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怀我的时候，生我老爸的气，所以我的胎遇不好，从生下来之后，就总是有病，一直到我三岁的时候，我也还是每过一、两个月就要病一次，遍天津卫的医生都看过了，中医说我内火太大，西医说我消化不良，无论是中药、还是西药，什么药也不管用，爷爷、奶奶、我母亲，还有我们全家人都为我的身体耽忧。
又是那个给我们家送花的疯婆子出的主意，她对我奶奶说，府里的少爷们身子太金贵，应该到乡下去认个干娘，而且还要找一户穷人家，孩子多的人家，这样小少爷们的身体就会好起来了。我奶奶对于干娘的特殊作用最是了解，她认为一个人可以没有亲娘，但是绝对不能没有干娘，穷人家的孩子找富人家认干娘，自然是想攀高门楼，而似我们这样的人家认干娘，则一定要找穷苦的人家；这样，我们就变成普通百姓人家的孩子了，屁股就坐到铁板凳上来了，小灾小病的，也就没有了，大灾大病，也找不到我们的头上来了。
就这样，我奶奶开始给我特色干娘了，我奶奶为我未来的干娘提出的条件是，第一家里要穷，第二孩子要多，这样把我再配进去，也就显不出人数来了。恰好，桃儿姐姐说她的家乡有一个穷女人，16岁过门，到如今才30岁，就生了10个孩子，而且个个象个铁蛋似的。人家的孩子自小也没吃过什么好菜饭，三岁以前吃娘的奶，断奶之后，就啃冷饼子，也没听说人家的孩子有个内火呀什么的；我奶奶一听，当即就说这户人家太合适了，于是就决定要我认那个女人做干娘。
认干娘，自然有认干娘的规矩，这也就是说，我必须到干娘家去给那位干娘嗑三个头，还得叫她一声“娘”，她还得叫我一声“儿”，我还得答应。说起来呢，倒也无所谓，那一年我三岁，叫谁一声“娘”也不感到有损于人格尊严。这样桃儿回了一趟乡下，把干娘那头说通了，人家自然是乐不得的呢，认个干儿，也不吃她们家的饼子，还说要给她们家带去好多的礼物，还要给一笔钱，于是，我奶奶定了一个日子，就由桃儿和杏儿带着我到乡下去了。
这里，要说明一点细节，为什么不把那个女人叫到我们家来呢？这是规矩，你认人家做干娘，不到人家干娘家里去，反而把人家叫到你们家里来，这也太张狂了。那么认干娘为什么我母亲不带着我去呢？我母亲又太尊贵，我母亲到乡下去一趟，人家那个穷苦人家也接待不起，而且也没有那个必要。这样，我奶奶说，就由桃儿和杏儿带上我到乡下去一趟，把应该走的过场走一遍，再在乡下住一夜，第二天再把我带回来，从今之后，我就算是老百姓家的孩子了。
为了准备我到乡下去认干娘，我们侯家大院可忙了好一阵子的呢，其实也就是去一夜，类若后来学生们的野游，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我们全家人却为此忙了好几天。头一件事，给我准备衣服，穿得太好了吧，明明是到乡下去显富，与其如此，还不如不去，可是穿得太破了吧，你想我们家能有麻袋片吗？于是我奶奶把疯婆子请了来，连夜为我缝了一件粗布衣，我记得缝好之后，还让我试过，好长好长的一件大褂子，我说什么也不肯穿，最后还是桃儿姐姐说定到乡上给我捉一只小鸟儿，我才老大不高兴地试穿了一次。第二件事，就是我到了乡下怎么吃饭？疯婆子说一定要吃一顿干娘家的饭，可是这就麻烦了，她们家的锅干净吗？水干净吗？她们家的饭碗干净吗？唉哟，可真是难死人了。最后桃儿姐姐出了一个主意，我奶奶才勉强同意，桃儿说由她母亲为我烙一个饼子，带到干娘家里去，再由桃儿姐姐把她们家的锅洗干净了，放要那锅里烤一烤，我只是象征性地吃一口，然后就把我带到桃儿姐姐家里去，在桃儿姐姐家里住一夜，第二天，就把我送回来。
人家桃儿姐姐是一个精细人，人家知道这件事的重大意义，所以提出还要再有一个人陪她一起去，我奶奶说那就派杏儿随她一起去好了，于是她两个人做好了准备，到了这一天，早早地就由吴三代派下了车子，送我们到乡下去了。
