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侬札谈之所以让人耳目一新,是因为她深厚的音乐素养,她完全是从音乐的角度来看待李宇春和其他超女的,并不存在预先为某种目的而生就的偏倚。她说,当她听到李宇春的《蓝天》时,就完全被击中了,“当下只有一个感觉:前有王菲,后有李宇春”。因为李宇春的音域宽广,厚度十足,声线干净纯粹得令人震撼,至于节奏感、乐感更不必多说。她稳稳当当,不偏不倚,从她举手投足随意性的舞蹈中,音乐的天分显露无遗。针对不少人因为李宇春的中低音而质疑她的歌唱功底,梅侬指出,攀高音如拾级登山,可循序渐进,下低音则如抱流攀瀑,稍不慎则一泻千里,如坠散流沙;而李宇春气息绰绰有余,低音稳健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她出于对音乐的挚爱发出这样的痛惜之言:“如果乐坛的人以李宇春的唱功来诋毁她的话,那只能说,这样的一朵旷世奇葩都被无知扼杀,那么中国的流行乐坛彻底死亡了。”在《四十·三十·二十》这篇构思精巧的文章中,梅侬纵论四十岁蔡琴的技巧,三十岁王菲的情绪,二十岁李宇春的节奏,三者的并列显示出她把握音乐的原则,以及对李宇春的倚重与期冀。她指出,在舞台上的李宇春,从肢体到声音,从眼神到手指,每一个细胞都是活的电板,都是节奏的使臣,她期待假以时日,李宇春的音乐诠释能力会抵达新的境界。
梅侬真是个艺术的人,所以,她能以自己独具的慧眼见人所未见,发掘出真实的李宇春。人们都说李宇春有着中性的酷,好事者就想借李宇春的装扮弄出点同性恋之类的谣传来。梅侬依然不会怒火万丈、拍案而起,她只是温婉地说着自己的观察所见。在《如此妩媚》一文中她指出,如果以服装发型来审读中性美和一个人的性取向的话,那未免太肤浅了些;她的眼里只见到一个非常标准的女子,并且颇具媚态。她举例为证:在《EyesLikeYours》的MTV中,李宇春的造型是中性的,但开始旋转时,就本能地露出了小女儿家的心态,而由于低着头就倍添妩媚羞涩,后来的双手托腮更是邻家女儿的天真小模样;在舞台上,拗不过人家让她穿裙子的要求,她竟撒娇道:那就穿吧,不管我穿裙子还是穿裤子,你们还是一样喜欢我对吧?然后在那里展露很阳光璀璨的孩子笑容;她房间的床上放着一个灰色的大娃娃,这就出卖了她的女儿气。梅侬由此得出结论:有的女子能得妩媚之形,有的却能得妩媚之神;脱下外面衣服的掩饰,隐藏着的李宇春,就是个外表坚强装酷、个中妩媚入骨的不折不扣的女儿家。梅侬更改动辛稼轩句“竹里藏冰玉”为“竹里藏玫”,写成一篇论李宇春妩媚的清奇之作。“她在那里安静地坐着,一座沉思的城完全陷落下去。忽然有人惊动她,她抬头,用小鹿般的眼神看你,复微笑着低下头去,有孩童的慧黠,也有少女的羞涩。你很难想象一个清澄高拔的女子,忽然这么一笑的瞬间——就像是镜头下千万倍迅速绽放的玫瑰,妩媚得惊心动魄。”“李家女儿另有两个地方很妩媚:眼似春波,荑如脂玉。她的眉眼极其生动,经常眼波流翠,顾盼生辉,而她自己却是不自觉的。她一个人慢吟轻唱,眉眼俱飞,如燕掠水。想得细致了,悄悄思量,眼睛活泼泼地或羞或喜,就很像古人形容的雀踏铃索。”在梅侬这浅吟低唱般的描述中,你是否感觉到了一个与世俗习见所认定的李宇春完全不一样的邻家女儿?
