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在车里哭芸姑妈的情景,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已经是50年的时光过去了,可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桃儿在车里哭芸姑妈的样子,她哭得太伤心了,连不懂事的我,都感到可怜。大半生的时间,有时我就想,桃儿为什么哭得那样伤心呢?芸姑妈的病情,她是知道的,从梁月成家出来,她还抢着上了第二辆车,可以想象,她已经发觉芸姑妈的情形有些不好了,我想桃儿当时一定也听见了芸姑妈说的那句话:“真是人心不古了呢。”她知道这句话对芸姑妈的刺激实在太重了。
所以,我想,在为芸姑妈送葬的路上,桃儿哭了一路,她是在哭自己的命运,桃儿是在我母亲房里长大的,又看护过芸姑妈养病,还陪芸姑妈在佛堂里做佛事,后来有人说,桃儿在暗中和六叔萌之要好。这一切一切使桃儿预感到自己的命运要发生变化,她哭了,在为芸姑妈送葬的路上,桃儿整整哭了一路。
芸姑妈去世之后,侯家大院里的朝气没有了,那种欣欣向荣的气象云消雾散了;芸姑妈在后跨院养病的时候,我们在前院里玩,总怕喊闹声惊忧了芸姑妈。如今芸姑妈没有了,我们再在院里玩,也喊不出来了,大家都无精打采,玩不上高兴来了。大人们也是如此,芸姑妈在世时,人们出出进进,总怕惊忧了芸姑妈,如今芸姑妈没有了,人们也不走动了。各房各院里的人们一见面就是说芸姑妈的事,说着说着,人们就掉下了眼泪儿,凑到一起就掉眼泪儿,大家也觉着没意思,于是人们也就很少走动了,侯家大院里安安静静,再也不见了昔日的欢乐景象。
外面的时局,也正在发生变化,我爷爷去了一趟美国,回来之后对家里人说,美国已经做好了华北沦陷的准备,美国方面说,只要日本一天不向美国宣战,美孚油行就在天津开张营业一天。所以,我爷爷说,别人无论谁家南迁,我们也是南迁不了的了,我们就坐在家里,等着日本人占领天津吧。
但这时,出现了一个问题,六叔萌之怎么办?南开大学已经开始准备南迁了,头一批学生已经南下了,六叔萌之虽然在辅仁大学读书,但他在南开大学读书时和日本人结下的怨仇,日本人不全忘记,六叔萌之自己更不会忘记。留下来,日本一旦占领天津,六叔萌之首当其冲,肯定会有一场灾难。东北三省血的教训人们不会忘记,许多反对日本侵华的学生,在日本军队占领东北之后,都被日本人杀害了。所以,绝对不能让六叔萌之落到日本人的手里。
如此,当有一天六叔萌之向我爷爷提出要随南开大学南迁去南方的时候,我爷爷一点也没有吃惊。我爷爷把我母亲叫到上房去,对我母亲说:“萌之要走了,有什么应该说的话,你对他说说,有什么应该准备的,你也为他准备一下吧。”
我母亲操持六叔萌之南行的事,那才是真费尽了精神,我母亲给马姓人家在南方的亲人一一地写了信,拜托他们万一我家的六叔萌之有什么事情,请他们到时多关照。我母亲更给六叔萌之准备出了一笔钱,嘱咐他这笔钱千万不要随便用,说万一华北打起仗来,六叔萌之和家里断了音信,身边没有钱是不行的。此外至于衣服,日常用的东西,那就准备得更多了,连六叔萌之都说我母亲想得太周到了。
除了物质上的准备之外,我母亲还和六叔萌之谈了好几次话,我母亲嘱咐六叔萌之一个人在外面要谨于言,慎于行,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也一定要把大学读下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爱国是应该的,可是爱国不一定就要涉足政治,不要进这个党呀、那个会呀什么的,更不可投笔从戎,冲锋陷阵,不是我们家的人做的事,兴邦强国,更需要科学家、工程师。
嘱咐过了外面的事,我母亲更对六叔萌之说道:“至于说到家里的事呢,萌之也不是小孩子了,你说这个大家族还能维持多久呢?你还看不出来吗,表面上看,侯家大院还是兴旺发达的一个大家族,但是骨子里面,这个大家族早就成了一个空架子了。别的院是个什么样子,不关咱们的事,就说咱们这道院吧,你说还是一户人家吗?你大哥自己不自爱,前院里还住着一个宋燕芳,你不觉得我们这个大家族每时每刻都有崩溃的可能吗?所以,你到了外面,也不必过于惦念家庭,待你回来的时候,如果还有这个大家族,你也不必高兴,就是这个大家族树倒猢狲散了,你也不必难过。反正我想,只要老祖宗在一天,这个大家族就要维持一天;至于老祖宗天年之后,这个大家族会是什么样子,反正这样对你说吧,不到实在忍受不下去的地步,大嫂就一定把这个大家族维持到你回来的那一天。”