临走之前，我自然要先向母亲辞行，我母亲看着我穿着疯婆子缝的那件大褂子，吃吃地笑了好一阵，还嘱咐我到了乡下要听桃儿和杏儿的话，不许到处乱跑，这样我母亲才领着我到了我奶奶的房里向我奶奶辞行。我奶奶看了我好半天，又向桃儿姐姐问了乡下那户人家的情形，又问了吃的用的都带齐了没有，最后，她还是不放心地对桃儿和杏儿说了好多的话，看着实在没有什么好再说的了，这才又摸了摸我的头，说是今天倒是满凉的，没有内火，这才放我出来。
走到前院里，我忽然想起后院的蛐蛐还没有下食，从桃儿姐姐手里挣出来，我就往后院跑，我母亲一把将我拉住，问清楚了我要去办的事，然后又吩咐人好生地为我看着蛐蛐，这时我才又随着桃儿和杏儿一起往外走。走出大门口，我忽然想起哥哥那里还有我一个放大镜，母亲说，哥哥早就给你放回来了，这样，车子才动起来，我随着桃儿和杏儿一起到乡下去了。
认干娘的事，对于我来说，并不重要；至今，那种种的细节早就忘掉了。我只记得干娘的那间房子特暗，而且有一股烧柴禾的味道。我也没看清楚我干娘是个什么长相，只记得她似是抱了我一下，桃儿姐姐还领着我给她嗑了三个头，最后我从桃儿姐姐手里接过一块饼子，“咯楞”一下，我就吞到肚里去了，然后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而且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这位干娘，听说，每逢过年过节，她也到我们家来过，也不过就是拿些东西走，好象她也给我带来过什么东西，我也没有看见，也没有人交给我，我们的缘份儿，也就是这么多了。
只是，那次认干娘，对于我来说，确实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而其中最令我久久不能忘记的，就是我见到了桃儿姐姐的家和桃儿姐姐的母亲。
桃儿姐姐的家，是一连三间的砖房，据说这在乡下已经是很不错的了，是桃儿姐姐用她每年的工钱，给家里买的。东西两间房里各有一个大土炕，有木头格子的窗子，中间的房子里，有一个大灶，我到她们家的时候，那灶里正冒着烟。我问桃儿姐姐，那灶里为什么要冒烟呢？桃儿姐姐回答我说，人不是要吃饭吗？要吃饭，大灶就得冒烟。对此，我当时不懂，后来一改造，懂了，这时我才知道，大灶里要冒很多很多的烟，才能烧熟一锅高梁米饭，此时若是能再有一块腌萝卜，那已经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桃儿的母亲，个子很高，我记得要抬起头来，才能看见她的脸，她的脸好黑，皮肤粗得让人看着怕，我记得她一说话，就从鼻孔里往外冒气，呼哧呼哧地光往我头上吹。再看看桃儿姐姐的相貌，你简直就无法相信她们两个人是母女。桃儿姐姐就是一朵花儿，她母亲就象是一棵老树，怎么看也不是一家人。
村里人听说桃儿姐姐回来了，就成群地来看她，还来看杏儿，倒是没有多少人来看我，也有人想过来抱抱我，但是都被桃儿姐姐拦下了。然后大家就围着桃儿姐姐说话，问这问那，我看见人们全都是瞪圆了一双眼睛看着桃儿姐姐，就象是要把她吞下去似的。看什么呢？看他们乡里怎么就出息出了这么一个人儿？
在桃儿姐姐的家里，桃儿姐姐一分钟也不离开我，她根本不让她老娘摸我，吃东西是她亲自为我拿，喝水，也是她亲自为我倒，还先自己试试水的温度。我看着外面的田野新鲜，想出去看看，桃儿姐姐就是不放我出去，她说村里家家都养着狗，怕狗叫把我吓着。可是我还是要出去看看，这时，她就对我说，明天带我出去，说是这儿有一座庙，她和杏儿要到庙里敬香去呢。
