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大柳树,柳树三道弯……汪!汪汪!黄狗突然叫起来。众目光一齐射向村口,见一肩搭着布褡裢的洼口脸男人徒步进村。
“别咬!谭村长吆喝住黄狗,望着陌生人。
“请问老乡,”洼口脸男人打听道,“老徐家在哪儿?”
“哪个老徐家?”谭村长警惕,问。
“徐德富。”
“你是徐家的什么人?”谭村长盘问,为老徐家安全,更为全村安全着想,盘问道,“亲戚?”
“不是。”洼口脸男人说。
“那你找徐家谁呢?”谭村长继续问。
“当家的徐德富,他三弟弟徐德成死了,我从关里来给他家报信。”洼口脸男人哭丧乱韵说。
徐家老三徐德成死了,小村人有些震惊,一个村民问:
“咋死的?”
“飞机炸死的,好惨哪,人都炸碎乎啦。”洼口脸男人表情很丰富地讲述飞机轰炸中国守军阵地的故事。
“走,我带你去徐家。”谭村长这回相信了,主动带那洼口脸男人去徐家报信。
徐家大院成为獾子洞村的焦点,人们纷纷传扬徐老三的死讯,目光注视徐家。大户人家的红白喜事,总是很热闹的,能够凑上前瞧一鼻子,和看一出戏差不多。
谢时仿骑马急来亮子里镇报信,按事先拟定的通知名单,管家先找陶奎元,给徐梦天请假。
“谁死啦?”陶奎元听清了,还问。
“徐梦天的三叔,徐德成。”谢时仿说,“给飞机炸死啦。”
徐德成死啦,徐家办丧事,陶奎元准了徐梦天的假,回家为三叔奔丧。他问:“哪天出(殡)啊?”
谢时仿说了出殡的日子。
管家从警察局出来,徐梦天送到大门外。
“大少爷,你先回去,我去几个地方送信儿。”谢时仿说。
“三叔……”徐梦天揩眼泪,独自一个人回獾子洞,不知真相的侄子,一路伤心地回家。
谢时仿先去同泰和药店,给程先生、二嫂报信,然后去了徐记筐铺。
“四爷,大爷让你马上回家。”谢时仿说。
“回家?”徐德龙一惊,问:“出了什么事?”
“三爷他……快回吧!谢时仿说不下去了。
“德龙,我跟你们回去。”丁淑慧开炕琴找衣服,说。
“我也去。”病恹恹的徐秀云挣扎着坐起来,也要去。
“秀云你站都不站不起来……淑慧你留下照应秀云。”徐德龙边穿衣服边说。
“四奶奶身体有恙,不回去也好。”谢时仿也帮劝道。
“淑慧姐,你去吧,我自己在家行,代我问候大哥大嫂他们。”徐秀云说。
“你骑马驮淑慧先走。”徐德龙吩咐管家道,“我去租一匹马,后撵你们。”
现在,徐家大院外车马盈门,前来吊丧的人络绎不绝。陶奎元和冯八矬子门前下马。
“陶局长,冯科长。”谢时仿迎上前去说。
灵棚内挂着徐德成遗像,地桌上香炉、水果之类的供品。花圈、挽幛、纸船、纸马、白幡、白绸、白花……一副丧联上写:音容宛在,大雅云亡。鼓乐班子吹奏哀乐黄龙调。徐家晚辈梦天、梦地、梦人身戴重孝,在泥盆里烧纸。
陶奎元和冯八矬子进院,在灵棚前驻足,脱帽鞠躬。冯八矬子瞥眼棺材上放着一顶东北军军官单帽,一个羊皮烟荷包,插在烟荷包露出的一只子弹壳做的紫铜烟袋嘴。
陶奎元他们行毕礼,被请进当家的堂屋,还有一些吊唁的人坐在这里,谭村长、梁学深等人。
“德富兄,节哀顺便。”陶奎元说。
“来报信的人讲,三弟连一个囫囵尸首都没留下……”徐德富泪眼汪汪地讲道,“飞机第一次轰炸他已受伤,被抬下去,他还是挣扎回到阵炕琴,东北农村摆在炕上的柜子,分两种,其一为上下两层,上层放被褥,下层放衣物;其二是单层,置放茶具、座钟等物品。
地,并嘱咐部下,一旦他战死,埋他的时候头一定朝着东北方向,德成想回家啊!
