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
情知此会无长计,咫尺凉蟾亦未圆
日如流水,又是一个三年过去了。我几乎要忘了我曾经是个格格,曾住在过金瓦红墙的紫禁城里。但每年四阿哥的生辰,我却仍然清楚的记着,今年依旧如此。
夜色轻笼,我坐在船仓里却无半分睡意。此去江宁,有半日的水程,为的是赶去鸡鸣寺上头香,为四阿哥祁福。于是我不得不乘船夜行,年年如此。很久以前,我也曾这般夜舟徐行,只是身边的那个人永远不在了。
我虔心地上完香,正是晨曦微露之时,偌大的鸡鸣寺,除了忙碌的扫地丘尼,小径上见不到别人。出了寺门,大行宫街也是一般的寂静,偶尔看见一两个行色匆匆的路人。我正要返回码头,我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姑娘留步”,猛地停住了脚步。
原来是一个道士打扮的走方郎中,身上挂着笨重的药箱,年约古稀,慈眉善目地看着我。
“是你叫我吗,老先生?”我迟疑地问道。
他捻了捻雪白的须子,淡淡地说:“姑娘身中剧毒,可曾自知?”
“什么?”我惊愕得喊道,身子猛地晃动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
“姑娘脸色苍白,眉间微微泛出青黑之气,指甲淡紫,步履浮漂,皆为中毒之表象。”郎中缓缓地解释道,语气中肯,不见欺色。
中毒?我怎么会中毒呢?我眉头紧锁,正百思不得其解,老郎中又接着说道:“姑娘莫急,请容老朽替姑娘诊脉,或许还有解决之法?”
我们来到了街边的一家茶铺坐下,老郎中将三指紧扣在我的腕上,一言不发,神情严肃。我看着他,头脑渐渐地冷静了下来。其实中毒也不是没有征兆,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我的心口就时常传来隐隐的阵痛,这些年心痛的次数更频了。我只当是流产后气血不顺,并未加理睬,想不到竟是身中剧毒。
过了半晌,老郎中松开了手指,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姑娘,毒气已经沁入心脉,只怕汤食无药。”
我心一凉,焦急地说:“那我就只能等死了吗?”
老郎中摇摇头,:“其实这毒本不要紧,若发现及时,服两贴汤药即可解除,只可惜错过了时机……姑娘曾经忧思呕血,心肝之血郁滞,血脉运行不畅,导致毒入心脉;加之小产后也未加调理身体,才使病情越发恶化,直至心脉俱损。请问姑娘是否身受刀伤或是剑伤?”
我吃了一惊,难道中毒竟和此事有关?我点点头,回答道:“的确如此,我以前背后中过一剑,不过伤口并不深,涂了紫菁玉蓉膏后,很快就好了。”
“紫菁玉蓉膏……此毒隐性,加之该药药效甚佳,伤口复原后便被忽视了。不过,姑娘若日服当归四逆丸,则可续命十年。但姑娘心脉已损,若再呕血,恐怕……”说完老郎中提笔写下方子交给我,然后提起药箱准备离开。
“老先生,诊金?”我急忙掏出十两银子交给老郎中。却被他摆摆手拒绝了,“老朽不能医好姑娘的病,愧不敢收,就此别过,姑娘好自珍重。”
船晃晃悠悠的在江面上漂泊着,我的思绪也随着层层散佚的涟漪,飘向了远方。
十年……想不到我还剩十年,原来时间总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多。死,我并不怕,穿越来到这个时代,我本就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也许死了,我就能回去了。我只怕在临死前不能再见四阿哥一面。我想他,刻骨铭心地想他,就算理智告诉我,我不可以再见他了。十年,我们还有机会再见一面吗?那怕只是远远的看着他也好。可是……见了又能如何?徒添伤悲而已。不见,不可再见……
回到家站在院门口,我忽然察觉到了异样,这门我临走时是锁好的,怎么开了?莫非进了贼!我心里一惊,急忙跑进屋,猛地推开房门。屋里站着几个人,正中的那个青衣长衫,清瘦颀长,正朝我浅浅地笑着。
“十三哥!”我又惊又喜,泪水夺眶而出,扑到了他的怀里。
他轻轻地摸着我的头发,安抚道:“沅芷,别哭,看到你没事,实在太好了!”旁边的几人见状,都退了出去。
“十三哥……”我仰起头看着他,他比前苍老了很多,鬓角多了丝丝白发,眉宇间也少了往日的英气勃发,多了稳重沉着。他一定吃了很多苦。我不禁问道:“十三哥,你不是被关在养蜂夹道,怎么会在这?”
