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拎着公文包、架着望远镜的男子面对一本丢落在地上的书发愣,远处是一个提着箱子的女子渐行渐远的窈窕身影。伊达·佛斯想象,教会委员会开会时,突然有人提出一个问题:有谁见过天使?于是,外出寻找的他们,见到了一双从没见过的美丽的眼睛和飘散的金发,她丢下了一本书《天使对人类的报道》。这是一个很有深意的想象。我们有多少人成天提着公文包,带着各种各样的仪器,开着大大小小的会议,没有闲暇停下脚步来欣赏大好的阳光,潺潺的溪流,夜空的星群,姑娘的流盼,我们以为这就是生活的一切。而有一天,一个天使般的少女经过我们身旁,她澄净眼神的纯真一瞥,却使我们感到从未有过的悸动,她无意间丢下的一本书,纯洁得令我们卑俗的手不敢捡起。就这样,以往被我们认作是人生全部内容的俗世生活在瞬间被摧毁,天使般的少女使我们得到了新生。
一把剪刀插在一本书上,血从书中流出,一个男子静立默视;一个男子穿过一本打开的书飞奔而出,一只手和一条腿已冲出书本;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正耳朵紧贴着书,惊悚地辨听里面的声音;一个人睡在摊开如坟的书下,头上是一轮孤月;冰天雪地里,他独自架了一间小屋,桌子上一本书、一杯茶、一瓶花;一个小女孩站在垫高的书上眺望窗外的世界,留给我们一个背影。这些画在向我们诉说着什么呢?
我的猜测是,如果说,书真是布赫兹这些画的主题的话,那么,这些画的主旨,可以用本书中伊凡·克利玛一篇文章的题目来概括:书,既是朋友,也是敌人。书帮助我们成长,也使我们太过天真;书帮助我们逃脱厄运,有时也令我们陷入苦难;书告诉我们真理,也让谬误以真理的面目出现;书使我们得到了心仪的姑娘,又使她在成为了我们的妻子后,不堪忍受我们对书的钟情而选择离开;书使孩子们受到了教育,也使孩子们的童年不再快乐。所以,他才会用剪刀把书杀了,他才会飞也般地逃离书本,他才会惊惧地辨听究竟什么是书说的真话,他用以覆身的摊开的书才会像埋葬他的坟墓,他才会选择与书和冰雪为伍,小女孩才会选择站在书上,眼巴巴地看着窗外多彩的世界!
然而,尽管克利玛说,“那些曾被我们以爱的眼神爱抚过的,现在却试着要把我们埋起来”,我却仍然要劝人们爱书。我更欣赏本书的最后一幅画,一个只留给我们背影的人正摇着满船的书远行,水波微兴,舟楫轻扬,画旁是佛瑞德玛·阿贝的《船者之答》:“再想想,一切物质对你们来说有什么价值,它们不能知道你的心,不知道它缺了什么。”而好书,总会了解我们的心,给我们精神的抚慰。正如此刻,我手边这本《灵魂的出口》,正在午后的阳光中,给我倦怠的心灵也撒满和煦温暖的光亮。
(《灵魂的出口》,布赫兹绘图,米兰·昆德拉等撰文,张莉莉译,作家出版社2000年4月版)
流连在艺术的巴黎
——读《巴黎,艺术至上》
在冯骥才的所有作品中,《巴黎,艺术至上》是一本独到的书。这部访问巴黎的观感,实际上是一部艺术札记。作者以抒情的笔触、清新的画面,把我们带到了无处不散发着艺术气息的巴黎;也以一个作家和画家的敏锐和深邃,带我们触摸着巴黎城市的历史和灵魂,让我们徜徉其间,流连忘返。
