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郝家小店见举嘴子,他刚从野狼沟回来,绺子的弟兄们都很好的……大家惦念我们。”顶浪子说。
“刚来乍到,冯八矬子死盯着咱们出不去,不然该回去一趟。”徐德成总想亲自回去一趟,做些安排。
“喔,我在半路上听说,蓝大胆儿绺子劫了日军的运粮车队,打歪了十几个日本兵。”顶浪子说。
呆在亮子里园子(城)里,一点消息也没听到。徐德成嘱咐顶浪子道:“和举嘴子别断了联络……出入郝家小店,周围好好看看,有没有人盯梢。”
顶浪子点头称是,出去。
“这两天没见冯八矬子的人影儿,其他的警察倒是在,大门都没出。”草头子说,“有人看见冯八矬子昨夜从‘茑之家’料理屋出来。”
“那是日本人出入的地方,瞟着点他。”徐德成说,“这家伙说不准又挤出什么坏水。”
见到冯八矬子局长陶奎元满脸堆笑,他刚从宪兵队回来。先前角山荣倒剪着手,望着窗外。陶奎元手托着大盖帽,规规矩矩站在一旁。
“蓝大胆儿,蓝大胆儿!角山荣咬牙切齿道。运粮车队遭抢,他被上级一顿训斥,同时对他执行“盖头计划”动作迟缓大为不满。
“我立即派占大队长去清剿。”陶奎元说。
“不,让特混骑兵队去。”角山荣猛转过身说。
角山荣同陶奎元密谋行动计划,让混骑兵队派人押车运粮,一来避免日军损失,二又可考验一下陆队长对皇军的忠诚程度。
“高棋。”冯八矬子竖起大拇指道。
“这些日子,你呆在特混骑兵队,少出来,以免引起他们的疑心。还有,陆队长要是派你去押车,想出理由拒绝。”陶奎元说。
“他要是派我们的弟兄去呢?”
“就顾不上许多了,但是有一条,必须有一定数量的他们的人参加。”陶奎元说。
“没别的事我回特混骑兵队去啦。”冯八矬子起身道。
“别忙,八矬子,晌午和我回家喝几盅去,二姨太亲自下厨做木梳肉,给你拉拉馋。”陶奎元场。用这种家庭气氛笼络部下,说。
“今个儿啥日子,二姨太?”
“今天三姨太带孩子回娘家,说是要给她爹填坟……二姨太就像拨开乌云见晴天似的。女人嘛,争风吃醋的。”
“人嘛,够有意思的。”冯八矬子笑道,“想当年徐德成当骑兵营长在镇上,因贾营长的死,他对我们……风水轮流转,你娶他的女儿,不知他就此做何感想。”
“骨头渣子都烂净的人,还会有啥感想。”陶奎元说。
“那个陆队长……脸被炸伤?”冯八矬子狡猾地笑道,“没那么简单吧。”
“八矬子,你发现了什么?”
暂且把陆队长放在一边儿,除了蒋副官,还有几张当年骑兵营的人熟悉面孔。冯八矬子想,大柜天狗是不是徐德成?他们的骑兵营没进关,重新当了胡子?
“徐家可是为徐德成举行了葬礼的啊。”
“诈死,演戏。”冯八矬子说,“人的脸可以变,声音难改变,陆队长说话的声音是有些像徐德成。我想利用在特混骑兵队的机会,弄清陆队长的真面目,剥开他的画皮。”
“眼下你还是不露声色的好,待皇军执行完‘盖头计划’,再动手收拾他们也不迟。”
“那当然。我倒有一策,可知陆队长真假,不知局长愿否一试。”冯八矬子咕嘟咕嘟朝外吐坏水。
“哦,说说看。”
“敲山震虎。”
“咋个敲法?”
“给三姨太吹吹枕边风,就说有人举报,徐德成没死,可能隐藏在特混骑兵队里边面。三姨听了,她会咋样?”冯八矬子阴毒地说,“肯定要你保护他,而且要见他。亲生女儿出现在面前,要认爹,再有章程(主意)的人恐怕也要乱了方寸,狐狸的尾巴就露出来。再者说,三姨太必然将此消息传递给始作俑者,徐德富大概坐不稳钓鱼船。”
“你怎么确定三姨太不明真相,她也参与了呢?恐怕后果不是敲山震虎,是打草惊蛇。”陶奎元觉得不太妥当说。
“虎也罢,蛇也罢,我们要的就是让潜伏的人惶恐起来,给我们甄别他真老包假老包的机会。”
“我震震这只虎。”陶奎元沉思后说。
徐德龙倒在郝家小店的炕上,无聊地瞅房棚。
“徐大肚子死啦!霍老损闯进来道,浑身湿透,外边下着雨。
“哦,死啦?”徐德龙扬被坐起来,见来人塌鼻子上淌着说不上是泪还是雨水的东西,相信了他的话。
“走,领尸去。”霍老损屁股没沾炕沿边儿,“咱们牌友一回,给他盖锹土。”
“领尸?”徐德龙下炕穿鞋,莫非徐大肚子惹了什么祸,给官府杀头才要领尸,问:“你刚说领尸?”