听者无不为之动容。
“三弟德成牺牲得壮烈,令人敬佩,实为我家乡光荣。”陶奎元冠冕堂皇地说。
“为遂三弟心愿,招其魂归故里,做空塚一座使之安息。”徐德富戏演得十分逼真。
“三弟德成的家眷呢?如何安置?”陶奎元有几分人情味,问。
“一家人早已一失散……”徐德富说。
陶奎元吃过午饭便回去,临走他把徐德富叫到一边,说:“我有一事请德富兄帮忙。”
“有什么需我效力的,请别客气。”徐德富说。
“冯科长一个乡下的亲戚,跑到城里来找事做。这不是,冯科长熊上我了,警察局进人,要报省警察厅批准,难度忒大。”
徐德富明白陶奎元的用意,但没吱声。
“你家药店扩大了,一定需要伙计,冯科长这个亲戚,过去在药铺学过徒,我想……喔,如果有困难,就算啦。”
“人是招满啦,可陶局长的事我哪有不办之理啊。忙完三弟的事,我和表哥程先生说。”徐德富爽快答应下来。
“事后,我叫冯科长登门来谢你。”陶奎元送个人情道,“梦天不着急回去上班,在家帮你多忙乎几天。”
鼓乐班子奏哀乐,喇叭悲咽……侄辈儿们身披重孝为徐德成守灵,焚纸烧香。
徐德龙凝望徐德成的遗像,小闯子悄悄拉一下他的手,叫道:“四叔。”
“梦人,你爹怎么啦?”徐德龙握住他的手问。
“死了。”小闯子道。
“知道什么是死吗?”徐德龙问。
“娘说爹是飞机炸死的,他再也不回来看我了。”
“你想他吗?”
“想,四叔我想爹。”小闯子哭啦,咬着下嘴唇哭。
徐德富经过灵棚,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便朝炮台走去。谢时仿悄悄跟在当家的后面,手持徐德成生前穿的东北军官制服,去做葬礼的一项内容——叫魂。
徐德龙将小闯子揽进怀里,搂紧。
走进炮台的徐德富通过了望窗,朝西南方向眺望,朦胧月光下,大地黑茫茫。徐德富悲怆地叫魂:
“德成!来家吧!德成来家吧-…”
远离獾子洞的老爷岭胡子老巢,饮酒的场面轰轰烈烈,主桌徐德成挨着刘傻子喝酒。
“大哥,你带弟兄来了,对我天狗看得起……山有头,寨有主,现在两个绺子合在一起,得有一个新的大当家的。”徐德成说。
“天狗兄弟你的意思呢?”刘傻子探问。
“刘大哥的绺子局红管亮驰骋满洲,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想这个绺子你来当大柜,小弟愿意辅佐大哥。”徐德成表达了自己甘愿当绺子二柜的意愿。
不料刘傻子另有打算,想当年,他带弟兄们打响窑踢坷垃,同官府兵警拚杀……但这都是昨日黄花,那是当年勇,如今已垂垂老矣,并身染重疾……他之所以领弟兄们投奔天狗绺子,众弟兄生死相随跟自己多年,在闭眼之前,看到他们有了生路,投奔像徐德成这样令他佩服的人麾下。
“你报号什么?”刘傻子问。
“天狗。”
“天狗吃日头,好!天狗兄弟,我就冲这儿向你靠窑。”刘傻子说道,叫魂,亦即招魂,流行全国各地,系指人初死时到屋顶上招回其魂灵。按古俗,招魂自前方升屋,手持寿衣呼叫,死者为男,呼名呼字,共呼三长声,以示取魂魄返归于衣,然后从后方下屋,将衣敷死者身上。遇人死不得其尸,以死者生前衣冠招魂而葬,名为招魂葬。见《中国风俗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
“我要对弟兄们说几话。”
“请!徐德成道。
“弟兄们,”刘傻子站起来说,“我推举天狗做大当家的。跟着他,咱们绺子才能兴旺……弟兄们如不反对的我提议,班火三子(喝酒)!”