梅侬不争,但不等于她不思考,她的思绪早已透过关于李宇春和超女的争论,飞向更遥远、更深层的源头。为什么舆论要这样容不下一个真正具有艺术天性的纯真女孩?为什么要求李宇春也具备某些人规定的“功底”和审美趣味?艺术、音乐、科学的终极目的是什么?我们应该有怎样的人文观和审美观?通晓音乐、古典文学、哲学的梅侬,以她融会贯通的素养,得出了诸多发人深思的结论。我以为,最重要的有三:
艺术要远离匠气。梅侬坦言,现在的艺术只剩下了技术,听歌唱要听海豚廛,看花样滑冰要看能否四旋转跳跃,欣赏《天鹅湖》就等着数黑天鹅是否转够32圈……而真正的艺术是需要远离匠气,远离技术的空架子,远离粉饰太平的恶意雕琢的。梅侬不禁问道:谁肢解了我们的艺术?把艺术者当做技工、艺术品当成技术品?谁偷走了我们艺术的美?所以,为了纯粹的艺术,她要等待一个叫李宇春的小家伙长大。这是梅侬在一篇题为《艺术这尾涸泽之鱼》的文章中阐发的观点,这题目本身就已揭示了她对于目下如同遮盖本来面目的浓厚化妆品般“艺术”的绝望。在《疏影横斜》里,她借梅说艺,问是谁规定梅花枝必须朝天长,不能横长或斜逸出去?横枝逸出的活泼如水中生荷,荷上立蜓,蜓翼摇风,而风则横渡出一片春来,恰如心随歌动的李宇春,不畏刀削斧斫,不畏黑云压城,用斜出的横枝,托起一幅清雅绝伦的中国山水画来。在《自由之缰》里,她激赏李宇春恰似一匹在马群中斜睨群生的野马,以看似无节奏的准确节奏,不似正规的随意性踩点动影来探入形神相忘的舞蹈精髓,跳出了教条主义的刻板老套。至此,梅侬取道自然、率性不羁、挥洒性灵的艺术取向已经了然。
艺术要真诚。梅侬痛感于中国人艺术化的生活方式早已拱手送给了生冷机器,人们无法逃脱被物化的命运。物化的心在面对原始森林时,即使沉默不语,这默然与原始的静谧是何其不同!因为,我们的静默是经过参照后的“真”,而不是无需参照的原始的“真”,我们的正义感、良知、真诚早已被“煮鹤焚琴”的技术时代所吞噬,拥有高学历、汽车、洋房和生活中一切必备物资的我们,惟独失去了德行和品质。梅侬不无沉重地说:“如果说人性的丑陋在对待张靓颖这个孩子时让人感到辛酸;那么在李宇春这个孩子身上,则已是狠毒如魔,彻寒如骨。前者被丑化为妓,剥去了她为人尊严的外裳;而后者则被魔化为妖,竟是连人的权利都完全剥夺,骨子皮囊一并噬啖。”她希望沦陷在尔虞我诈世俗里的人们,能从这些单纯善良孩子们的身上,领悟生活的真谛和“人”的箴言。她用一句朴素的话告诫人们:做人要厚道,艺术要真诚。
艺术要挺起脊梁。梅侬在她的笔下,倾注了对周恩来的一往情深。在《一个枪手的仲夏夜》中,她写道:“我深深地爱着一个叫周恩来的人。”他英气逼人地站在机场上,迎候着尼克松的到来,“那么笔挺的一个人,那么漂亮的背。那时他的身后站着一个贫穷得无以复加的母亲,他的内衫都是破损缝补过的,可是他站得那么笔挺,他的背比珠穆朗玛峰还清润挺拔。我爱有着挺拔的背的人。”在《后花园》中,她再一次刻画了周恩来如玉山挺拔的背,她还有一首《满江红·怅怀周恩来》的词,足见她之情真意切。在《一个枪手的仲夏夜》中,倾诉着对周恩来的深情之时,她突然笔锋陡转,赞美起她意外看到另一个挺拔的背的惊喜,惊喜于这个叫做李宇春的孩子的温良美好,惊喜于她的如此与众不同,她欣喜地憧憬道:“如果这个脊背能挺拔地站在一个高处,那么在许多年里将会有许多脊背随之挺拔地衍生出来,那将是多么可观的风景!”不管梅侬是借对“超级女声”的评论转接自然地表达了对周恩来的怀念,还是借对周恩来的热爱来表达了对李宇春的挚爱,她最终只是想说:无论做人,还是追求艺术,都要挺直自己的脊梁,走自己的路,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自己可能遭遇的贫穷和孤独。如此,人才有风采,艺术才有风骨。
梅侬以自己的体察之心关注了李宇春,以自己的聪慧之心关注了艺术和人文的走向,然后,她就从网上飘然而去,正如她飘然而来。人们甚至都不知她的身份和性别。我也是从这本书的《跋》中知道了她的性别,《跋》的作者——她的出版者,用了“她”,当是准确的吧。她的文字清新俊逸,洒脱不羁,富有音律,要调动起我们所有的感官去看,去听,去想,去抓住她那些无形的画面,她给了我们思想之美和语言之美。她深知以怒制嗔,如逆风扬尘,所以,她以深厚的学养而不是居高临下的姿态说话,她除了留给我们对2005年夏天的不尽回味,还启示我们,在构筑和谐社会的今天,应该如何架构和谐的学术批评,她同样给了我们批评之美。你可以不认可她的某些观点,不认可她对于李宇春的深爱,但你不得不承认,在她的文字中间有磊落的胸怀跃然,有思想的光亮灿然,有率直的气度昂然,有雍容的风采卓然,有细腻的情思宛然,有美丽的音韵悠然。“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这就是花开驿外、暗香浮动的梅侬,这就是厚寄春讯、情谊耿长的梅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