戏棚没开搭,傻子就在旁边转。搭棚的人悬在半空,手指飘竹,反手腕,唤傻子递竹。傻子抛,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傻子掰开竹头,夹住竹脚,捆根细绳。喜得搭棚的人,咧开嘴笑:“都说白二傻,聪明着呢。”悬着的人继续想:“瞧他掰竹的样,我还悟不过来。”
傻子的名字,白二。打娘肚子落地,排行老二,过四五岁,再也没人唤。人家说他傻是先天性没法治。
他母亲从小唤他打手戏。
棚壳有了样。傻子卷布幕,往上抛拉绳,抛完,他母亲过来,打着榧子啪啪响。傻子点着头,跟着母亲回家吃饭去了。
七点没到,戏没开炉。傻子穿着的整套装束全是他姐姐三年前的翻版。傻子家里穷。
傻子站在幕侧旁。双手痒,干等锣、鼓响。
“锵锵锵——咚锵咚锵——咚咚锵锵——”
镲休鼓息锣停。不用别人打手势,傻子熟得很,双手一抽,序幕从中间徐徐分开,向两侧索索而去。幕侧底里忽然鼓响。一声尖脆的高腔在后台飘出:“快马加鞭哎——”
人没出台,下面一片喝彩声此起彼伏。
胡弦紧拉,鼓咚锣锵,快步慢唱。
傻子把绳头拴在棚架上,仿着花脸的手势脚法,从幕侧底里登台亮相。
花脸演到家。推门,撩袍提膝跨门槛,有板有眼。真绝!傻子禁不住跑上去。随后,迈楼梯十三步。转弯拐角,界线分明。且轻得无声,唬得娘子一跳。胜过花脸的招式。
蓦地,全场的观众,兴奋得禁不住叫好声:“傻子,来一个。”
“傻子,来一个。”
其实,傻子听不见。凭视觉,知道观众被他激发出情绪。
这出戏,不是正本。行话:串戏。串戏,专挑戏骨。放在正本前面,用来吸引观众。
观众看好傻子。团长看中傻子,聘去专任客串。创哑戏,场场满。
傻子能演戏,高兴得手舞足蹈。且路子变得快。上台,精神充沛,枪、棍、刀、剑,样样在行。翻跟头,快、高、准,难度大,而且相当卖力气。场场有喝彩,场场“再来一个”。
傻子出了名。广告油画注“白二”。
时间长了,人们发现,傻子好英俊。一脱戏装,洗掉油彩,领带一结,西装一披,风度翩翩。怨他有话没法说。
有一天,傻子日演三场,还精神抖擞。晚上亮相,观众都冲着他喝彩。“再来一个”连过三遍。
团长上台,双手示意免了他。傻子演红了眼,推了推团长。再来几下单枪匹马。鼓咚咚锣锵锵。傻子鞭子一甩,“叭”,跨上战马。侧马背,反转身,连续前翻后仰三跟头。忽然,失手,头落地,一片惊讶。傻子昏了过去,被人抬进幕侧底里。
这不属于戏。
傻子终于醒了过来,戏已散场。但观众都迟迟不肯回家,要见傻子。傻子硬撑着身子,走到舞台,环视着周围。那热情的观众把掌声拍得震天价响。傻子兴奋得胸闷气短,喉结涌动许久,突发奇声:“谢谢大家。”
因祸得福。傻子会说话。有了话闸刹不住,遇人开口不见尾,使人感到厌。人家避傻子,傻子找上门,缠个没完。傻子会说话。演戏有了唱腔。反倒招来遍遍嘘声。观众场场减。
团长训傻子,上台不准开口有唱腔。傻子点头称是。鼓响,傻子上台,一听咚锵咚锵胡弦并起,就放开了嗓子。咿哩哇啦,刺耳朵。观众烦,轰他下场。
下场一次二次,团长念他往昔,傻子却死不改悔,团长只好把他找去:“白驹,(傻子会说话,厌白二,取千里马之意)你这个人真傻!难道不说不唱都做不到。”
团长埋怨过后,接着说:“下场你去抽绳索,不会让你白费力气。”
“你当我是傻子。”白驹理直气壮,说:“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