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景云也随之望向窗外,无言,他跟金丹都知道丛天霞说的两个人指的是谁,唯有张母想到另一方面去,她瞥眼丛天霞的下腹,说:“什么时候的月子。”
“不知道。”丛天霞灰然地说。
张母又没想对丛天霞话里的含意,说:“算一下预产期还不简单,医生会算,笨(土)法也能算。”
“哎,算算。”丛天霞支吾道。
“一定算预产期。”张母说。
“回去吧,妈!我能走能撂的,不用搁人伺候。”张景云说。
“我回去!”张母惦记家里的老小,“景云,有事儿叫护士。”
“哎!”张景云说,“金丹你也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
“好,我送大姆回家。”金丹同丛天霞打下招呼,随张母出了病房。
“我姐住在五疗区,从你这里可以望见她的窗户。”丛天霞说。
张景云望眼那个窗口,说:“菠萝带回去,你姐爱吃,她爱吃菠萝蘸白糖。”丛天霞神情黯然,不住地叹气。
“天霞,国强有消息吗?”
“听你的劝,我又等他好多日子。”丛天霞忍耐到了极限,她说,“我已经给他下了最后的通牒,后天他不回来,我就采取措施。”
“什么措施?”
丛天霞惨淡一笑道:“没什么。”
“天霞你别胡来啊!”
“姐晚上还有一个吊针,”丛天霞告辞道,“我过去啦!”
“千万别胡来,天霞。”张景云再次叮咛道。
丛天霞的背影从病房门消失,护士关掉病房的灯。张景云走到窗口前,对面是肿瘤病房,他眺望过去。
心灵感应吧?丛天舒伫立窗前,妹妹站在姐姐身后。
“对过四楼那个窗户……”丛天霞说。
“伤得重吗?”
“说是给汽车的后大厢刮了一下,缝了几针……菠萝让给你带回来,说你爱蘸白糖吃。”
夜空,高远如洗,月如钩。丛天舒头更近地靠向窗户,凝望思念的窗口。
第三天,张景云出院回家休养,他额头粘贴一小块胶布,他执壶从屋里向外饶窗台上的两盆月季花。
“景云,你的伤没好利索,加小心别抻着。”张母说。
张景云回厨房灌水,提浇花壶停在母亲面前,说:“苍蝇尥蹶子踢一下,又住院治疗,基本好啦。”
“什么苍蝇那么厉害,一蹶子踢破你的头缝了三针。”
“真好利索了,后天我就去上班。”张景云说。
“你还是别着忙上班,先把正经事先办喽。”
张景云借因由走开,说:“我灌壶水,还有几盆花没浇。”
“回来!”张母叫住他,“怎么一谈正事,你就躲茬?”
儿子只好回到母亲面前,她武断地说:“后天吧,正好双休日,举行你们的订婚仪式。”
“妈,是不是仓促了点儿?”张景云拖延道。
“半个月前和你说,你也说仓促,我真不明白,你心里咋想的。”
张景云有口难言的样子。
“当着爸妈的面,你表个态,究竟和不和金丹处?不处你说句痛快话,省得我白操心费力。”张母逼问道。
张建国见儿子心里有事,说:“有话你说出来,大家听个明白。”
“天舒她得了肺癌,晚期。”张景云吞吞吐吐道。
屋内的气氛骤然变得沉闷。
“这时候操办喜事,容易让人误认为我们幸灾乐祸,推迟些日子也好。”张建国考虑得比较全面。
“现在天舒站在面前,你们都会不敢认她,整个人让病折磨毁啦。”张景云伤感地说。
“景云,一下子把天舒从你心里赶出去不大可能……”张母看透儿子心思,说,“同情归同情,我还是那句话,你与她再要复燃什么的不行。你一个心痛就够受的,全家人再心痛,你忍心吗?听胖婶的安排吧!”
“妈,我爸说得对,这种时候我们操办,容易让人家误解,推一推吧。”
“订婚仪式时间只能推后一周。”张母让了步,“到时候人客百众的,景云你没穿的戴的不行,我让金丹陪你上街买买衣服。”
第二天,金丹陪着张景云在时装精品店挑选衣服,张景云在试一套标价二百八十元的服装。
金丹一旁帮挑选,说:“景云,试试这件。”
张景云穿试金丹拿过的一件衣服,丛天飞走过来。
“天飞。”金丹打招呼道。
“景云……”丛天飞欲言又止。
“天飞,”金丹看出什么,问,“找景云去医院?”