打开卷首《美是精神的浪漫》,由巴黎的景象、作者的文字和胶卷曝光而成的一幅幅美丽画面迎面而来。我们看到,在圣·米歇尔广场上,总是站着一些等候情人的人,有时一大片站在那里。而街头的吻从来都是巴黎最迷人的风情画,情感过剩的巴黎人总是按捺不住心头充盈的爱,在等候红灯时也会亲吻起来。作者见到一对年轻人走到大街中央忽然紧紧拥抱,热吻起来,来往的车辆居然全都不按喇叭,而是鱼贯地绕过他们前行,热吻中情人脚下的土地,永远是巴黎街心的安全岛。而在巴黎纵横交错的地铁通道中,处处可以碰到乐手和歌手,或拉提琴,或吹黑管、萨克斯管、风笛,有时三四人一组,有说有唱有伴奏,像是一支有声有色的乐队。在法国南部,周末的农艺市场展示着乡间风情,人们把自己手工制作的食品、器具和手工艺品拉到市镇上,或出售,或以物易物。在这里,可以结识一些很独特的民间艺术家,比如耍木偶的、演奏“音乐车”的,剪纸的,比如这位在秋天的落叶上作油画的画家,笔触细小精心稚拙,有着大画家画不出的乡土味。冯骥才告诉我们,这就是巴黎和法国的艺术化生活场景。
你或会存疑:街头的吻,地铁站流荡的歌乐、乡村的集市,这就可称得上艺术了?作者告诉你,法国人的吻更多精神意味,他们幻想一个长长的吻能到永远,而美国人的吻不到一分钟就开始脱衣服了,中国人的街头亲吻更像是一种勇气和反传统方式的公开张扬。你能说,相比而言,不是法国人的吻更具浪漫的艺术之美么?作者告诉你,别以为地铁通道里的乐手们是在卖艺乞讨,他们有的是出于对音乐的喜好,和公众来分享,有的则是喜欢这种流浪汉式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你能说,这不是一种艺术的情性?作者告诉你,乡间集市琳琅满目的日常用品,又是人们的生活艺术,应用物品的艺术化是他们的传统。当整个世界都陷入声光化电的现代生活,法国南部人却依然故我地守在生活史的源头。你能说,这不是一种守拙归真的生活艺术么?
作者就像一个高明的导游,由近到远,由浅入深,先让我们到街头、地铁站和南部乡间去感受一下巴黎和法国的浪漫,而把对深邃历史的述说留到后面。《拉丁区,我们那条小街》作为第一辑和第二辑的过渡,也作为从巴黎的现在返回巴黎过往的过渡,借巴黎的“旧物”,一咏三叹地表达了作者对保护城市和文化的历史所持的鲜明而坚定的态度。作者讲述了法国中世纪最负盛名的修道士苏吉尔保护欧洲最古老的圣德尼教堂的故事,他坚持修复手段仅以“加固”为之,这一前所未有的古建筑修复思想,成为建筑保护史的一个自觉性起点。作者感叹巴黎人深懂历史的生命和美保留在历史的原件里,惊慕巴黎是个只修不改的城市:它的街道不变,房子不变,门牌不变。如果一幢房子倾圮,便把它的门牌与相邻房子的门牌连起来,如30-32。故而一封一百年前寄往巴黎的信,辗转曲折,最终也会送达目的地。冯骥才不禁情恸问道:“哪个城市也能这样与历史通邮?”
很自然紧凑地,在第二辑《历史是一种灵魂》里,作者开始了他对巴黎真正艺术美,亦即历史美的探寻。作者把我们带到了位于拉丁区安葬已故伟人的先贤祠。卢梭、伏尔泰、雨果、左拉都长眠在这里。作者特别强调,这里安葬的,不是仅创造了美的艺术的伟人们,而是贡献了伟大思想和精神的人们;换言之,是鲁迅这样的思想家,而不是朱自清这样单纯的文学家。法国人是把一种能够照亮民族、照亮世界的精神作为国家的灵魂的。作者带我们去风光依旧的老街老屋。街上的老人会告诉我们,毕加索曾常常和谁在这里见面,莫泊桑坐过哪一张椅子,哪一盏灯传说来自凡尔赛宫或爱丽舍宫。巴黎的市民写文章、办展览、成立街区保护组织,硬是在现代化的冲击波中把这些老屋老街原汁原味地保护下来了。巴黎古老建筑的修复,都是修旧如旧。在凡尔赛宫,作者参观了玛丽·安托瓦内特皇后内宫的休息室,这间不足二十平米的房间,竟然修复了近三十年,不仅豪华地再现昨日的奢侈与辉煌,而且连古老物品那种历时久远的风韵也全然仿制出来。这里每把椅子的维修,都需要一位专家工作一年!我们和作者一起放眼去看巴黎这座博大、丰富、古雅、斑驳,在精心的保护与维修中充满历史美感的城市,怎能不为之深深地感动?
