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顽强的跪行着,出了辕门,向宫门而去。
硬邦邦的石板上,纤弱的膝盖却如铁一般坚硬,十步一叩首,再抬眼的时候,眼底依旧是澄澈与坚定。
满朝文武顿时叹为观止,甚至觉得神圣。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铁骨铮铮的女子?!
这般恩重如山,这般情深似海,这般顽强不屈!
这样的一个女子,任凭她在这偌大的王宫之中身影是如何渺小,然而此刻,她却是那样的令人叹服,让群臣们都自惭形秽。
太安静了此刻,落一根针都能听闻,雪无声歇斯底里的低唤声,刺痛了群臣们的耳。
大家不会明白,他望着影像中的淳于静时,心里到底有多疼。
然而似乎有谁忍不住的流下了眼泪,赶紧抬起袖子擦拭,生怕被人看到。可是旁边又响起了其他人低低的抽泣声,陆陆续续,像是传染一样,渐渐多了起来。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臣子,都不由的老泪纵横。
烈日炎炎,这毒辣的盛夏,丝毫没有为淳于静降下一丝悲悯。
她亦不需要悲悯。
已经出了王宫,眼前是一望不见头的长街,长街没有铺砌石板砖,都是土灰。夏天灼人的风将土灰拍打在淳于静脸上,她毫不躲闪,仍旧一步步跪行着,每隔十步,磕下头来。
两旁的百姓们渐渐注意到淳于静,所有人都忘了行走,纷纷停在街道两侧注视着她。
“这个女人是谁啊,穿得这么好,怎么从王宫跪着出来?难道是哪位犯了错的娘娘?”
“嗬,可别瞎说,这位夫人我曾有幸目睹过的,是大秦邑王的正妃!”
“什么正妃侧妃,邑王不就这一个妻子吗?可是她、她这是在干什么啊,还向着那边磕头……那边好像是圣女殿呢。啊!难道是她亵渎了圣女大人,主动请罪去了吗?”
“这个……少管闲事少管闲事,只是邑王妃那般风云人物,竟然落魄如此,总觉得和传闻中不太相符啊。”
这时又有几个女人指着淳于静的肚子惊叹道:“哎哟你们看!她那肚子都四个多月了,天热成这样,她这么弄下去可是会小产的啊!”
淳于静顿时心惊肉跳了好几下,一只手不由自主抚上了小腹,那里面的小生命现在是不是累到了呢?热不热?晒不晒?
宝宝,你一定要坚持住,娘亲能撑到最后一刻,你也要和娘亲一起好不好?
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那日梅胜雪提着贵重的礼物来别馆拜访她,那千年雪莲,那赤色山参,还有风生兽的脑浆……梅胜雪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但那上好的养胎药淳于静都吃下了。
为了雪无声,她一定要坚持抵达圣女殿之下!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窃窃私语、高谈阔论都此起彼伏。淳于静听不见,只是望着前方,顽强的咬紧牙关。
一步、两步、三步……
五十步、一百步、一千步……
淳于静已经数不清自己跪行了多少步,只知道膝盖已经传来了连续的疼痛,疼痛从髌骨钻上来,一路上升着直达深心底。
叩首、再叩首、又叩首……
也不知道磕下去多少个头,额头处隐隐传来了疼痛,淳于静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天好热,蝉鸣声竟然这般聒噪而刺耳。
汗水像是豆子一般大小,一颗连着一颗从淳于静的脸上滑落。睫毛上都挂了汗珠,汗水甚至将视线模糊。淳于静的浑身都热出了汗,那衣服汗湿了贴在肌肤上,难受的就像是一只皴裂的、沾满鲜血的手将淳于静的全身摩挲。
目光微有不稳了,淳于静粗重的喘着,一步一步,挪动膝盖。
好长的路,这路为什么这么长。
离圣女殿还有多远?好像还很远,不知道还要多久。
日落之前自己真的可以抵达吗?
可是好热、好累、好难受、好痛苦……不知道能不能抵达,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宝宝,我们不能放弃,我们一定不能放弃……
这条长街就在这双顽强的膝盖之下,一寸一寸的缩短。行过这条长街,拐入另一条长街,模糊的视线里一切都像是被切成一片一片、生硬的拼在一起似的,摇摇欲坠。
恍惚间听到谁家的更漏声滴滴下落,未落的时候又悬在那里迟迟不落。这落与不落之间,就如淳于静的心般,勇往直前,却又恐惧着腹中的孩子能不能撑下去。
“哎呀,这怎么了得啊,你们看看天上这太阳毒的!”
