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走得很稳,吴三爷爷就走在车子的旁边,再三地嘱咐拉车的人夫捡平坦的路面走,车子已经走出租界地,眼看着就要进旧城区了,这时候也不知桃儿看见了什么,只听她喊了一声“停车”,没等车子停下,她就从自己坐的那辆车上跳下来,一步就登上了芸姑妈的车子。
桃儿登上芸姑妈的车子之后,我母亲看见她匆匆地从衣袋里掏出了带在身边的药,用力地搬开芸姑妈的嘴,急急忙忙地就往芸姑妈嘴里塞了一片药,然后她紧紧地抱住芸姑妈,让芸姑妈依在她的身上。
我母亲看桃儿忽然往芸姑妈的车上挤,就估计到一定是桃儿看着芸姑妈有了什么不好,还没容我母亲询问,这时就只见吴三代也跑了过来,一把,吴三代就扶住了几乎从车上跌下来的芸姑妈。
“姑奶奶,姑奶奶。”前面的车上,桃儿一迭连声地唤着芸姑妈,但是芸姑妈已经倒在桃儿的怀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我母亲才走下车来,正要往芸姑妈前面的车子走过去,这时吴三代从前面跑了过来,万般惊慌地向我母亲说着:“少奶奶,姑奶奶的情形不对。”
我母亲当然能够想到是芸姑妈犯了病,当即,我母亲就向吴三代吩咐说:“去马大夫医院。”
吴三代指挥着车子掉过头来,直奔马大夫医院跑去,这时就听见桃儿在车上几乎是变了声音地连声喊着:“姑奶奶,姑奶奶!”
听见车上桃儿的喊声,我母亲急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她只是向前面的桃儿连声地问着:“桃儿,桃儿,姑奶奶怎么样?”
这时,桃儿回过身来,我母亲看见桃儿的脸上满是泪水。
“桃儿,快说,姑奶奶怎么的了?”我母亲着急的问着。
这时,桃儿强忍着泪水,向我母亲说着:“姑奶奶,没有了。”
“怎么?”我母亲一阵头晕,抬手扶住了车子,半天才苏醒过来。
车子跑到马大夫医院,芸姑妈早已停止了呼吸,桃儿和吴三爷爷一起把芸姑妈从车上抬下来,马大夫匆匆从医院里跑出来,撩开芸姑妈的眼睛看了看,然后向我母亲摇着头说:“人早就完了。”
在医院里,马大夫也做了抢救,但是毫无反应,芸姑妈静静地躺着,脸上没有一点痛苦,就象是睡着了一样,她已经离开人世了。
没有人知道芸姑妈真正的死因,人们都说是芸姑妈死于心机梗死,有人说那一天芸姑妈太累了,也有人说芸姑妈那天看见家里的情形太高兴了,但是只有我母亲才知道芸姑妈那天死于绝望,她看到人世间最丑恶的灵魂,她看到了罪恶。
“真是人心不古了呢。”我母亲听见芸姑妈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对人世不再存任何希望了。梁月成告诉我芸姑妈,象我老爸那样的傻人没有了,只要三几千元钱,就把人打发了,人世间还有什么情义?人世间还有什么圣洁?我老爸到底是侯家大院里的人,他做了荒唐事,他自己对此永远负有责任;我母亲更是深知妇德,她为我老爸一时的荒唐,牺牲了自己的一切,使一切一切还维持着一个表面上的仁义道德。而如今,三几千元,就把一件无法了断的事,永远地了断了,永无干涉,人变成了一只野兽,世界也随之变得黑暗冷酷。
芸姑妈在我们家养病,她不放心她自己的家,她最怕的事情就是梁月成生意好了,有了钱,说不定他就不安份了,万一他做下了什么荒唐事,象我老爸那样,家里就不好办了;但梁月成告诉她,世道变了,只要三几千元,就可以把事情了断得干干净净,梁月成自认为比我老爸聪明,他不会给芸姑妈惹麻烦。
只是,芸姑妈突然心脏病发作,死在了回家的路上。
芸姑妈的丧事,是在殡仪馆里办的,梁月成倾其所有,为芸姑妈办了一堂丧事。柳木的棺材,设着一个大灵堂,梁小月和梁小光承服守灵;两个孩子对母亲的感情极深,梁小月几次哭得昏倒在灵堂里,人们再三在地抢救,她才又哭出声来。
我母亲一直守在芸姑妈的灵堂旁,我母亲只是无声地落泪,桃儿守着我母亲,她知道我母亲心里难过,就一再地对我母亲说:“奶奶心里难过,就放声地哭出来,千万可不能闷在心里。”只是我母亲就是哭不出声来,她就是眼里总噙着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老爸赶到灵堂,他还没走进灵堂就嚎啕大哭,我老爸拍着棺材喊着我芸姑妈的名字:“芸之,芸之,你怎么就走了呢?哥哥一肚子的话,还没对你说呢,芸之,芸之,你怎么就走了呢?”
