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常在排列次第的时候,大约又依据了《太和正音谱》把这些杂剧的名目及作家们加以考证。故于原书的作者及剧名间附有考证、改动及注释。大约他当初并不曾见钟嗣成的《录鬼簿》,故一切皆以《太和正音谱》为依归。直到了最后一年(万历四十五年)的十二月,方才见到他有援引《录鬼簿》处。大约在这时候他方才见到了这部书。
他在各剧的跋里,每说明其校订的工作的功力,像:
内本世本,各有损益。今为合作一家。(《任风子》跋)于于小谷本与众说不同处,亦每注明,像:
于本作费唐臣。(《范张鸡黍》跋)
但以据《正音谱》者为最多。
《太和正音》作《廉颇负荆》。(《渑池会》跋)《太和正音》名《敬德降唐》。(《单鞭夺槊》跋)按在此剧封面里页,另有一人注道:
此尚仲贤所作,非汉卿。玄度误认作《敬德降唐》故目。
和《也是园书目》对照起来,知道这“注”大约出于钱遵王之手。
《太和正音》有《伊尹扶汤》,或即此,是后改今名也。然词句亦通畅。虽不类德辉,要亦非俗品。姑置郑下,再考。清常。(《伊尹耕莘》跋)按郑作《伊尹扶汤》,据《录鬼簿》其全目为《耕莘野伊尹扶汤》,似即此剧。
《太和正音》作《无盐破环》。(《钟离春智勇定齐》跋)于元无名氏所作,也是全以《正音谱》的次第为次第的。
《太和正音》无名氏凡一百一十折此所编号依其次也。
在那里,考证似尤详。于原本作元罗贯中撰的《龙虎风云会》,则宁据《正音谱》列入无名氏中。
《太和正音》作无名氏。
于其间,间有附以批评的意见,像:
万历四十三年乙卯二月二十九日晦日校内本。大约与《诸葛亮挂印气张飞》同意。此后多管通一节。笔气老干,当是元人行家。(《博望烧屯》跋)亦有直证“时本”之非者,像《大妇小妻还牢末》,跋云:
别作马致远,非也。依《太和正音》作无名氏。
此外,他的跋里,可注意的地方还很多。兹汇刊数则于下:《刘玄德醉走黄鹤楼》跋云:
《录鬼簿》有《刘先主襄阳会》,是高文秀所作。意者即此词乎?当查。
《降桑椹蔡顺奉母》跋云:
《太和正音》作《蔡顺分椹》。
《罗李郎大闹相国寺》(原作元张国宾撰)跋云:
《太和正音》作无名氏。
《马丹阳度脱刘行首》(原作元杨景贤撰)跋云:
《太和正音》作无名氏。
又注云:
《太和正音》作本朝人。
《阀阅舞射柳蕤丸记》跋云:
内本与世本稍稍不同,为归正之。
《包待制智斩鲁斋郎》(原作元关汉卿撰)跋云:
此本《太和正音》不收。
又于《张公艺九世同居》后跋云:
此后俱《太和正音》不收。
《吕洞宾三度城南柳》(原作元谷子敬撰)跋云:
《太和正音》作本朝。
在《升仙梦》、《菩萨蛮》、《玉梳记》三剧题目上,并注云:
《太和正音》不载。
《司马相如题桥记》跋云:
《录鬼簿》有关汉卿《升仙桥相如题柱》,当不是此册。四十五年丁巳十二月十八日,清常道人又题。
他跋中引《录鬼簿》处,仅此则与《醉走黄鹤楼》跋而已;而作“跋”的时间则均为丁巳十二月(《醉走黄鹤楼》跋写于十二月十九日)。可见他见到《录鬼簿》必较《太和正音谱》迟得多。故前跋均未之及。他对于剧文亦间附批评,但不甚多,像《女学士明讲春秋》跋云:
于小谷本录校。此必村学究之笔也,无足取,可去。
《雷泽遇仙记》跋云:
录于小谷本。此词是学究之笔。丁巳仲夏端日。
《王文秀渭塘奇遇记》跋云:
于小谷本录。此村学究之笔也,姑存之。时丁巳六月初七日。
《庆丰门苏九淫奔记》跋云:
于小谷本抄校。词采彬彬,当是行家。
《秦月娥误失金环记》跋云:
于小谷本录校。大略与《东墙记》不甚相远。
总之,他是一位很忠诚的校录者;在他的“校改”上,很少见到“师心自用”的地方,有许多种杂剧,并不委之钞胥,还是他自己动手钞写的。对于像这样一位恳挚的古文化保存者、整理者,我们应致十分的敬意!