为了迎接我们三个人，桃儿姐姐的老娘特意打扫出了一间房，吃过晚饭，桃儿姐姐和杏儿、还有我，早早地就到那间房去了，桃儿姐姐在乡下的小姐妹们都找她来了，我就听见她们全在问我们家里的事，问我母亲穿什么衣服，问我奶奶梳什么头，还问我们家的院子是什么样子，更有人问我们家是不是每天都吃肉？这时，我才知道我们家对于很多人说来，简直就是一个谜，他们对于我们家如此感兴趣，这还真让我感到有些吃惊呢。
客人们走了之后，桃儿姐姐就为我在里边铺好了被子，让我睡下了。也许是这天我特兴奋，虽说是睡下了，可是老也睡不踏实，桃儿姐姐和杏儿睡在我的身边，她们两个人说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我就听见桃儿对杏儿说：“你也是多少年没回家了，是不是也应该打听打听老娘的去处？”
“找她干嘛？她不顾我，我怎么就还应该想着她？”杏儿回答着说。
“就算你不找你老娘了，可是你也要和老家有个关联呀。”桃儿又知心地对杏儿说着，“少奶奶也是说过的了，也就是一、两年的时间了，再不说人家，少奶奶说就要把咱们送回乡下来了。”
对于她们说的话，我不甚了了，但我也感觉到，这一定是一件极重要的大事，好象我也看见桃儿姐姐和她母亲似是为了什么事说得很不投机，两个人都没有好脸子，桃儿姐姐噘着嘴，她母亲板着脸，明明是吵了架，可是我猜不出她们是为了什么事情闹得不愉快？
过了一会儿，桃儿又对杏儿说：“明天到庙里许个愿去吧。”
杏儿翻过身来，向桃儿问道：“你说咱们该许个什么愿呢？”
没等桃儿姐姐回答，我一骨碌爬了起来，半支着身子，对杏儿说：“我许愿。”
“小孩子家，许的什么愿？”杏儿一把将我按下，对我说着。
“我许愿，将来上学当大班长。”躺回被窝，我对杏儿说着。
“不光当大班长，还考第一呢。”杏儿将我拉到她的怀里，搂着我的肩膀说着。
桃儿姐姐也笑了笑，然后就又对杏儿说着：“我们乡里的这座庙，灵着呢。只是一个人只能许一个愿。”
“那我就求神灵保佑着我们少奶奶好好的。”杏儿说着。
“你自己没有什么愿要许吗？”
“我有什么要许的愿？”杏儿不解地问着。
“只是呢，可不兴嘴上说是给少奶奶许愿，心里再为自己许愿，口是心非，那是要受惩罚的。”桃儿姐姐加重着语气地说着。
“我就是一桩心事，看着少奶奶吃这份亏，我心里不安详。我就求着神灵把那个妖精捉走，给咱们少奶奶出了这口气。”杏儿说得那样严肃，我听着都为之感动了。
“唉，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呀。”桃儿姐姐叹息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地说着，“就说是咱们少奶奶吧，自幼生在名门望族，本来就是大家闺秀，家里立着学馆，自己又多才多艺，做姑娘的时候，没受过半星儿苦。后来嫁到侯姓人家来，那就更是门当户对了。侯家的大少爷，又是一位品学兼优的才子，少奶奶这不是前生修下的福份了吗？”
“可是半路上就进来一个宋燕芳。”杏儿打断桃儿姐姐的话说。
“若不，怎么就说是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呢？”
桃儿和杏儿轻轻地说着话，我仰躺着看屋顶，这时，我看见这天的夜色好晴好晴，天空上好圆好圆的月亮，乡下的窗子没有玻璃，只有一层窗纸，就这样，月光也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墙上，屋顶上画下明丽的光。看着月光，听着身边桃儿和杏儿说着话，我似觉得这不是她们两个人在说话，这是月亮和星星在说话。
乡下的这座老庙，已经很破很破了。我只记得那道门坎儿好高，门坎中间有两道深沟，据说是前来敬香的人蹭出来的，那门坎儿极高，桃儿和杏儿在两旁领着我的手，我向上一跳，身子轻轻地飘起来，一下，我就跳过来了。