有些随着淳于静一并走着的妇女们实在受不了了,纷纷指天,对淳于静道:“你究竟是犯了什么错,就算该被惩罚也不能殃及到孩子啊。这天怎么就这样热,也不同情同情人凉快些!”终究是怜悯了淳于静,用水袋子给她喝了点水。
淳于静看向这妇女,这刻她虚弱的眼底那抹野草般的坚韧,深深的震撼了妇女。淳于静感激的说:“谢谢你,你会有好报的。”又望望街道上的所有人,淳于静声嘶力竭的高呼:“我没有犯错,我只是在为我的夫君做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苍天明鉴,我淳于静碧血丹心,不曾亏欠任何人!”说罢一个叩首,铁骨铮铮。
这一幕被雪无声真真切切看在眼里,鼻尖已经酸的麻木了,痛苦至深的表情深处,是xiao魂蚀骨般的痛苦。
街太长。
正午太过炎热。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膝盖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麻木的像是在机械的重复着向前移动的动作,痛感如蚂蚁的啃咬,一丝一丝的蔓延到了额头,和额头上那片痛苦纠结在一起,再蔓延到全身的每一处经脉。
额头上已经流出了血。
所有流逝的时间都堆砌成一分一分加深的痛苦折磨,在纤弱的身体里啃咬着。
恍惚间,淳于静似乎看到圣女殿飘扬的旗帜,那火红的一角,虽然像是远在天边,与黄昏重叠,却将淳于静的整颗心都燃烧了起来。
她奋力的要去接近。
可是突然--
腹部痛了!一阵抽痛,一阵紧揪,霎时就痛得淳于静小脸煞白。她一手按住小腹,气喘吁吁的勾出一抹怜爱的笑:“宝宝累了?都是娘亲不争气,害你还没有出生就要跟着娘亲受折磨……”
一串泪珠情不自禁的滑落下来,与汗水交融。
“可是娘亲没有别的办法了,宝宝你看,就快到了,你和娘亲一起坚持下去好不好?”
颤抖着,手在小腹上握成拳头,腹部强烈的抽痛让淳于静几乎休克。任凭旁边妇女们发现了不对,各个惊呼,她仍旧紧咬牙关,再不发一语!
“静儿……静儿……”远在王宫里那人歇斯底里的呼唤,仿佛就绵绵在淳于静的耳畔。
她是他此刻最大的痛苦,他却是她此刻最后的力气。
终于,一步步近了,那琼楼玉宇的殿堂,那些飘扬着的红色旗帜,还有长梯上那两排表情惊愕的灵女……她们都愕然的望着淳于静。圣女让她从王宫跪行而来,她!她居然真的能--!
灵女们已经面无血色,黄昏的红光将她们的脸染成空洞的红。
淳于静终于欣慰的笑了。
太阳快要落山了,我也到了……雪无声,我到了……
疼,腹中太疼,疼得淳于静每一步落下都即将昏死过去,每一次清醒都是意志力在昏死的边缘挣扎。
她突然感觉到,腹中有什么东西在沉沉的下坠,接着,双腿之间竟有温热的液体在流出。
先是一滴、两滴,接着便是一股……!
淳于静惨白的嘴唇挣扎着张开,一手死死护住小腹,如同乞求般的喃喃:“不……不要……宝宝,我们就快要到了,求求你坚持住……”
可是血却在汩汩的流下,沿着双腿淌到了地上。
路面都是黄土,随着淳于静一路走过,一笔触目惊心的红色浸入黄土地,刺碎了无情的夕阳。
云层如火一般卷烧起来,风声怒嚎,太阳已不忍再看而藏进了云中。
还剩下最后的十步了……
淳于静冲着圣女殿叩下了头。
十步、九步、八步……耳畔嗡嗡声一片,她什么都听不清。
七步、六步、五步……可是却听见了雪无声痛彻心扉的哀嚎。
四步、三步、两步……两腿间流逝的血,将淳于静的心脏染得万念俱灰。
最后一步、最后一步、最后一步……!
跨过去了!终于跨过去了!
淳于静冲着圣女殿,磕下最后一次,额头触及了滚烫地面的这一刻,所有的意志力被风吹作零落,整个人就此倒在了地上。
周围好吵,怎么会这么吵,肚子里是怎么了,有什么东西像是流走的水一般在远离自己,身子变的好轻,轻飘飘的,像是要飘远了……
一只手潜意识的抚在小腹上,淳于静潸然泪下。
“宝宝,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这一刻,淳于静失去了知觉,身下是一路拖来的红色,身上铺着的是如血残阳。
也是在这一刻,王宫中响彻一声震天动地的悲鸣,一时之间,满城之人尽望向王宫。
没人会知道,淳于静腿间流着血晕倒在地的这一刻,雪无声所遭受的痛苦一击,就是将这数千年十几世的悲痛合在一起,也远远比不上了!
恍恍惚惚,浑浑噩噩的梦中,黑漆漆的周围好像绽开了满树满树的桃花,缠chan绵绵了三四里。
淳于静看到有谁提着一个药箱,在桃林之中翩然走过,清淡的眸子望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