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姑妈走了之后,母亲做了两件事。
头一件事,是母亲派侯家辉到辅仁大学给六叔萌之办了住校手续。母亲已经预感到梁家将变成是非之地,六叔萌之住在芸姑妈家里不会有好结局,所以不如早早地迁出来,来日梁家有了什么纠纷,不至于牵连到侯姓人家。
但是,六叔萌之住到学校宿舍里,我奶奶头一个就反对,我奶奶说,我们家的六叔萌之斯斯文文,和那些野种孩子们一起吃饭,只怕什么也吃不着。也不知道我奶奶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我奶奶听说,大学生们全都是没规矩的孩子,温良恭俭让,他们一概不懂,就知道胡闹。辅仁大学是教会学校,学生们更不服管教,而且男女学生还私订终身,手拉手地一起跳舞。
这样我奶奶就向我母亲询问,怎么就不能在芸姑妈家住着呢?我母亲说,芸姑妈家两个孩子都是前窝儿,芸姑妈和他们相处已经是不容易了,再有六叔萌之住在那里,怕那两个孩子惹事。我奶奶一想也有道理,可是让六叔萌之住在学校里,她还是不放心,这样我奶奶就时时地要派个人到学校去看看我的六叔萌之,尽管六叔萌之每个星期都要回家,可是家里一做了什么好吃的饭菜,我奶奶就一定吩咐我母亲给六叔萌之送到学校去,也有时天气有了变化,我奶奶还吩咐我母亲派人去学校给六叔萌之送件衣服。
可是派谁去呢?我母亲对我奶奶说,就让吴三爷爷派个人去吧。我奶奶一听,当即就对我母亲说:“你怎么这样糊涂呢?做粗活的人,怎么可以去辅仁大学呢?进了学校的门,连一句欺文话都说不出来,岂不是让人看笑话吗?”我母亲又说那就派杏儿去,我奶奶一听又说我母亲糊涂,杏儿年纪小,贪玩,进了辅仁大学还不够她看热闹的呢,交给她办的事,她早就忘记了。
“唉哟,那样,奶奶说应该派谁去呢?”我母亲向我奶奶问着。
其实不必我奶奶说话,我母亲也知道派去给六叔萌之送衣服、送饭菜的人,只能是桃儿姐姐,但是我母亲就是不说,她一定要我奶奶说这句话。
我奶奶没有我母亲的心眼儿多,最后她还是说出了这句话,我奶奶想也不想地就对我母亲说道:“这种事,只能派桃儿去,我才放心。”
“哦,”我母亲答应着对我奶奶说,“那就把桃儿叫到老祖宗房里来,由老祖宗向她做吩咐。”
“唉呀,你这人呀,就是想得多,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定要我向桃儿吩咐,你还怕我耽心你想得不周全不成吗?”
可是,无论我奶奶如何说,我母亲还是让桃儿来到我奶奶房里,直接由我奶奶吩咐她去辅仁大学,给我六叔萌之送东西去。
芸姑妈回去之后,我母亲做的第二件事,就是让侯家辉到塘沽去把我老爸叫了回来。
我老爸活赛是贬谪凉州的罪臣奉旨回朝一般,一听说是我母亲让他回来一趟,连他在塘沽的家也没回,一溜烟儿,不等按时的火车,登上过路的货车,就跑回天津来了。进得院来,他先向吴三代问过家里的情形,吴三代说过全家平安,我老爸这才走到我母亲的房里来。
走进我母亲的房里之后,我老爸第一件事,就是看我母亲的脸色,一看,有门儿,今天我母亲没有沉脸,似是还在暗中向我老爸微微地点了一下头,我老爸受宠若惊,一把就把我抱在怀里了。
我老爸这人不错,他因为知道自己做下了荒唐事,所以从心里就总是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一家人,不象有的老头子那样,明明是自己做下了没人味儿的事,还总是摆出不含乎的样子,动不动地还要发发脾气。我老爸就不那样,从他和宋燕芳搅到一起之后,在家里他就再也不犯性儿了,从来没有挑过饭菜不好,更没有教训过任何人,连走路都不敢发出声音,活怕我母亲听见他出来把他叫到房里去,问他你这样做,对得起谁?