丛天飞痛苦地点点头,先前他到医院看大姐,丛天舒心疼地望着弟弟,流泪。
“大姐,我这不是出来了吗,挺好的。”丛天飞说。
“你太莽撞,动手打人……”她批评弟弟道。
“我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姐,本来你和姐夫和和睦睦的,就是姓朱的从中插一腿,他是破坏你们家庭的罪魁祸首。”
“你不要这么说,事实不是这样!”丛天舒制止道,仍然自疚,“脚有泡姐自己走出来的,怨不得别人。”
“姐你不用这样说,我不会再去打他。”
“当是一场梦……”丛天舒唉声叹气,“只是梦醒时,过去的一切都不复存在,逝去的很难找回来啊!恐怕我连忏悔的机会都没有。”
“姐,你要是真想见姐夫,我一定说服他来见你。”
丛天舒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汩汩流出,丛天飞站起来,用脚后跟倒着退出病房,他来找张景云他们。
新衣服滞在张景云的手里,他望着金丹。
“她病得那么重,景云你去看看她,改天我们再选衣服。”金丹催促道。
出租车里丛天飞悲伤地说:“我姐的日子不多了……她渴望在人生最最艰难时刻,有人拉住自己的手……姐说四年前,是你把她从死神的魔掌中拉回来。”
张景云心情沉重,听着。
那时你们是夫妻,现在不是,何况你和金丹都快结“可这次毕竟不同四年前,婚了。”
“不管怎样,她需要的话,“你这样做我姐自然高兴,“她会支持我的……天飞,“去哪儿?”
我一定不遗余力地帮助她。”张景云毅然决然道。可金丹会怎么想?”
我们先不去医院。”
“到苦水河抓水鳖。”张景云说。
初秋的苦水河颜色变深,河水远比汛期清澈。张景云使推网在水中捞着,丛天飞在岸边捡着他扔上来的水鳖,网兜里已经有不少水鳖。
“河水太凉,你上来我换换你。”丛天飞说。
张景云没听他的话,继续捞水鳖。
傍晚,一个盛着油炸水鳖的饭盒放在丛天舒面前,她鼻子又酸。张景云剥掉水鳖翅膀,用筷子夹着送到她的嘴边。
“张嘴,天舒。”
丛天舒迟疑,嘴唇抖动地张开嘴,水鳖送进去,她转过头去,泪水流下来。
简易工棚里的一张长条桌子上,摆着数摞钱。几名打工者坐在自己的铺位上,低垂着头。
“活儿是做砸啦,不怨你们,这家客户很不讲信誉,他们不肯给结账……你们的工钱,应该得的,大家拿着,到别处去打工吧。”刘国强心酸苦楚道。
一位年岁较大的打工者说:“刘总,你把自己的车都卖了,工钱我们不要啦。”“刘总你过去对我们那么好,你遇到了坎儿,尽管我们没有钱,可我们还有良心啊!”另一个打工者说。
受感动刘国强眼圈发红。
“我们商量好了,谁也不走,不用你给工钱,跟着你干。”
众人喊着:“跟着刘总干!”
“谢谢大家,谢谢大家!”刘国强流下泪来,“我实话对你们说吧,新潮装潢公司的贷款五十万元到期,你们每人的两千元工钱,凑在一起对公司来说杯水车薪,可对你们打工者来说,它能养家糊口啊。”
工棚里一片啜泣声……发放完工钱,数名打工的人背着行囊离开,刘国强最后望一眼简易工棚,离开天锦市,准备回三江。
事情有时老是往一起赶,丛天霞一意孤行到了顶点,她来到市妇婴医院做人流。
女医生将一纸协议推到她的面前,说:“想好啦,一定要做掉,请在这上面签字。”
丛天霞拿起笔都没迟疑一下,签上自己的名字。
弟弟打二姐电话关机,找人不在家,他急着找她就是告诉她二姐夫刘国强今晚到家,他想想忽然说了声:“不好,坏事啦!”
他推测二姐可能要去堕胎,急火赶到妇婴医院,正碰上手术室护士搀扶丛天霞出来,她表情痛苦。
“二姐,你?”丛天飞惊骇道。
“做掉啦!”她说。
“二姐呀,你都干了什么?国强姐夫今晚到家……”
“到家,刘国强?”丛天霞像是不认识他,大概麻药还没过劲儿,头脑还不清醒。其实现在科学技术发达,无痛人流,她本来头脑一直清楚。
刘国强比预计早到家两个小时,踏进三江市区,他最先跑到新潮装潢公司,见到的比他想象的还悲凉,法院的人在往公司的大门上贴封条。他站在冷飕的秋风里足足有半个小时,远远地看着辉煌后的破败,身体瑟瑟发抖。
公交车仍从这里经过,站点还叫“新潮装潢”,可见当时新潮装潢公司名气和红火。他上了车,没开多远听售票员说:“前边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请出示一下您的车月票。”
“终点?”他愕然。
售票员开始在人群中穿梭,查票,来到刘国强跟前:“师傅您的票?”
刘国强出示票后,问:“前边是后街吧?”
“您坐反了方向。”售票员说。
“唤?”刘国强凄怆地自语:我坐反方向,我坐反方向了!
无痛只是在堕胎的过程中,到了家里疼痛袭来,丛天霞躺在床上,不时地呻吟。
“二姐你疯啦?你咋对国强姐夫交代啊?”弟弟还再责备她。
“谁让他死活不肯回家。”丛天霞仍嘴硬道。
“吓唬吓唬也罢了,还动起真章……”
“天飞,给我止痛药。”
“大夫说不能老吃止痛药,忍着点儿。”
门铃猝然响起。
“会是谁呢?”丛天飞去开门。
刘国强憔悴的面孔出现。
“姐夫!”丛天飞一愣道。
“天飞。”刘国强在门厅换拖鞋,目光向屋内看。
“二姐在卧室里躺着。”
“她怎么啦?”刘国强略现紧张,内弟没回答,他快步进卧室,望此情景他不正常地笑,丛天霞目瞪口呆,他双手捶打自己的太阳穴,笑个不停。
“二姐夫,你怎么啦?”
