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辽西来吩咐山口枝子道:“你带人到北面去,我再盘问盘问他们。听我的枪响,你带弟兄们攻北炮台。”
山口枝子一挥手,几个胡子跟上她去。需要交代一下山口枝子,她冒险救出坐山好的粮台、上线员后,告别了姐姐回哈尔滨,半路上她遭遇了胡子受伤,与大柜辽西来邂逅相遇,带她回匪巢,治伤的过程中,竟与辽西来有了友谊,心一横,当起胡子。
“你们有啥凭证?”辽西来没轻易相信徐家人的话。
“扔给他们看。”谢时仿递给老门那段树根,说,“三爷说它顶事儿。”
老门将树根撇出炮台说:“看看这东西。”
辽西来拾起树根,仔仔细细地看。咋看上去,普普通通一截树根,满山遍野随处都可捡到。徐家人声称是蛐蛐,和胡子是蛐蛐,可不是随便说的。大柜见到树根底部,有一颗钉进去的子弹头,什么都说明了。辽西来下令道:“挑!
胡子马队撤走。
“还真管用。”徐德富说。
“这也是他们的规矩。”谢时仿说,“我出去拣回那宝贝东西。”
“再等等,等辽西来走远。”徐德富说。
躲在暗处的冯八矬子,目睹了胡子与徐家交涉的全过程,他甚至听清了双方说的每一句话。
“是什么东西,胡子见了就走开了。”冯八矬子盯住了徐家从炮台撇出来的东西,辽西来拾起来看,而后抛在地上离开。他在胡子走后,抢在徐家人之前拾起那截树根拿走。
“叫那人捡走了……”老门说,他在炮台上影绰看见有人哈腰拾起树根,转眼之间消失在黑夜里。
“咦,谁呢?”徐德富疑惧道。
“我们追他吗?”谢时仿问。
“别追,不知他是什么人,咋个来路不清楚。”徐德富疑云未消说,“看样子今晚没事啦,回去睡觉吧。”
胡子骚扰一下离开,徐家大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前院的臧雅芬抱着小芃蜷缩在炕里。
“没事了,胡子走啦。”二嫂说,“你放下小芃。”
臧雅芬放下怀里的孩子,抱着小的,惦记着大的,问:“吓着四凤没?”
“她和大嫂玩嘎拉哈呢。”二嫂说。
胡子到来之前,二嫂在正房堂屋,闲看大嫂和四凤抓嘎拉哈玩儿,枝、驴、坑、肚的很有意思。
“二嫂,一听到马蹄声,我心直嘚瑟(颤抖)。”
“在大院子里,你别害怕,胡子轻易打不进来。”二嫂安慰臧雅芬道,“刚才管家说胡子一枪没放,走啦。”
上次胡子带走德成吓破了她的胆,一听胡子二字就发憷,臧雅芬仍然心有余悸道:“二嫂今晚和我做伴吧。”
“中,正好和我侄女近便(亲近)近便。”她怡然道。
“等德成回来,我同他商量把小芃给你。”
“你可别光用嘴支我,动点正格的,雅芬。”二嫂打心眼儿里喜欢孩子,名义上作了德中媳妇多年,看着妯娌们男孩子女孩子的生,自己却一旁看着,残酷的现实摆着,没和德中圆房,顶个空头名份罢啦。
“唉,谁知道德成啥时才来家,一晃,快两年啦,人是活是死说不上。”臧雅芬惦念起丈夫来。
“管家去年亲眼看见了他,不是好好的嘛。”
“说是欻空儿(抢空闲时间)回来,可这空儿一欻就是一年多,小芃都会冒话啦,还是不见德成的人影儿,说不定全家人只瞒着我一个。”
二嫂坐在炕上,拼着双腿将小芃放在上面悠着,说:“瞒没瞒你,看大哥的脸啊。自打谢管家去西大荒回来,他便有了乐模样。你说德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他乐呵得起来呀?”
“昨天我见大哥上火,嘴唇都烧破啦。”
“那是为德龙。”二嫂说。
“咋啦?”
程先生捎过话来,药店的伙计走了缺人手……徐德富早就打算叫德龙过去,先学徒,以后好管理同泰和。可是,德龙死活不干,气得他掉了眼泪。
“德龙想干点啥呢?”臧雅芬问。
二嫂说谁知道啊,念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大哥想带带他,让他学管管账,将来帮大哥支撑这个家,他说什么也学不会算盘。大哥气的真不想管他了,可老太爷去世前有叮嘱,一定把德龙养大成人,大哥答应了他。德龙才十五岁,懂什么,咋说也是小,慢慢就懂事了。
“当年,二哥十五岁只身一人去北平读书……”臧雅芬无意提到二伯哥徐德中。
“能咋地,一去不回。”二嫂心里灌满苦水,声音都苦渗渗的,“十多年没丁点儿音信。”
“二嫂,”臧雅芬同情地说,“有时,想想你,我算得了什么,德成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年半多一点儿时间,你呢,十几年埃”
“你呀,总是心里明白腿打摽,整日愁眉苦脸的。人快瘦成一把骨头,这么样下去,你还要不要命了?”