“大哥!四梁八柱向徐德成举起杯。
众胡子随之举杯道:“大爷!”
“大哥……”刘傻子的称呼至关重要,狼在诚服对方时躺下露出自己的肚子,一个绺子的大柜向另一个绺子大柜称大哥,等于狼露出了肚子。
徐德成没推辞,举杯同刘傻子碰杯,一饮而尽。两个绺子就这样合在一起,众心所望,徐德成是大柜。
夜色浸透地仓子(半地下窝棚),徐德成、刘傻子分躺在狼皮褥子上。
“刘大哥,委屈你做二当家的。”徐德成诚心地说,他劝刘傻子做二柜。
“二柜还是草头子当吧。”刘傻子说。
“刘大哥是不是嫌……”
“不是,不是。天狗兄弟,我明天准备回老家,一晃出来二十多年,老娘快八十岁了,我伺候她几年,几个月,哪怕几天也好,尽尽孝道。”刘傻子说出今后的打算,离开绺子回家去伺候老母亲。
“卡巴裆沟屯不是给日本鬼子平了吗?”
刘傻子说他的老家不在卡巴裆沟屯,在大林县境内。
“回家会不会有危险,当地人知道你拉杆子的事吗?”
刘傻子顾不上许多了,老娘那么大岁数,有一天没一天的,她的日子也不多,不能再耽搁。
“明天去几个弟兄送送你。”徐德成不放心他一个人走,主张派人护送到家。
刘傻子坚持自己走。他说:“天狗兄弟,还有几句话对你说,我拉起杆子,就发誓杀三种人,洋人,欺压百姓的官吏,还有背叛我的人。前几天,上线员贪吞大饷跑了……我担心他会向警察告密,他知道的事情太多,靠窑的事他也知道,你们加小心。”
老爷岭下有三条路穿过,一条是去亮子里的,一条去大林城的,另一条去四平街的,三股道交汇于此,酷像农村手摇打绳器上的合绳部件——形如香瓜。胡子看中的正是这交通便利的三股道。
“他叫什么名?”徐德成询问叛逆者的名字。
“撑肚子(姓魏)……”刘傻子介绍了上线员撑肚子情况。
三江县警察局特务科长室,冯八矬子坐在桌子前,胡子上线员规矩地站着。
“你真名实姓呢?”冯八矬子问。
“我姓魏,在绺子上是撑肚子,名字叫满堂。”上线员答道。
“魏满堂!”冯八矬子试叫他的名字。
“哎!魏满堂答应。
“你愿意当警局的线人吗?”
“愿意。”魏满堂毕恭毕敬道,“可不知怎么当。”
冯八矬子安排魏满堂到同泰和药店当伙计,目的是监视徐家的药店,这个人就是陶奎元请徐德富安排做事的所谓冯八矬子的亲戚,特务科长告诉魏满堂怎么当。
“让我当家掌子(投靠人家)?”
“不,家贼(内线)。”冯八矬子说。
“刘傻子在忙牛河北沿趴风(藏身)。”魏满堂始终没忘出咕(唆使)警察去剿杀刘傻子,以除心头大患,要不然,终有一天胡子会找上门来报复。
“当好你的店伙计,刘傻子的事警局自有安排。”冯八矬子说,“你等信儿,我这就去同泰和药店。”
新扩建的药店,宽敞明亮。店伙计正给一个人照方子抓药、称药,冯八矬子走进来。
“冯科长,您好!”伙计热情招呼道。
冯八矬子摇动拎在手中的白手套,问:“程先生在吗?”