刘国强猛然止住笑道:“毁于一旦……”
“国强,”丛天霞挣扎到刘国强的身边,摇晃他的胳膊,悔悟道,“我错啦,我对不起你。”
“我什么都没有了,孩子,公司……毁于一旦啊!”刘国强丧气地说。“公司?国强公司怎么啦?”丛天霞震惊道。
“和孩子一样,已不复存在。”刘国强说。
“啊!”丛天霞瘫倒在床边。
桌子上放着数张红色请柬,社区小赵填写着。
“辛苦你啦,小赵。”胖姉说。
小赵莞尔一笑道:“没什么,胖婶,金丹是你什么人啊?”
“表侄女,我是她表姑,金丹没有母亲,也没有亲姑,我就是她的亲姑了,婚姻大事,我不帮张罗谁帮张罗。”
“看您忙前忙后的,赶上亲女儿了。”
“比亲女儿还亲呢!”胖婶现在没有子女,过去有。为金丹跟张景云订婚张罗,不全是拿金丹当自己的孩子,还有一个外人难知晓的原因,她对丛天舒十分有成见,促成金丹跟张景云的婚事,也有给丛天舒瞧瞧的意思,隆重地办订婚仪式,也是给丛天舒看。人啊!心理就这样复杂,有时复杂得莫名其妙。
写完请柬,胖婶亲自去发去送,街道上遇到金丹,她问:“忙什么,金丹?”
“给景云的铁艺社办工商执照……”金丹说。
“哪天开业剪彩?”
“定在十八日,下周六。”
“十八日,好日子,双喜临门。”胖婶喜悦道。
“双喜临门?”
“你和景云订婚仪式呀!”胖婢说,“我正给亲朋好友送请柬,日子也订在十八日,汽修厂开业剪彩中午吃饭,我们正好晚上。”
金丹愣怔地望着胖婶。
“怎么,景云没跟你说?”胖婶问。
“今天我还没见到景云,他去订做铜牌匾了。”
“还有好多的请柬没送……金丹,景云木讷,你帮他准备准备,别耽误大事,我走了。”
金丹愣怔许久,十八日订婚仪式,她盼望这个日子。仪式举行后你们成为未婚夫妻的关系。可是,丛天舒重病在医院里,景云十分痛苦,这种心境下搞订婚仪式合适吗张景云忙着铁艺社的准备开业上,厂房装修未完毕,老贾衣服沾着白灰领人干活儿,见张景云下出租车,怀抱着一块薪新的牌匾,跑过来接过牌匾看,丹建铁艺社。他猜想到什么,说:“丹,建,好像各取你和金丹名字一个字,丹建。”
“看来你不光会拧螺丝!”张景云笑笑道,“老贾,装修的活儿你交给别人干,有一件重要的事你去做,到我办公室来!”
“你办公室刮大白呢。”老贾说。
张景云手指近处的一块空地说:“我们到哪儿。”他们席地而坐,他说,“老贾,咱那时铁艺分社的人,能找到全找来。有多少人?”
“我拢了一下,二十一二个人。”老贾说。
“铁艺分社黄铺后,大家各奔东西,一下子找全很难,十八号开业,咱们边开业边找人,岗位给他们留着。”张景云开始兑现暗自许下的诺言,让他们再就业。
“景云,你的心思我理解,你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给弟兄们一种补偿。毕竟过去了几年,相互不怎么通气,谁生谁死都不知晓,找来多少人算多少吧。”
“老贾你出去找人时带上钱,对不愿意来丹建的人,给他们三千元钱。”张景云吩咐道。
为尽快找到人,老贾建议在报纸上发个广告。
“好主意!”张景云赞同,“登广告看到人多,这事儿老贾你去办。”
金丹的车停在厂房前。
“金经理来了!”老贾说完借由离开,“我去报社。”
“措辞要诚恳……”张景云嘱咐道。
“我知道。”
金丹看完厂房,对张景云说:“外墙皮要刷蓝色涂料,给人一种纯洁的感觉。”“我也这么想。”
“景云,我来接你。”
“有事儿?”
“上车说。”
轿车开走,车上金丹说:“方才在街上遇见我表姑。”
“嚯,有一件事忘和你说了。”张景云忽然想起什么道。
“表姑对我说了,十八日……”
张景云没看金丹,眼望窗外,他回避她的目光。
“大部分请柬已送出,表姑亲自送的。景云,你的想法呢?”
张景云沉默不语,金丹也不再问下去,专心地驾驶,车经过新潮装潢公司,他说:
“好像不对,金丹你停下车。”
金丹靠边把车停下,她随他下车,走向颓败的新潮装潢公司,院铁大门上了把大号锁头。
“怎么回事?”张景云摸着锁门的铁链子,惊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