六叔萌之听着,说了许多感激我母亲的话,六叔萌之还问我母亲,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老爸说的话,要他去转告。我母亲对六叔萌之说,她已经没有什么话好对我老爸说的了,我母亲说,只要我老爸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着,就是到了树倒猢狲散的时候,我母亲也能够出去做点什么事养活着他。
六叔萌之自然对我母亲说了许多宽心的话,六叔萌之说他到了南方之后,一定好好读书,他不是那种救国救民的材料,所以他是不会从政的;如今国难当头,铁血青年们盟誓投笔从戎,那也是可以理解的,请大嫂放心,他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的。
最后,六叔萌之对我母亲说:“家里的事,我没有放心不下的,我也不是那种可以使家道中兴的人。我走了之后,只有一件事求大嫂帮助,那就是大嫂万万不要把桃儿送回乡下去,等日本人走了,我回来。”
我母亲听了之后,对六叔萌之说:“你的事,我什么都管,只有你和桃儿的事,我不管。桃儿要走,我不能拦;桃儿不走,我也绝不会撵。不过,我还是要劝你两句话,桃儿的事,你万万不可过于痴情,你们自小在一起,虽说一个是主,一个是仆吧,可是你们年纪小,心里也没有那种区分。但是,如今你们长大了,这种区分就一天天地变得无情了,你年青,思想激进,一时的感情冲动,你可以做出不顾及人言的举动来。可是,这到底是终身大事……”
我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六叔萌之就抢着对我母亲说道:“大嫂以为我是一个不忠诚的人吗?我不是轻易地就做了这种选择的,这许多年大嫂对我的教育,这许多年大嫂在我思想里树立起来的信仰,只有桃儿才是活生生的现实。桃儿是世上最完美的人,桃儿是我的理想。”
说着,六叔萌之还真就犯起了神经病,挥着双手就象是要和谁拚命赛的,也正好桃儿这时到母亲的房里来,向我母亲说为六叔萌之做准备的事,这时六叔萌之就突然对桃儿说道:“桃儿,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讲,我要走了,可是我还要回来,我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还在我们家里。到那时,世界也变了,我们的理想也实现了。”
对于六叔萌之突然说的疯话,桃儿一点也不感到吃惊,她看也没看六叔萌之一眼,只是低着头,向我母亲问道:“少奶奶还有什么吩咐吗?”
我母亲不回答桃儿的问话,仍然让六叔萌之对她说着。
这时,六叔萌之就又对桃儿说道:“你总是不相信世界会有光明的一天,你更不肯相信我们会得到属于我们的幸福,我也知道世界总要慢慢地变,但我相信,我们这代人一定能等到那一天的。”
“六先生南去之后,桃儿就有一个希望,希望六先生在外面吃饭要有定时,再不要象在家里那样,一读起书来,就连吃饭的事全忘记了,总得桃儿再三催促。”桃儿对六叔萌之说着。
“你光说那些没用的话,今天当着大嫂的面,我发誓,我回来,为了你,我一定回来。”六叔萌之斩钉截铁地说着。
桃儿不做回答,脸也没有红,就象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六叔萌之急切地问着。
“这一去,谁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桃儿似是自言自语地说着。
“就是回来的时候60岁,我的心也不会变。”六叔萌之说得那样坚定,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象石头落地的声音一样了。
“无论谁在谁不在吧,只要是世道变好了,不是就比什么都好吗?”桃儿回答着六叔萌之说。
桃儿说话的感情十分平静,但我母亲的眼窝却有点红润了,我母亲就对六叔萌之说:“你看看,你读了这么多的书,哪里有桃儿说的这句话有份量?只要是世道变好了,就比什么都强,我们忍辱负重地活在世上,为什么呢?就是盼着世道会一天天地变好,就是这一代变不好,我们也是希望下一代会变好,父一辈让人绝望了,子一辈还给人希望。小到家庭,几辈子能出一个才子,也就够光宗耀祖的了;大至国家,多少年能出一个圣人,也就是万众的福气了。至于个人的福祸,那就全都是小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