这一百册左右的戏剧宝库在清常死后便流落在人间。到底是即传之钱谦益呢还是曾经过他人之手,今已不可知。但在这里,我们发现了董其昌(自署思翁)的四则跋文:
细按是篇与元人郑德辉笔意相同。其勿以为无名氏作也。思翁。(《百花亭》跋)崇祯纪元二月之望,偕友南下。舟次无眠,读此消夜,颇得卷中之味。(《孟母三移》跋)是集余于内府阅过,乃系元人郑德辉笔。今则直置郑下。(《斧劈老君堂》跋)此种杂剧,不堪入目。当效楚人一炬为快。(《庆贺元宵节》跋)这是—个谜。似乎在崇祯元年左右,这戏剧集曾经落在董其昌手里过。这时,距清常之死已近五年。读《盂母三移》跋,似董氏曾携此书“南下”。到底他是借了清常的,还是借之牧斋的,还是他自己所获得的,实是一个谜。难道是由他家再传到牧斋手中的么?而此书之曾经牧斋收藏则无可疑。牧斋得到清常的钞校本书最多,此书自当在内。故当绛云焚后,他把所有清常校本都送给了钱遵王时,此书也传到了遵王手里。(见上文)牧斋在此书上不曾留下过什么痕迹。遵王则曾钞录全目,列之《也是园书目》中,并曾略加排比过,而对于原书的次第则不曾改动。在《三醉岳阳楼》剧中有遵王手书三行,系补钞原书的残损处者。
对于此书用过很大的校勘工夫的,还有一位何煌。他在清雍正三年至七年间,曾用所得到的李开先钞本元剧及开先旧藏元椠本的杂剧数十种,以校此书。他以朱笔密校此本与元椠本不同处。有的简直是等于补写了全剧。在他的跋文里可见出他用力之劬:
雍正己酉(七年)秋七夕后一日,元椠本校,中缺十二调,容补录。耐中。(《范张鸡黍》跋)雍正乙巳八月十日用元刻本校。(《单刀会》跋)雍正三年乙巳八月十八日,用李中麓钞本校,改正数百字。此又脱曲廿二,倒曲二,悉据钞本改正补录。钞本不具全白。白之缪陋不堪,更倍于曲,无从勘正。冀世有好事通人,为之依科添白。更有真知真好之客,力足致名优演唱之,亦一快事。书以俟之。小山何仲子记。(《王粲登楼》跋)用李中麓所藏元椠本校讫了。清常一校为枉废也。仲子。雍正乙巳八月二十一日。(《魔合罗》跋)雍正乙巳八月二十六日灯下,用元刻校勘。仲子。(《冤家债主》跋)下面一则,虽不曾署名,却确知其亦必出于仲子手笔:
经俗改坏,与元刻迥异,不可读。(《疏者下船》跋)他的校勘的重要处,便是得到李开先旧藏元椠杂剧及其他钞本,可惜他所校的种数并不多。
荛圃以下,诸收藏家,都只是“抱残守阙”,对于原书并不曾有什么变易。故我们可以说:原书的面目在大体上还是三百二十多年前清常钞校并手订的原来面目。
我们对于元明杂剧的研究,因了这部重要的弘伟的戏剧宝库的发现,而开始觉得有些“定论”;特别重要的是,许多明代“内本”——即《元曲选》所依据的“御戏监”本——的存在,顿令人有焕然一新耳目之感。
谁知道呢:黄荛圃时代,汪阆源时代所佚去的本书若干册也许还会出现于世吧;晁氏宝文堂,祁氏读书楼所藏的若干元明杂剧,也许也还会出现于世吧!我们不敢说:这是不可能的事。
关于本书所有的“穿关”及“宾白”二点,对于元明杂剧的研究者是很重要的问题;又本书各剧“提要”,我也已随笔记录得颇详;将继续此文而更将有所论述。
作者民国二十九年十月十七日写毕
附录一黄荛圃题识