六叔萌之和九叔菽之来到灵堂吊唁,他两个人立在芸姑妈的遗像前抱在一起放声痛哭:“姐姐,姐姐。”那哭声让人听着撕心裂肺。
宋燕芳也赶到了灵堂,才走下车子,刚看见灵堂门外的丧幅,她就一扶墙壁几乎跌倒了,经人们把她扶到灵堂里面,她一骨碌跪在了芸姑妈的灵位下面,放声地就哭出了声来:“芸之妹妹,咱两人没好够,没亲够呀!”
桃儿向我母亲撇了撇嘴,故意不去劝她,任她一个人跪在地上哭。
我爷爷和我奶奶没有到灵堂来,白发人不能送黑发人,也是怕他们过于伤心,家里就留下杏儿守着我奶奶。我奶奶坐在家里只是连连地自言自语:“我早就听出她那句不祥的话了,怎么就赶不回来了呢?”说着我奶奶又抽抽地哭了起来。
哥哥、姐姐和我自然都到灵堂来了,我和芸姑妈好,也一阵阵哭得劝不开。
马家自然也来了人,舅舅和姨姨在勤姑的陪同下到了灵堂,向芸姑妈的遣像鞠了躬,勤姑还极有分寸地落了一阵眼泪,随后舅舅和姨姨回去了,留下勤姑送芸姑妈下葬。
下葬的那天,每个人一辆马车,是那种轿子马车,车前结着黑布,马头上也戴着黑布花。梁小光由两个人扶着走在路上,扛着“西方接引”的长幡,梁小月坐在一辆车里,她一直哭了一路,后面的一辆车,是我母亲,我母亲的马车后面,是六叔萌之和九叔菽之的马车,哥哥和姐姐坐在他们后边的一辆马车上,最后面的车里是勤姑、桃儿姐姐和我。
坐在车里,我只顾着东瞧西望,心里虽然也十分沉重,但那种悲痛的感觉没有了,芸姑妈的葬礼,梁月成算得是极尽铺张之能事了,光是哀乐队,就是一百多人,坐在马车里,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哀乐队后面,是长长的送葬大队,据说天津市稍稍有些名望的人物全都来了,他们慢慢地跟在哀乐队的后边,一步步地走着。
走过了一段路程,送葬的人们散去了,我扒在车窗上看,梁小月跪在地上向送葬的人们致谢,看着梁小月着孝服的样子,真是十分可怜,这时,对于梁小月身上的坏毛病,我也就原谅他了。
就是在我看着外面的热闹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桃儿姐姐倒在勤姑的怀里哭了起来,桃儿紧紧地搂着我,勤姑紧紧地搂着桃儿的肩膀,桃儿就在勤姑的怀里哭得全身打颤。我从来没有看见桃儿哭过,更没有看见什么人象桃儿这样哭过,这是一种从灵魄里流出来的眼泪。我想,在我母亲的身边,桃儿不敢哭,她只能把眼泪藏在心里,此时坐在车里,她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任由自己哭出来了。
“你也别太难过了,这些年在芸姑妈身边,你也尽到了心。如果没有你的照顾,只怕芸姑妈也未必就会有这样的寿数。人生一世,寿数是由天定的,我听我们老祖宗说,活一百岁的人和只活一岁的人,寿数都是一个样的。芸姑妈这样的好人,早早地走了,那是上天召她到极乐世界去了,留下我们这些人,是因为我们还有没有赎完的罪。”勤姑抚摸着桃儿的头发,一句句地劝说着她。
桃儿姐姐一句话也不说,她只是嘤嘤地哭着,哭得那样痛心,我偎在她的怀里,我听见她的心在哭。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姐姐对你说句贴心的话,早早地也应该有个打算了,我们姑奶奶是天下最好的人,她一定会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嫁出去的。”勤姑还在劝说着桃儿。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勤姑越是劝说,桃儿也就越是哭得痛心,到最后她索性双手将勤姑紧紧的抱住,放开声音哭起来了。
“唉,你这孩子,也是太重情义了。”勤姑搂着桃儿姐姐的肩膀,自言自语地说着。
车子走了一路,桃儿哭了一路,有时候,我感觉到桃儿的身子在剧烈地颤抖着,她哭得太可怜了,我就在她怀里劝她说:“不是人已经死了吗?你再哭,芸姑妈也是活不过来了。”可是桃儿不听我的劝告,她还是无声地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