这一连几年,我母亲头一遭给我老爸好脸子看,乐得我老爸抱着我直掉眼泪儿。“你瞧,你瞧,回来得太匆忙,也没带点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来。”我呢,对于好吃好玩的东西倒没有多大的兴趣,我总是认为我老爸回来应该先通知一下吴三爷爷,因为吴三爷爷在原来后跨院宋燕芳住的那间房里,已经堆下好多东西了,你不事先给个信儿,今天晚上你去那里住呀。
我老爸还是有点尬尴地在房里东看看西看看,就象是到了一个陌生地方一样,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把我放下,并对我说,下次他回来一定给我带一件日本玩具来,这样他才向我母亲问起叫他回来的原因。
“梁月成出事了。”我母亲对我老爸说着。
“嗯。”我老爸答应了一声,不等我母亲再往下说,我老爸就自己说了起来,“这个人呀,不本份,人焉能无欲乎?但是要取之有道。象他那样做空头生意,迟早要出事的。更何况他还和政界的人做生意,政界的人做生意,只许赚,不认赔,你说做生意不是总要有个赔赚吗?只赚不赔,那不就太不讲理了吗?原来我就劝过他,和政界的人做生意要小心,他不听我的话,他以为他的本事大,什么人都不是他的对手,而且越玩胆子越大,这种人不碰南墙不回头,可是真到碰了南墙,头破血流,再想回头,也没那么容易了。所以,做人还是要本本份份,不义之财不可取,而且不存非份的妄想,老老实实的人不会吃亏的。象我这样,好多人都劝我另立一个什么公司,何必总给大阪公司做事呢?也用不着什么资金,就是用我的这点名气,只要挂个公司的招牌,就一定有人找上门来做生意,我也不买、也不卖,我还是做货运的生意,也还是和大阪公司做生意,就是货经我手剥一层皮,大阪公司一吨货是多少钱,我再加上一个折扣,一年百八十万的就准有了。可是我不这样做,我觉得那样做有失做人的本份……”
“我知道你和梁月成不是一样的人。”我母亲对我老爸的说着。
听见我母亲没把他看做是一个坏蛋,我老爸真是惊喜若狂,他一挺胸又来了精神儿,腆着胸脯对我母亲说道:“只有你知道我的人品。”
我母亲没有再说赞美我老爸的话,她直接了当地又对我老爸说道:“现在就是要想个办法。”
“他欠人家多少钱?”我老爸问着。
“说是一船的石油。”我母亲回答着说。
“我的天,你也把我看得太了不起了,就算我的本事再大,一船的石油,我的太太,你知道是多少钱吗?”我老爸得意忘形,他看我母亲和他说话、商量事情,他就又把自己当做是我母亲的亲人了。
今天我母亲的脾气还是真好,直到现在,她还是没有沉下脸来,这一下,我老爸就忘乎所以了。
“这次,是梁月成从南京方面向东北发了一船石油……”我母亲想把芸姑妈告诉她的事,向我老爸转述,不料我老爸才不听这些锁细的事,他一挥手,打断了我母亲的话说:
“那还用说吗?如今日本宣布大豆是军需品,出不来了。对不对?别以为我是那种胡吃闷睡的人,早就有人撺掇我,说,侯先生咱也做笔那种生意吧,一出一进,就是几十万,一年做上两笔,就发财了。我心想,你们看着好,你们做去吧,两国交兵,别看暗地里有勾结,可是表面文章人家双方还是要做的,真赶上人家翻脸摊牌的时候,你正在做生意,那你就赶在火候上了,说不好把你推出来祭刀,你说冤不冤?别总看着别人做这种生意发财,人家那是有后台,日本方面宣布大豆是军需之前,人家就先把话传过去了,人家不做了,你还傻兮兮地做,那不是自投罗网吗?官场里没有人,你千万别跟着起哄,人家正想找个倒霉蛋呢。”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个办法,反正这是芸姑妈家的事。”我母亲对我老爸说着。
“难呀,难呀。”我老爸把外面的衣服脱下来,身子往床上一歪,他又以原来大先生的神态对我母亲说起话来了。
通过梁月成的事,我母亲对我老爸的看法,可能有了一点转变,我母亲发现我老爸到底不是梁月成那样的人,无论怎样,他还是一个本份人,在我老爸的身上,家族的传统,儒学的教育,还总是有个约束。诚如我老爸自己所说,这些年好歹他放开手脚,做点什么冒险的事,说不定,他也早就发大财了。他没有做那种事,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他知道自己对家庭的责任,他还爱惜自己的人品,他知道人生在世,还有许多不可为的事。
心里这样想着,我母亲对我老爸的态度自然就好多了,我老爸也不是那种迟钝的人,他看出我母亲今天对他有了一点温暖,他也就不再低三下四地装受气包了。
“事情再难,我们也要想办法。”我母亲对我老爸说着,“我们要替芸姑妈着想,梁月成做空头生意,我们原来也不甚了了,可是如今他惹出祸来了,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梁月成被扣在南京,芸姑妈怎么过?再说,事情一旦被爷爷知道了,爷爷又会如何想?那还不得把爷爷气出病来呀?爷爷真是有了什么不好,还不是咱们大家的罪?”我母亲越说,越把她自己和我老爸拉到一起来了,我老爸听得心里美滋滋的,听着听着,他一伸手,就对我母亲说:“你把那把扇子拿给我。”
“我和你说正事。”自己找没味儿,我母亲的脸色沉下来了。
“你说,你说,我自己拿。”说着,坐起身来,我老爸自己把那边的扇子拿过来了。
接着,我老爸对我母亲说起了老梁家的事,据我老爸分析,老梁家要发生巨大变化了,从今之后,梁月成也休想再做生意了,美孚方面的信用也没有了,无论天津、上海都不会再有人和他做生意了。倘若再有人和梁月成做生意,事先一定要向梁月成问一声:“怎么样,梁先生,这次,这笔钱跑不了了吧。”你说说,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梁月成不做生意做什么呢?他不象我老爸有学历,也进不了什么公司,他更干不了职员呀什么的,不做生意,梁月成就成了一名社会闲散,也就是在家里吃闲饭吧。可是梁月成比不了我老爸,我老爸上面有我爷爷,就是我老爸什么事情也不做,在家里也有饭吃;梁月成是一家之主,他一天不出去,家里就一天没有饭吃,你说他回到天津来,怎么活?