“论钢条(坚强劲),我可不如你。”臧雅芬承认道。
“摊上啥就是啥,得挺。”二嫂认命,未圆房的媳妇苦守苦熬十几年,说,“雅芬,怎么说,德成还有消息,今儿个回不来,明儿个八成就能回来,终归有指望。可我难有天亮的时刻啊!”
臧雅芬啜泣起来,哭自己,间或哭二嫂,女人怎么啦,叹息命这样苦啊!
“雅芬你的眼泪也实在方便,说来就来,用不着到哪儿去取。得,你再哭,我不和你做伴啦。”
臧雅芬委屈道:“人家不是为你嘛。”
“我自己没觉怎么样,你倒……好嘞,咱俩挑点儿痛快的事情唠。”二嫂能宽慰自己,也能宽慰别人。
再说冯八矬子,他连夜往亮子里镇上的警察署赶。在徐家大院外拾起的东西,出了村子才掏出细看,身上有没照亮的东西,月亮不很亮,他模糊看到是一截树根子,徐家和胡子勾结的秘密都在它身上。
“什么东西?”陶奎元抽出一支香烟,冯八矬子划火柴点着。
“胡子包围了徐家,是辽西来绺子。”冯八矬子说,“徐家炮台里有人喊,说是胡子的蛐蛐。”
“蛐蛐?”
“胡子并没信,徐家接着扔出这个东西,胡子大柜看后,带着马队走了。”
“没放一枪?”
“没有。”
“哦,明白啦。”陶奎元说,“匪道上的规矩,有人在绺子上等于和胡子是亲戚,一般说来,胡子不抢蛐蛐。”
“徐德成的确入了绺子。”冯八矬子以此推断道,“我照署长的吩咐去白狼山摸了底儿,传言坐山好正和张大帅的人谈接受改编的事,假如是真的话……”
“仇?成为安国军我们还有什么仇?”陶奎元清楚目前形势,安国军雄威东北,把持各级政权,纵然有深仇大恨也报不了。
“那我们……”冯八矬子不甘心说,“有仇怎能不报呢。”
“谁说不报?你怎么没动脑子想一想,现在东北是谁的天下,公开说与安国军有仇,你还想穿这身老虎皮?”陶奎元说,他比冯八矬子早知道坐山好接受改编的事。四平街警察局长告诉他,安国军派人正和坐山好商谈,成功后准备派他们驻防亮子里镇。
“他们要驻防亮子里镇?”冯八矬子惊讶道。
“有什么不好啊?”
冯八矬子支吾半天,也没说出坐山好驻防亮子里镇有什么不好,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坐山好驻防亮子里镇好啊,送到猫嘴前的耗子,吃它只凭心情。”陶奎元笑起来,突然又收敛了笑,脸冰霜起来,“我们要先下手,先下手为强。”
“署长不是说安国军……”
“四平街上不仅有安国军,还有日本守备队。”陶奎元站起身来,顺手将那截树根投进地炉子,说出自己的打算:在他们没有做胎儿——接受改编之前,联合日本守备队消灭坐山好绺子。
冯八矬子忧心两条:一是日本人干不干?大张旗鼓地得罪安国军,会不会引来祸患。
“角山荣心里憋着气,几年来,坐山好绺子没少惹乎守备队,扒铁路,截火车,绑架他的情人……”陶奎元说,“角山荣对坐山好恨之入骨。”
“日本守备队插手当然好啦,安国军不敢得罪日本人。”
“坐山好一日不除,我心不甘啊。”陶奎元想到不幸的儿子,说,“即使在改编前消灭不了坐山好,以后找机会也得消灭他。”
“还是早消灭的好。”
“我也这么想,八矬子,你耳朵抻长一点,详细摸一摸坐山好有多少人马,老巢在什么地方,活动规律……”陶奎元说,“我们要抢在安国军的改编前边动手。”
“徐家那儿?”
“先放一放。”陶奎元分出轻重缓急,说,“消灭坐山好绺子后再说,徐家的人没长膀,飞不出三江县。”
“是飞不了。”
夜半,徐德成骑马悄然进村,狗没听见马蹄响没叫唤一声,他在自家大门前下马。
“谁?”炮台传来老门的问话。
“老门,我是徐德成!”
“啊,三爷。”老门激动的声音有些发颤道,“您等着,我这就去给您开门。”
进后院见正房当家的堂屋亮着灯,徐德成问谢时仿:“我大哥没睡?”
“没,你走后他很少前半夜睡觉。”谢时仿说。
“德成。”徐德富喜出望外。
“大哥!大嫂!
徐郑氏一边抹眼泪一边进里屋叫出四凤。她揉了揉惺忪睡眼,看清是父亲,扑过来道:“爹!”
“四凤。”徐德成抱着女儿,眼角湿润。
徐郑氏急急忙忙出屋,显然是去找人。
“大哥,我回来……”徐德成说,话给长兄打断了,“没太要紧的话,明儿个再唠,快去看雅芬和小芃她们娘俩。”
徐德成抱四凤刚迈步,被涌进来的家人堵住。二嫂、徐德龙随徐郑氏进来。
“德成!”