进到庙里，我也顾不得抬头向上看看佛爷是什么神态，匆匆跪在地上，我就嗑了一个头，然后在做大班长和考第一之间，选了一个愿，口中默默地念叨了几句，就站起来，站在一旁看桃儿和杏儿嗑头许愿了。
先是桃儿姐姐站到佛像的对面，她取出一柱香，点着了，等着香冒过了一投黑烟，这才把香敬插在香炉里。然后，她向后退了一步，抬头向佛像看了看，这才缓缓地跪下，双手合什，放在胸前，嗑了三个头，嘴唇间开始嗫嚅了起来。我知道，这是她在许愿，许什么愿呢？我猜不出来，但我看见她跪在佛像的下边，嘴唇间嗫嚅了几句，随之，泪珠儿就涌出了她的眼窝，她也顾不得拭眼泪儿，仍然嗫嚅着，听不见一点声音，只看见她的泪水已经流下了她的脸颊。
过了一会儿时间，桃儿姐姐缓缓地站起了身来，看她的神态，她似是有些累了；这时，杏儿也取出了一柱香，慢慢地点着了，也学桃儿姐姐的样子敬插在香炉上，只是杏儿才一跪下，立即就嘤嘤地抽泣起来了，她抽泣得好委屈，明明是满心的话，无处诉说，就是此时此该跪在佛像的面前，她也仍然是无法说出口，她只有嘤嘤地抽泣着，有泪无声地抽泣着。
一直到如今，我记着彼时彼际的情景，我真是无法理解，她们两个人到底为什么落泪？我母亲待她们和亲生的女儿一样，我们家也对她们不薄，同乡的姐妹没有一个不羡慕她们两个人的，可是一跪在佛像的面前，她们竟哭起来了。
在佛像面前跪了好久好久时间，临到出来的时候，桃儿姐姐拉着我的手嘱咐我说：“回到家里，别对母亲说咱们来过庙里。”
我点点头，表示能够理解她们何以不愿意人们知道她们到庙里来敬香许愿的事。
宋燕芳的怀孕，在侯家大院里搅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本来呢，就算是宋燕芳在侯家大院里的名份不正，可是她既然和我老爸住在了一起，那么她有可能怀孕，也是人们意料之中的事；而且侯家大院里各房各院的奶奶们每年都有人生小孩，自然也就每年都有人怀孕，宋燕芳进侯家大院的门已经三年，她怀孕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
但是，宋燕芳实在是太可怜，而我们的杏儿妹妹也实在是太善良了。
宋燕芳发现自己有了身孕，那还是春天的事，但她没有声张，就连我老爸都不知道。可是天气一热起来，宋燕芳就吃不住劲儿了，她滴水不进，人已经是闹得奄奄一息了。
杏儿姑娘心善，她看着宋燕芳折腾得实在是太厉害了，虽说在宋燕芳房里，她对宋燕芳一点感情也没有吧，但看着她一连许多天不吃不喝，杏儿也有点同情了。杏儿对桃儿姐姐说：“就是看着一只猫儿、狗儿这样每天滴水不进地躺地床上受罪，你也要想个办法救它的呀。”何况，女人总是不忍心看着女人受苦的。
到了我母亲到小跨院来看宋燕芳的时候，宋燕芳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杏儿说，一天下午，她看宋燕芳一个人蹲在房间里，手扶着床，头低得几乎挨在了地面上，最先也没有十分在意，杏儿心想，天知道她又在使什么花花点子，一个唱戏出身的人，说不定又想起要练什么功夫来了。可是眼看着她一直蹲到中午，还是没有站起来，为时杏儿才过去向她询问：“姨娘这是做什么呀？”
听见有人和她说话，宋燕芳无力地抬起头来，这一抬头，杏儿吓得喊了一声“天”，宋燕芳的脸色就象是死人的脸色一般，连一点血色也没有了。
“姨娘，你这是怎么的了？”
杏儿以为宋燕芳得了什么急病，就想急着去前院禀告，好及早请位医生来，可是宋燕芳一把拉住杏儿的手，要她帮助自己站起身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