“现在先谈不到那些,先说人怎么办吧?”我母亲着急地对我老爸说着。
“人的事,最好办,别理会南京政府的什么公函,人就只管在他那里扣着,他也不能把梁月成怎么样。这就叫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再说,南京政府从来都是有事好商量的,不就是一个钱吗?公家的钱没有,私下里的钱多开些,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不过呢,我说个办法,你可别认为是我想和那个小的儿怎么样,还得我和宋燕芳到南京去一趟,找出个人来,摆上一桌酒席,相关的人,每人一份大礼,当面送,人家是党国要人,那是不会接的,所以,必须得想出变通的办法来。听说最近南京盛行一种大宴,就是在酒席上有一道菜,这道菜的名字叫做是‘柳暗花明’,端上菜来,自然是一只大托盘,大托盘底部也是几片生菜叶,就是在生菜叶上面,按着桌上的人数,用紫心萝卜刻成一朵一朵的大菊花,侍候饭菜的小姐,将这一朵一朵的大菊花分别放到客人的小盘里,客人不许吃,要把这朵菊花带回家去,说是菊花里面有一句吉祥话,当面一打开看,就不灵验了。还要告诉诸位,绝对不是什么钱财,只管放心不是行贿,这样出席酒宴的人,每人带着一大朵紫菊花回到家里,打开一看,第二天,你再找他办事,就什么事情全好办了。”
“真是世界越来越维新了,怎么就想出了这样的好办法呢?”我母亲不无赞叹地说着。
“新办法多着呢,做官的不全都是要廉洁奉公吗?这样,人们就想出了让这些人廉洁奉公的办法。大阪公司,日本人多清廉呀,连日本人都学会了这套办法呢,若不萌之的事,找到土肥原夫人,一块绿宝石就把事情说开了。不过人家日本人有日本人的规矩,人家日本人把收下的礼品,都原封不动地交到上面去,一律变成军费,也算是一宗收入。南京政府方面的人也收礼,可是他们不上交,交到上面去,也没地方下帐,自己收下了,也没有人查。何乐而不为呢?”我老爸得意洋洋地说着,表示他对外面的事,什么全明白。
“你看着办去吧。”我母亲答应地说着。
“欠下南京政府的钱,咱先慢慢地想办法,先把人保出来,这叫保外就医,你是不知道,才判下二十年徒刑的人,第二天就保到外面来了,保出来之后,吃喝玩乐,样样不误,至于他欠下的公案,杀人的,人也是活不了了,放火的,该烧的也烧光了,至于钱,你就是杀了他的头,钱也是回不来了,倒不如拿死钱给他们自己换几个活钱,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如今人家就是这样的一个活法。”
“只要是先把梁月成接回天津来,别的事情全都好办。”
“梁月成回到天津来,也不好办。他那一大家子人靠什么收入过日子?”我老爸向我母亲问着。
“他手下不还有一套房子了吗?”我母亲对我老爸说着。
“他那套房是一个钱没有弄到手的,说是一年给人家归多少钱,如今钱归不上了,人家也就该把他们扫地出门了。”
“那,他们连个住处都没有了?”我母亲吃惊地问着。
“你没听说过有人破产跳大河吗?梁月成就是那种人。也是他的运气,和咱们侯姓人家结了亲,无论怎样侯姓人家也不能看着他跳大河,还得让他体体面面地活着,衣食住行呗,大家稍微紧些过,就有他们花的了。”
我老爸心好,救人救到底,他不光是要想办法把梁月成接回天津来,还要包管他们一家人的生活,也够得上是活菩萨了。
“这就难为你了。”我母亲对我老爸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