“三哥!
“二嫂……”徐德成同他们打招呼,目光涉过众人,再寻找什么人。
徐德富看出来三弟在找谁,问徐郑氏:“雅芬呢?”
“她不来。”徐郑氏说。
“天不早了,”徐德富发话道,“都回屋睡觉吧,有话明天再唠!时仿,明早宰只羊。”
羊给杀死到剥完皮,天才刚麻麻亮。羊这牲畜也怪,软绵绵的性格,宰杀时却显得大义凛然,一声不吭地任你宰杀。猪啊鸡啊都往死里尖叫,牛还哭呢!徐家人谁都没听见羊叫就不奇怪了。
堂屋里,徐德富和徐德成分坐桌子两侧唠嗑儿。此前,长兄带三弟到家庙给祖宗上了香,磕了头。
“都谈妥啦,我们一百二十二人,按一个营的建制。四梁八柱,全套相应的职务。”徐德成对长兄讲接受改编过程,最后说,“三天后去四平街,在那儿接受训练,然后派我们驻守县城。““肯定到亮子里吗?这样离家也近一些。”徐德富说。
“谈是这么谈的,也许还有变化。”徐德成说。
亮子里地理环境特殊,东有资源丰富的白狼山,北有辽河支流牤牛河,日本经营的满洲铁路从此经过。安国军主力在关内作战,缺少兵力,所以才急于收编一个像坐山好这样人强马壮的队伍,到战略重镇亮子里驻防。
“你想过没有啊,你们曾绑了陶奎元儿子的票。”徐德富忧虑道,“可别小瞧这个职位不很高的警察署长,他手眼通天,安国军、日本守备队他都走平道似的……是亮子里一霸,惹不起的人物。德成,他知不知道是你们干的?”
“我想他知道是哪个绺子干的。”
“陶奎元的本事大啦,耳目又多,你们真的到了他的鼻子底下,他还不能闻出味来。唉,我担心他不会饶过你们。”
“这事儿木已成舟,无法改编,只能到哪条河脱哪双鞋啦……我处处谨慎就是。大哥!”
“嗯。”
“大哥,我们这几个当弟弟的,让你操心啦。”徐德成惭愧道。
徐德富苦笑一下道:“德中情况不明,个中原委我知晓,他不满意咱爹给他取回来的童养媳,借上北平读书之机,逃婚;你是身不由己挂柱入绺……德龙呢,无牵无挂,书不好好读,让他到药店去学徒,他死活不干……”
“德龙……大哥打算咋办?”
“我想明年找媒人,给他成亲。”徐德富说出打算,“或许有了家能拴住他的心。”
“德龙明年也才十六岁,年龄还是小了点儿。”
“有相当的就先定下,我再劝劝他,看他是不是愿去东北交通中学读书,他什么都不干,给他完婚我也算对爹有个交待。”徐德富说。
“大哥,我今天晚上就走。”
“好容易来家一趟,怎么不多住几晚。”
“安国军提醒我们,近日陶奎元和日本人接触甚密,让我们加以提防。”徐德成说。
“噢,三弟你抓紧回去,别误了正事。”
陶奎元心不顺,拿马来撒气,几近虐待和残忍程度。撒气的方式也特别,他不打马,而是到一马平川上鞭马猛跑,一直跑得马通身是汗,轰然躺倒下去,有的甚至死掉。
冯八矬子怕出事,远远地瞟着,他对署长忠心耿耿。
坐骑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越过一道深壕沟,风吹一片树叶似的落在黄土壕帮上,陶奎元差不多是从马背上走下来,回头望眼浑身抽搐的马,一屁股坐在碱土地上。
冯八矬子走过来,远远地就下了马。
“署长,大不了让他多活几天。”冯八矬子劝陶奎元道,“正如你说,他们来镇上驻防,还不是耗子送到猫嘴边。”
“整死坐山好,碾死一只蚂蚁那么轻而易举。我生角山荣的气,一拖再拖,迟迟不动蹭(动手),早行动一天,他们也改编不成。”陶奎元埋怨起日本人来。
四平街警察局直接给陶奎元下达命令:坐山好绺子已接受改编,番号是安国军第二十九骑兵营,即将奉命到亮子里镇驻扎,警察署做好迎接和安全保卫。
“让我们迎接他们进城……”
“署长,胯下之辱我们先忍着。”冯八矬子讲出陶奎元也是那么想的事,说,“三江县设警察局在即,咱们署升格为警察局,您就是局长。因为报仇耽误您的前程不值啊!何况您现在是警察署长,杀掉坐山好机会多多。”
陶奎元点点头,赞成从长计议,不能因小失大。
“坐山好来了,咱们全当没有那么回事一样,稳住他……”冯八矬子出谋划策道。
“你呀,就是道眼多。”陶奎元露出笑容,眼睛望向壕沟,说,“你去看看它死没?”
冯八矬子走到壕沟旁,见到嘴角流着血的马,它睁着蓝色的大眼睛,有云彩在眸子里边飘动,不过,那眼仁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