他笑了,说:“皇阿玛并有把我关起来,而是让我以密使钦差的身份,暗访各地官吏的政绩。此事极为隐秘,连四哥也是半年以后才知道的。这事说来话长,以后我再慢慢和你解释。倒是你……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为什么不回来呢?你知不知道四哥为了找你快把整个大清国都给翻遍了。他始终不相信你死了,不管旁人如何劝他,他还是铁了心地找你。如果华辰的死对四哥是伤筋动骨的话,那你的失踪就是让他病入骨髓。以前四哥虽然看似冷谈刻薄,做事还会留半分余地,如今却是赶尽杀绝,至死方休。”
“四阿哥……”我心里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了。九阿哥派人杀我的事,孩子的事,中毒的事……桩桩件件,也许不知道会比知道好,便改口问道:“十三哥,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两年前,四哥的人在琉璃厂发现了你常用的那柄轻羽软剑。几经调查,终于打探到在一家当铺曾经有个姑娘来当过剑。而当铺老板描述那人的容貌长相和你十分相似。四哥便更加确定你没有死,派人在江南一带打探你的行踪,终于半个月前,纳……戴铎在金陵的一家绣铺看到了一幅你的绣品,顺藤摸瓜这才终于找了你。四哥没法离开京城亲自来接你回去,便由我代劳了。”
“哪幅绣品?他怎么能知道是我绣的?”我疑惑地问道。
“这……”十三阿哥犹豫不决,似乎有难言之隐。
“到底怎么了,十三哥?”看到十三哥如此,我越发好奇了。
“四哥说过不必再瞒你了,可是……”十三阿哥皱了眉头,叹了口气说:“好吧,我告诉你,是那幅太白醉酒图。”
“太白醉酒图?”我并不觉得它有什么特别,那是我仿的,除了上面的诗句。诗句!我脑海中灵光一闪,当时我一时兴起在上面多绣了两句诗——仗剑红尘已是癫,有酒平步上青天。而这两句诗,天底下我只对一人说过,纳兰亦皓!
“十三阿哥,纳兰亦皓没有死?是吗?”我紧张地问道,带着期待和愧疚。
他慢慢的点点头,说:“他改名叫了戴铎,如今是四哥手下的一名谋士。”
“既然他没有死,为什么你们要骗我?为什么他不来找我?为什么他要违背当初的约定?”我痛苦地追问道,一切因皆由他的死开始,想不到真相竟是这样,那我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这……他就在客栈,我带你去见他,还是由他来告诉你一切吧。”
那能寂寞芳菲节,欲话生平。夜已三更。一阕悲歌泪暗零。
一路上,我曾不断猜想纳兰亦皓如今的模样,当我见到他的时候还是大吃了一惊。他蓄起了络腮胡须,白净的脸颊多了一道浅浅的伤疤,看上去像个虬髯客。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明澈,告诉我就是他。
我想靠近他看看清楚,他却向后退了一步,无力晃动的左衣袖刺痛了我的眼睛。
“你的左手!”我难以置信地喊道,心里的伤口好似又被撒上了一把盐。
他却出人意料地笑了,轻描淡写的回答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般:“掉下崖的时候摔断了,没事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反复重复着几个字,任由泪水肆意地落下,我错了,我又错了!
“别哭,我不是还活着吗?沅芷,我不后悔我所做的一切。”他说着掏出帕子递给我,静静地看着我胡乱的擦着泪水,笑容依旧温柔,可我却分明感觉出了一丝陌生。
“既然你还活着,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以为我会介意这些吗?”我哭着问道,我不甘心他怎么可以就这么轻易放弃了?
他低下了头,笑容渐渐退去,只余下了无奈,“香儿上山采药,恰好救了我……我已经和她成亲了……沅芷,就当是我负了你吧。”
我摇摇头,说:“不,你没有。你是容若的弟弟,如果不是我,你不会有事的……”
“你都知道了?”纳兰亦皓惊讶地望着我,声音干涩,“我给不了你幸福。这世上只有四阿哥一人可以。”
“所以你甘愿留在四阿哥身边,为他谋划大计?”
他慢慢的点点头,沉默了。
我看着他,熟悉却又陌生,他不是当年的纳兰亦皓,他叫戴铎,他能我赴汤蹈火却永远只能把我当主子。一座无形的墙筑在我俩之间,将我们隔得好远。
如果当初他没有坠崖,也许我们早已成亲,大隐于市,过着平淡幸福的日子……可是,这只是如果,这世上没有如果,只有错过。纳兰亦皓,我欠你的,注定这辈子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