警察发现徐大肚子死在脏水沟里,弄回警局,贴出告示让知情者认领。面目全非没个人样。霍老损听信跑去看人,差不点认不出昔日的赌友来。
“你怎么肯定是他?”徐德龙问。
霍老损伸开双手在徐德龙眼前晃晃说:“只剩下四根半指头,有一个茬儿挺新淌着血呢!八成死前刚被人剁掉的。”
徐德龙随霍老损匆匆离开郝家小店。
三伏天里,尸体一天多的时间就有了臭味儿,警察怕死者的肚子,它气吹似的迅速膨大,随时都有爆裂崩坏人的危险。
“扔乱尸岗子去!”陶奎元下令道。
一辆花轱辘牛车驶出大门,徐大肚子卷在炕席里,一只缺三个指头的手从炕席破洞中探出。两个警察跟在车旁,朝街外拉去。
冯八矬子出现在警察局门口,眼望拉尸的牛车消失。这时候霍老损和徐德龙匆匆赶到。
“你们俩?”冯八矬子塌眯着眼睛,用眼角余光看他们。
“我们来领尸。”徐德龙说。
“领谁?”冯八矬子明知故问。
“徐效厘,徐大肚子。”霍老损答。
“已经派人埋啦。”冯八矬子挖苦道,语言很刺耳,“想和他玩一圈?到乱尸岗子找他吧!”
“走吧四爷,有人在饭馆等着我们。”霍老损拉上徐德龙离开警察局。
半路上,徐德龙问:“你说谁等我们?”
“我呀!轧搭(约)了人,咱们搓几圈。”霍老损说。
“不行,我今天有事,改日奉陪。”徐德龙谢绝道,徐大肚子之死坏了他的心情。
“听说这几天你手挺兴,赢了不少嘛。咱们去佳丽堂吃杯花酒?”
“不!去棺材铺。”
“棺材铺?”霍老损想到徐大肚子的死,他们是死对头人人皆知,他和他女儿有那么个过程,也算是倒扳桩(入赘),女婿发送岳父理所当然。
徐德龙真是听说徐大肚子死后,没人收尸没有棺材装殓,才去棺材铺的,入土为安的思想他有。
“死后咋也要有一副棺材板啊!他这样想,去了棺材铺,不是为徐大肚子而是为自己订做口棺材。
棺材铺前,几个叫花子在讨要。
一个叫花子打竹板,唱道:
打竹板迈大步,眼前来到棺材铺。
棺材铺正开张,大小的棺材红堂堂。
木头厚,釉子亮,紫拉拉棺花正开放……耿老板出现在铺门口。
“掌柜的掏腰包,大小铜子只管抛!另个叫花子随口道。
耿老板给叫花子一元钱,打发走花子,围观的众人散去。
“耿老板!徐德龙拱手道。
“徐四爷!”
徐德龙对耿老板说明来意。
“库房里有现成的,不然你看一下。”耿老板引徐德龙到库房,一排排大大小小的棺材。他掀开炕席,露出白茬儿棺材。
徐德龙看了一遍,现成的没看中,随耿老板在做活的木工车间穿行,说:“照我说的样子做,用石材。”
“几年来没人订做石棺,石料要特意去哈拉巴山拉,那儿的大理石材质好,费用可能要高些。”耿老板说。
“贵点无所谓。按我说的做,别走样儿。”徐德龙将手中的檀香木扇子抖开,合拢道。然后放下一袋大洋——定钱。
“一定照办!”耿老板只认大洋。
徐德龙掏出铜骰子,在手上掂了掂,挪开案板上的墨斗盒,掷了掷,抓起来交给耿老板说:“收好它!
