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工厂的亲切记忆,还和馒头、盐汽水、冰棒联系在一起。父亲的饭菜总是节省得不能再节省,而上中班当点心的两个白馒头总是省下带回来给我和弟弟吃。馒头下班拿到家往往已经发硬,便放在火上烤或蒸软了吃。高温季节厂里发的盐汽水和冰棒,总是在中午用搪瓷缸装着,用干毛巾包好,匆匆送回家来,又匆匆赶去上班。我记得惟一有一回在父亲厂里吃午饭,饭菜飘香,让人饥肠辘辘,父亲在窗口犹豫再三,给我买了一份当日最好的菜——霉干菜扣肉,而他自己只买了一份青菜。白馒头,盐汽水、冰棒,这是贫穷时代一个贫穷的父亲能给予儿子的最奢侈的营养品了,而多少天才能吃上一回的霉干菜扣肉,胜过今天一切的山珍海味啊!
长大的我,终于没有成为一名工人,时代给了我更广阔的发展路径。但对那个工人很光荣、工人的儿子很光荣的年代,心中泛起的却永远是温暖的情愫。起初颇奇怪为什么会在《南大校友通讯》上与“无锡机床厂”相逢,写完这篇文字便已有答案了。那是因为,条条道路通罗马,通往工厂的路,通往大学的路,都是通往美好人生的路,它们怎无缘交会?而人心更是永远相通,无论你最终走了一条怎样的人生之路,那些曾经的梦想,那些给予我们滋养的人间真情总会一路相随,永在左右。
家在心的航线上
单位在马群新街盖了新房。于是,在装修的日子里,从半山园乘坐公交车到马群,便成了我日日不变的路线。
大学毕业至今18年,一直居住在幽静的半山园内,“家”的概念早已和半山园紧紧相联,“家”的这一个特定地理位置早已在心中根深蒂固。蓦地,要在马群那么远的地方建一个全新的家,还真有些不习惯。公交车一路驶去,那些站名都是我闻所未闻的,车窗外的景色更是一派陌生。由于这种不适感的存在,所以,起初常常是把装修的事宜交待或检查完后,便又匆匆坐车回来,回到我熟悉的中山门内那一片翠绿的家园。
装修是耗时的,在这条公交线上跑久了,渐渐竟生出一些感情来。车未到站,我已能不出差错地报出一个个站名了,我的脑中,渐渐地有一张从半山园通往马群的鲜活地图了。卫桥、卫岗、小卫街、理工大、孝陵卫、大栅门、钟灵街、柳营、顾家营、五棵松、钟山学院、马群、马群停车场、马群新街,这些原本非常陌生的名字,渐渐似乎有情性有生命了。沿车窗一路望去,两边也是郁郁葱葱,花团锦簇,不逊于半山园的风光,城市何处没有旺沛的生机呢。
时间愈长,愈觉得这些地方确是有蓬勃的生命的。是啊,谁说它们是没有生命没有灵性的呢?陆海山川千万年的碰撞、崩裂、冲刷、沉陷和隆起,万千次的聚聚散散、分分合合和流徙迁移,才形成今天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一片地形地貌。沉默无语的大地下,曾经喷发着多么强大的热力!这一个个看似寻常的地名,必有其精彩的来历,你如果肯投去深情的眷顾,生命的交融会放出怎样的光芒?半山园有王安石的风采,孝陵卫也有帝王的往事;中山门城墙铭刻着明王朝的历史,卫岗也留有宋美龄跑马的飒爽身影。这一个个相距数里的地方,本来就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它们的生命根须在平静的大地下缠绵相连。它们恰如一个个卫兵,忠实地守候着城市的昨天和今天。因为搬迁,我得以感受到它们的存在,也对这个城市有了更多的触摸。近在咫尺却疏于了解,这是我欠这个城市的债,今朝终得偿还。
在半山园,徒步数分钟便到办公室,又步行几分钟便回到了家。好处是便捷,美中不足便是对“回家”缺乏动态的感受,“回”的心理永远不会那么急迫。住马群便大大不同了,要经过那么多的车站,车上又常常是人满为患,难以找到空座不说,还常常目睹抢座的种种不雅之情状。一路站去,腿脚是累的;一路看去,心也并不总是轻松。那时候,便盼着少几个红灯,车快快到站,可以快快回到自己温馨的家,把疲惫的双脚高高搁起,把所见的不快一扫而光。那时候,才略略体会到李白“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的焦虑心理,李白是嫌驿站太多,而我则是盼望车站能少一些啊!