余不善词曲,而所蓄词极富。向年曾见蔡松年词,金刊本,因其未全,失之交臂。后为抱冲所得。盖其时犹于古书未能笃好,不免有完缺之见存也。嗣后收得词本极多。宋刻单行词本,一册都无。元刻如苏辛,极古矣。外此,若毛钞旧钞名校都备。往因欲得宋本《太平御览》,而无其资,始有去词之意。其目稍稍散出。有杭人某,几几乎欲全得去。幸勉力购得《御览》,以他书易之而酬其半直。词本可保守勿失。至曲本略有一二种,未可云富。今年始从试饮堂购得元刊明刻旧钞名校等种,列目如前。即欲买词之杭人亦曾议并售去。今词议未成而曲更勿论。因思毛氏云:李中麓家词山曲海无所不备。而余所藏培沟渠也。然世之好书者绝少。好书而及词曲者尤少。或好之而无其力,或有其力而未能好之。即有力矣,好矣,而惜钱之癖与借书之癖交战而不能决,此好终不能专。余真好之者也,非有力而好之者也。故几几乎得而复失,皆绌于力以致未能伸所好也。兹幸矣!幸世之有力而不能好者,得遂余之无力而卒能好者也。拟裒所藏词曲等种,汇而储诸一室,以为学山海之居。庶几可为讲词曲者卷勺之助乎?甲子冬十一月二十有八日读未见书斋主人黄丕烈识于百宋一廛之北窗。(见本书首册)
附录二丁祖荫跋
初我曾见我虞赵氏旧山楼藏有此书,假归,极三昼夜之力展阅一遍,录存跋语两则。卷首尚有所谓元刊明刊杂剧曲目,又《也是园藏书古今杂剧目》(并注明阙失,案也是园原目除重复外系三百四十种,荛圃所存为二百六十六种,实阙七十四种),《古名家杂剧目录》(分文行忠信四集),《刻元人杂剧选目录》,《待访古今杂剧存目》(以上四目剧本,俱也是园目所载,为此书所阙。并也是园原目朱笔标著其次第)及汪氏录清现存目录十四纸(依此书之次第另录之,实存二百三十九种,又阙二十七种),时促不及详录,匆匆归赵。曾题四绝句以志眼福。云烟一过,今不知流落何所矣。掷笔为之叹息不置。
《容台》脉望小神仙,(清常诗集名《容台小草》,藏书目曰脉望馆。)炳烛丹黄待漏前。(此本系清常官刑部郎时所校,卷尾常有四鼓待漏校完之语,兼及时事。)点出盛明新乐府,
神宗皇帝太平年。
武康山下鬼声哀,
也是园中历劫来。
何事明珠遗百一,
不随沧海月明回。(转入士礼居、艺芸精舍时递佚曲百一种矣。)未谙音律老荛翁,(黄跋云然)
甲乙分题箧衍中。(荛圃手录《元刊本古今杂剧三十种》目于册首,案即今上虞罗氏所刊本,序云手题箧面曰乙编,则此必为甲编也。)此是清常编定本,
纵然异曲亦同工。(罗刊《三十种》序云,不知编者名姓。)词山曲海(亦跋中语)等尘沙,
散入黄汪又赵家。
莫向春风笺《燕子》,
更谁解唱《后庭花》!(见《国立北平图书馆月刊》第三卷第四号丁初我《黄荛圃题跋续记》一文中。)注释
①臧晋叔《元曲选》实际上只选了元人杂剧九十四种(其中还有可疑的在内),馀六种为明人作。
②《古今杂剧柳枝集》选剧三十种,《古今杂剧酹江集》选剧二十六种,余有崇祯原刊本。孟氏批语,几乎每剧必提及臧选。文字有异同处,必注出“从原本改”云云。
③息机子《古今杂剧选》共三十种,万历二十六年刊本。尊生馆主人刻《阳春奏》共三十九种,万历三十七年刊本。《古名家杂剧选》及《新续古名家杂剧选》相传为陈与郊所编刊;今知乃为龙峰徐氏所刊。共四十种,又“新续”二十种,但实际上不止此数。见后。顾曲斋刻杂剧今知有十八种。童野云刻元剧见《罗氏续汇刻书目》。继志斋刻元剧,海宁赵氏曾得其所刊《汉宫秋》一种。
④均见残本之《古名家杂剧选》,南京国学图书馆藏;曾付之影印,名《元明杂剧二十七种》。
⑤《金貂记》有富春堂刊本,北平图书馆藏。
⑥《西游记杂剧》有日本刊本,《世界文库》本。
⑦丁氏所藏《捉袁进》等二剧,在未归国学图书馆时,王国维曾见到过。