“在,在!”
“哦,冯科长,”程先生闻声从里屋出来,他撩起门帘说,“冯科长里边请。”
冯八矬子走进药店里屋,落座后说:“我来问一下……”
“哦,德富和我说了。”程先生说,“冯科长,什么时候领人过来?”
“程先生你看呢?”
“明天上午。”
“谢谢你,以后给要你添麻烦。”冯八矬子也会客气道,“我六舅的姑爷,请程先生多照顾啊。”
在当地,六表示最小的数,相当于零。一般诙谐说我是你六舅,或骂我操你六舅!
“哎,冯科长客气啦。”程先生说,“我们药店你没少照顾。”
“应该的……明天,我送人过来。”冯八矬子说。
几天以后,冯八矬子向陶奎元报告好消息道:“魏满堂的事安排妥当啦,同泰和药店有了咱一双眼睛……”
“你时场。遛着点儿他,叫他多留心少说话,别露出破绽。”
“魏满堂这小子很会来事,灵泛呢,才当上店伙计几天,程先生对他特别好感。”
陶奎元满意地点点头。
“局长,”冯八矬子得意地说,“徐德成的死是不是有些蹊跷,飞机炸死,和谁打仗?徐德富只字未提。”
“没说就是不好说,在关内打仗,是满洲国境外的事,与我们不相干,他愿和谁打和谁打,反正徐德成是死了。”陶奎元坚信不疑,亲眼见徐家人大办丧事,不死人那样做犯忌讳的,加之谭村长对他说,从关里来报丧的人他亲眼见了,是他亲自送到徐家去的。
“我们光听他们说,只见顶帽子和一杆烟袋,不能证明……”冯八矬子心存疑虑道。
“八矬子,你马上回到警局来,我们有大事干啦。”陶奎元对徐德成死活真假不感兴趣,宪兵队接到关东军司令部的命令,亮子里这一带要实行‘集家并村’,角山荣队长让警察局长放下手里的一切事情,全力以赴配合。
“大事?”冯八矬子头一次听说,问:“怎么个‘集家并村’?”
“就是几个屯子归拼在一起,也叫‘集团部落’,建部落点,挖大壕垒高墙,拉刺鬼(铁蒺藜),修‘卡子门’和炮楼。”陶奎元描述未来“集家并村”的景象:原来的屯子拆毁烧掉成为无人区。“鸡不叫,狗不咬,户户断炊烟。”他说,“角山荣队长只给我看一眼规划图,像獾子洞村这样村子不复存在啦。”
“那徐家的大院?”
“整个村子都没了,还有什么大院哟!八矬子,此事还处在保密阶段,对谁都不要讲。”
冯八矬子幸灾乐祸地道:“高墙大院,祖宗家业……”
“八矬子,你心里太阴暗。”
“局长?”
“徐家要遭灭顶之灾,你乐够呛。”
“那倒不是!”冯八矬子否认说,“我与徐家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乐什么……局长,你近日去不去四平街?”
“你有事儿?”
“我最近弄副金镯子,想让你给栾淑月捎去。”冯八矬子说,这是他审问胡子上线员的收获,说魏满堂孝敬他的也中。如此贵重的东西,自然想到送心爱的女人,太太当然不是他的心爱女人。
陶奎元何尝不想去四平街啊,那有四凤啊!可是角山荣队长下了死令,近日不准他离开镇上半步,随时随地找他。
“八矬子,前几天,我在街上一晃看见山口枝子。”
消失了几年的人忽然出现,冯八矬子一愣。当年逮捕她,给不明身份的人救走,现在又来镇上干什么?
“是不是找我们报仇呢?”陶奎顿起疑心,说。
“局长,我量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还是防备着点好。”陶奎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