而从一座古老的火车站被改造为现代艺术殿堂的巴黎奥塞博物馆,更让我们深感巴黎人保护历史的艺术匠心。这座1900年建于奥塞宫殿废墟上的火车站,宏大繁复,气势雄伟,在当年的国际博览会中,成为巴黎一个豪华的窗口。时代的变迁使车站客少人稀,二次大战后完全弃置不用。法国人为如何利用它费尽心机。1970年,新潮的建筑师勒·考尔布斯埃提议将车站拆除盖一座百米大厦。但富于历史情感的巴黎人,没有接纳这个现代狂想。1986年12月1日,经过历时9年的复杂设计和建设,它最终被改建成了一座艺术博物馆。现代化的建筑手段,使候车厅庞大的空间改造成了结构复杂又彼此畅通的展览馆。而车站原有的金属框架、石柱、拱梁、墙面,都被节制而精心地强调出来,那座巨大的鎏金时钟仍旧挂在老地方,诉说着车站昔日的历史。我们和作者一起强烈感受到了法国人对历史不折不扣、真诚不贰的尊重。
作者描绘巴黎的历史美时,带着的不是摄像机般的机械目光,而是带着他多年来凝重的思考,他念念不忘的是自己的祖国。在为法国的先贤祠而撼动时,他想到的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先贤、先烈、先祖的祠堂如今在哪里呢?”在为巴黎人重视家族遗传下来的古意盎然的家具而感慨时,他想到的是:“虽然我们自豪于自己的数千年的历史文化,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家庭里却很难见到遗迹。过去由于穷,能卖的早卖了;现在由于富,赶快弃旧换新。”在为巴尔扎克故居完好如初而悸动时,他想到的是:“我们的名人们呢?梁启超、李叔同、曹禺、茅盾、冰心、梁思成、艾青、赵丹、林凤眠、梅兰芳、傅雷、聂耳等等他们的故居呢?有哪些已建成博物馆,哪些还在废置一旁,无人照看?”在为巴黎市民自发组织起来保护老城区而感动时,他“思考着我们与他们的距离”;在为城市保护专家“城市的精神重于它的使用”这一句话而感叹时,他想到的是:“除了巴黎人,谁还会这么想?我们?”在为玛丽皇后内宫休息间修复的历史美而痴迷时,他问道:“谁会这样照料自己城市的历史?”在为奥塞博物馆建筑和艺术双重的美而震动时,作者忍不住又发出一问:“世上哪里还有这样的博物馆?”
问得好啊!我们是怎样对待城市历史的呢?上世纪中叶北京城城墙和城门的毁坏已太久了,不再说了。来看近的。报载,某市要扩建火车站,百年前德国人建设的老火车站显得碍手碍脚了,便要炸掉。德国人闻讯赶紧跑来,答应设计一个既保留老站又能满足现在使用的方案。但我们并没有领德国人的好意,最终还是把“带有殖民色彩”的旧建筑摧毁。2007年1月7日,24层的青岛铁道大厦被成功爆破,此前一天,号称西湖边第一高楼的一栋22层大厦也成功爆破;前者使用15年,后者13年。有识之士忍不住喊道:为什么勤劳勇敢的中国人奋斗了几千年,到新中国建立时仍然一穷二白?原因之一,就是我们总是用简单的办法搞建设,总是推倒重来,没有继承的发展是走不远的啊!
不禁想,假如我们的这座火车站也能像奥塞的老车站那样改造,该会出现城市建设史上一个怎样令人欢欣鼓舞的典范呢?巴黎的艺术之美和历史之美固然令人流连,但有着远比欧洲悠久历史文化的我们,假如处处能有自己艺术的“巴黎”,冯骥才们的如花妙笔,又该盛开出怎样绚烂的花朵?
(《巴黎,艺术至上》,冯骥才著,作家出版社2002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