有朋友问:半山园那么好的地方,搬出来舍得吗?我朗朗一笑:舍得,真的舍得。在同一个城市里,上天慷慨地赐两处青葱的所在为你的家园,这是怎样的福祉啊!拓开去想,人生短短几十年,天地之大,青山之众,此处可以为家,彼处胡不可为家?何况,无论如何搬徙,我们曾有的家园都会在心的航路上撒下种子,绿荫成行。现实居住着的家,很美;而那些曾经的家园,与我们风雨相伴的家园,也永远留在了我们的怀念中,不也很美么?
终于明白,“心泰身宁是归处,故乡可独在长安?”终于明白,心在家在,家在心的航线上。
慢慢放飞
女儿小学毕业了,为择校的事我们颇费踌躇。家门口就有一所还说得过去的中学,若是就近上学,不仅方便,而且女儿还能和我们朝夕相处。但,和所有的父母一样,我们希望女儿能得到更好的教育。毕竟,初中可以说是人生竞赛场的第一条起跑线,我们不敢马虎。于是,我们最终选择了一所离家很远的民办学校。
选择的过程对我们来说并不轻松,不是理智上,而是情感上。女儿长到13岁,从未与我们须臾稍离。骤然将她放置在一个我们不可视不可触的空间内,心里总是不舍。她独自一人,可知努力加餐饭?可知秋凉添寒衣?头疼脑热有谁怜?忧愁苦闷向谁诉?这些问题一直在我们的脑中萦绕。
未知女儿弱小的心如何看待我们的决定,为了让她接受,我们带她去看了学校。我们一遍遍地告诉她,校园环境何其美丽,生活条件何其优越,师资力量何其雄厚。而且,我们每周还会去探视一次,周末就回家了,既仍可以和父母共处,又可以过新鲜而充满友谊的集体生活,还可以培养独立生活的能力。听我们絮絮叨叨时,孩子的眼光兴奋而又犹疑,憧憬而又不安。我们知道,与其说我们是在说服女儿,不如说是在说服我们自己。
这期间,我们参加了两场婚礼。我们发现,男方的父母总是笑意盈盈,女方的父母却忍不住会落泪。这泪,既是喜泪——欢喜于女儿有了好的归宿,也是悲泪——悲伤于女儿就要离开自己身旁。当司仪问一位有着两个女儿的父亲,这次小女儿出嫁有什么感想时,一番祝福的话后,老先生动情地说:说实话,我真舍不得,我的想法可能有点自私,大女儿嫁到了北京,这次小女儿嫁到南京,家里就剩我们老俩口了。他虽极力掩饰情感,但闻者无不动容,我们这些有女儿的父亲想得更多更远。于别人,可能是更不舍女儿,而我则更坚定了让女儿住校独立生活的决心。因为,沉浸在与女儿朝夕相守幸福中的我猛然悟到,女儿总是要与我们渐行渐远的,总有一天要离开我们的羽护,与她所爱的人振翅高飞。我们何不早一点适应这样的别离?
开学前,要进行为期一周的军训,女儿出发时,我不在家。听妻说,她们俩都落泪了。起初两天,我们真不适应女儿不在身边的生活。家里安静了,却也冷清了;整洁了,却也空落了。妻原先午睡时嫌女儿吵,现在没有女儿吵反而睡不着了,每天就是盼着女儿晚上来电话。女儿第一天来电话说,同学们都想家了,都哭了。从她后来几天来电话的声音中,我们听出她渐渐习惯并喜欢了集体生活,我们的心慢慢放下了。
这一周的军训,是我们与女儿不在同一个空间,相互适应的过程。而她从此以后的住校生活,更是我们对女儿总有一天要不在我们身边这一事实的适应过程。现在,我们开始适应与女儿一周见一次面的生活;当她考上大学后,我们便要适应与她几个月见一次的生活;倘她今后不在南京工作,我们便要适应与她一年见一次的生活;而假如她嫁到异乡,我们便要适应与她几年见一次的生活。与其以后老弱的我们要用很大的定力来适应女儿骤然飞离的日子,不如趁我们还年轻,理智还足够强大时,从现在开始就慢慢放飞女儿。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爱都意在聚合,只有一种爱指向分离,那就是父母对孩子的爱。父母真正成功的爱,就是让孩子尽早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从你的生命中分离出去,这种分离越早,你就越成功——心理学这样晓喻天下的父母。
那么,就让女儿慢慢展翅飞翔吧。在这慢慢放飞中,我们会慢慢适应女儿不在身边的落差,自己慢慢填补生活的空白,而女儿的羽翅也会被磨练得更加坚强。为了女儿能搏击今后人生路上的种种风浪啊,做父母的又何惜忍受思念和孤独——只愿我们的女儿向着理想勇敢飞翔,越飞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