耿老板手托铜骰子,四爷让他比照骰子样做棺材。
“照骰子样做?”棺材铺老板遇到新鲜事。
“啊,照骰子样做。”
“照骰子样做。”耿老板听大洋的,钱都能使鬼推磨,还不能叫棺材铺老板做棺材嘛。
也许订做了棺材就看到自己的死期,徐德龙急着回望兴村部落点见夫人,像是有什么后事向她交待。
卡子门口盘查后,徐德龙骑一头老瘦的毛驴进围子。
屯中路口,几个孩子做游戏互拍手心,唱歌谣:
“拍花巴掌呔,正月正,老太太爱看莲花灯;拍花巴掌呔,二月二,老太太往家接宝贝儿;拍花巴掌呔,三月三,老太太爱吃糖瓜儿粘;拍花巴掌呔,四月四……”
孩子们一双双惊讶的眼睛看徐德龙,游戏停止,惶恐地逃走。
“怕我,我又不是鬼……”徐德龙嘟囔道。
土屋里,徐德龙端详丁淑慧瘦削秀丽的脸,她泪眼汪汪地望着目光呆滞,蓬头垢面,半头白发的他。
“秀云来家一趟,我去甸子剜菜碰见她。”她说。
“她在甸子干啥?”
“秀云说她想当胡子。”
“当胡子。”徐德龙迷惘地说。
“这几年里,她四处游荡,后来碰上一个人……”丁淑慧说不出那个女人的名字,只讲事儿,不料徐德龙比自己更知道内情,说:“那人送给她一头大红骡子,她跟送给她大红骡子的人在一起,对吧?”
“你全知道,德龙?”
“嗯。”
“女人当胡子?”丁淑慧无论如何都觉得稀奇,她没听说过驮龙,关东地面上的匪首驮龙就是女人。
“淑慧,现在和秀云在一起的人你见过,她到咱筐铺找过我。”
“没印象。”丁淑慧没想起来。
“你还记得那年我们回门,半路上遇见胡子的事吗?”
“哦,想起来了,有个胡子给你副骰子。”
“就是她。”
“是个男的呀。”
“女扮男装。”徐德龙说。
家里还有些大哥徐德富送来的白面,丁淑慧擀面条。徐德龙用笤帚糜子通烟袋杆,说:“秀云她爹没(死)了。”
丁淑慧停下擀面杖问:“啥时候的事?”
“前几天。”徐德龙安上烟袋锅、嘴,说。
“秀云知道吗?”
“我猜她不知道,警察当无人认领的尸体拉到坨子上挖一个坑就埋了。”
“你咋没想办法弄副棺材……”
“等我知道信,警察已经埋完了。”徐德龙说。
“你打算告诉秀云吗?”
“没想好。”
“我知道她呆的地方。”她说。
“还是不告诉她的好,秀云说过,她都不知他爹把她娘埋在哪儿。”徐德龙说,“秀云给她娘烧纸只好到十字路口。”
“她咋不问她爹?”
“问过,她爹不肯告诉她。”
丁淑慧切面条道:“难道怕那帮赌徒扒走棺材不成?”
“输红了眼,可是啥事都做得出来。淑慧,我和你说个事……”徐德龙说。
夜晚,丁淑慧扫炕,铺被。
“我和你说的事,千万记在心上。”徐德龙说,“我在耿老板的铺子订做的棺材……”
“你就忍心抛下我吗?”丁淑慧泪眼望着他道。
“我现在已经名声在外,方圆几百里的赌海高手慕名而来……他们称我为赌王。我知道赌王没一个有好下场的。趁我腰里有钱,订做副棺材,不能像夏小手,秀云她爹,炕席一卷……”
“德龙咱收手不行吗,头几天大哥捎来话,说程表哥要回奉天去当坐堂医,伙计也要带走两个,咱家药店缺人手,你去……”
“唉,这些事只能下辈子干啦。我已经走在刀尖上,下不来了。”徐德龙盯着枕头,她会意地出吹灭了灯。
黑暗中,丁淑慧惊叫一声道:“啊呀,一点肉都没有。”
“淑慧……”他制止道。
“我看看!丁淑慧划火点着灯,她拉低徐德龙盖在胸前的被子,看到骇人的画面,疤痕累累,根根肋骨凸出的胸部。
“肉呢?肉哪儿去啦?”她问。
“都输给了人家。”
丁淑慧爱恨交加道:“割吧,割吧,把脑袋割给人家多好。德龙啊……”
“我的脑袋早是赢家的了,只是让我替他们长着……”徐德龙悲哀地说,“淑慧,我再也不能回家了。”
丁淑慧抱住徐德龙道:“别撇下我啊!”
“说不清我欠下多少债,反正这辈子还不清了,没有退路可走……我死后你们去找耿老板。”徐德龙落泪道,“唉!我光赤蔫(赤条条)地来到这世上,总不能光赤蔫地走啊!
“德龙,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