⑧《元刊杂剧三十种》原为上虞罗氏藏本。日本帝国大学曾借印出版(红印本;又有上海石印本。有王国维《叙录》)。
⑨这十七种是:(一)《关张双赴西蜀梦》;(二)《闺怨佳人拜月亭》;(三)《关大王单刀会》;(四)《诈妮子调风月》;(五)《好酒赵元遇上皇》;(六)《尉迟恭三夺槊》;(七)《风月紫云庭》;(八)《李太白贬夜郎》;(九)《晋文公火烧介子推》;(十)《东窗事犯》;(十一)《霍光鬼谏》;(十二)《严子陵垂钓七里滩》;(十三)《辅成王周公摄政》;(十四)《萧何追韩信》;(十五)《诸葛亮博望烧屯》;(十六)《张千替杀妻》;(十七)《小张屠焚儿救母》。
⑩《元刊杂剧三十种》中,作“大都新编”或“大都新刊”者四,作“古杭新刊”者七。馀皆作“新刊关目”或“新刊的本”字样。其中宾白多略去,犹可见元人刊剧之面目。
《诚斋乐府》三十一种,几乎每种剧目下皆注明“全宾”二字;《诚斋乐府》有《奢摩他室曲丛》本。(仅刊二十五种,未全。)“全宾”是指“说白”完全,并不删节之意。可知当时刊杂剧者每每删节“宾白”;有“全宾”者反须特别标出。
王国维《元刊杂剧三十种叙录》云:“题曰乙编则必尚有甲编;丙丁以降亦容有之。”
按黄荛圃藏书,凡宋元板以甲、乙别之。宋板为“甲”,元板为“乙”。此“乙编”盖指系元板而言。
李开先《张小山乐府》序云:“洪武初年,亲王之国,必以词曲千七百本赐之。”
《永乐大典目录》卷五十四,原阙十五至十六两页,故杂剧一及二的二卷,恰在所阙之中。余所见诸本《大典目录》均同;不知是否脱叶或原阙未刊。
有明季钞本,凡六册,北平图书馆藏。
《宝文堂书目》三卷,有明钞本。又见于《北平图书馆月刊》第三卷。
《也是园书目》有钞本(北平图书馆藏),《玉简斋丛书》本。
《季沧苇书目》有黄丕烈刊本,扫叶山房石印本。
《曲录》有《重订曲苑》本(未定稿),《晨风阁丛书》本,及《王忠悫公遗书》本。所录元明杂剧部分,除据《录鬼簿》、《大和正音谱》外,几全据《也是园书目》。
《脉望馆书目》有《玉简斋丛书》本,又《涵芬楼秘笈》本。
据《玉简斋丛书》本《脉望馆书目》所引。
明宦官刘若愚《酌中志》记其父,称先将军应祺为赵公用贤门生;又称公长子琦美为先将军契友,若愚以父执事之,尝为同僚。钱谦益《初学集·刑部郎中赵君墓表》:君天性颖发,博闻强记。欲网罗古今载籍,甲乙馀次,以待后之学者,损衣削食,假藉缮写三馆之秘本,兔园之残册,刓编啮翰,断碑残壁,梯航访求,朱黄雠校,移日分夜,穷老尽气,好之之笃挚与读之之专勤,近古所未有也。官南京都察院照磨,修治公廨,费减而工倍。君曰:吾取宋人将作营造也。(按《也是园书目后序》云:赵玄度初得李诫营造法式,中缺十馀卷,遍访藏书家,罕有蓄者。后于留院得残本三册,又借得阁本参考。而阁本亦缺六七数卷。先后搜访,竭二十馀年之力,始为完书。图样界画,最为难事。用五十千,命长安良工,始能措手。今人巧取豪夺,沟浍易盈,焉知一书之难得如此。)丞太仆,印烙之事,人莫敢欺。君曰:吾自有《相马经》也。
钱谦益,常熟人,字受之,号牧斋,明万历进士。官至礼部侍郎,坐事削籍归。福王时,召为礼部尚书。清初,为礼部右侍郎,旋归乡里。曹溶《绛云楼书目》题词:“虞山宗伯生神庙盛时,早岁科名,交游满天下。尽得刘子威、钱功父、杨五川、赵汝师四家书;更不惜重资购古本。书贾奔赴捆载无虚日。用是所积充牣,几埒内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