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先生顺着霍平的目光看向窗外的赏菊人：“东主还没有告诉孙姑娘？”
霍平收回目光，向他摇头：“孙大人托付我照顾好孙芸。可惜她心性太浅，现在告诉她孙家被抄了，父母被流放，我怕她忍不住做出不智之举。无异于害她…”
陶先生枯瘦的手指了指霍平背后的多宝阁：“那个东西，东主准备怎么办？”
黄花梨打的多宝阁上放着一只普通的木匣子。里面装着山西漕运的暗帐。漕帮历年交给各级官员的捐输、养廉银子笔笔在录。这是弹劾泰安侯贪墨最有力的证据，只可惜柳青澜煞费苦心得来的账册还没等呈于丹墀之前，孙家就遭了难。
“既然是孙大人交代的，等到适当的时机，我自当交还给孙芸。”孙家被抄，恐怕泰安侯借着这抄家的由头也在四处找寻这本账册，现在交给孙芸还太危险。
炙热的炭火烤得陶先生枯瘦的脸颊直泛油光，这回轮到他连连摇头：“东主是一番好意。怕就怕，到时候孙姑娘会心生怨怼。东主还不如…”
霍平听了便皱起眉头，打断陶先生：“不如什么？收为己用？”
听见他语气不善，陶先生的双手僵在火盆上方，莫名激动起来：“东主，我这也是为东主着想…这账册里记载的大大小小官员不下百名，许多朝野重臣也赫然在列。对孙姑娘而言百害而不无一利，只不过图惹得敌人追杀。而对东主来说，却是难得的利器。东主三思啊！”
霍平从躺椅上缓缓起身，账册静静的躺在他背后的多宝阁上。握着这样大的一个秘密，他第一次感到如芒在刺。
“陶先生的建议，我会细细考虑…”
这分明实在逐客了，陶先生叹了口气，也站起了身。这几年，随着霍平心智的成熟，听他的时候也变得越来越少。作为他的西席，陶先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他无奈的拱手向霍平告辞出来。
没走两步，在前院正遇上秋平捧着一对粉地青花粉盒，迎面走来。
“秋平姑娘且站一站！姑娘捧的是什么？”陶先生在门外一伸胳膊，正拦住脚步匆匆的秋平。
秋平停了脚步，朝他微微屈膝：“这是将军府今儿刚送过来的。只说是泰安侯府那边差人送给少将军的。也不知是什么稀罕东西，火急火燎的。”
“哦？”听到泰安侯府的名号，陶先生眉毛一扬来了兴致。他拿过其中一只粉盒细细端详。盒盖上粉彩绘着姹紫嫣红的牡丹花枝，正中是圆底福字。盒盖和底部万字不断头的掐丝珐琅图案做得严丝合缝，一点不差。揭开巴掌大的盒子，里面空无一物，倒是能看见内务府如意坊的印章。
“如意坊的东西，果然不是凡品。将军府中并无女眷，泰安侯府说了是为什么送来的么？”
秋平摇摇头：“只说是世子夫人送来的，交给少将军自然明白。”
“世子夫人？”陶先生急忙翻转粉盒，查看盒子的底部。那里清晰的刻着一枚孙府印章。他手一抖，差点将粉彩盒扔掉。盒盖与盒身碰撞，发出“咣啷”一声脆响。
秋平吓得不轻。她急忙伸手去托，道：“先生小心点，仔细摔碎了，没法和少将军交代。”
陶先生回过神来。他以迅雷之势将秋平手中另一只粉盒也抢了过去：“这东西就由我交给少将军吧。”
秋平猝不及防，一眨眼功夫被夺去了两只粉盒，急红了脸：“先生，先生，这可不成！…先生您去哪啊？”她抢上去拦，陶先生已快她一拍，迈开大步径直往绿韵阁而去。
——是时候，他亲自会一会孙府这位真正的嫡长女了。
…
“陶先生求见！”
青莲来通报的时候，孙芸赏菊刚回来。她将耳边一朵金黄的菊花摘下，理了理散乱的发丝：“哪位陶先生？是少将军的那位西席先生吗？”
“姑娘记得不错，正是那位陶先生。”
他找我能有什么事情？孙芸疑惑。她扒着窗缝往院子里看，一抹瘦削的青色身影，正立于廊下等候。除了霍平和几个身边伺候的丫鬟，她与将军府其他人相交甚少。陶先生贸然上门，这情景十分不同寻常。
青莲道：“姑娘要是觉得不方便，奴婢帮您回了。”
孙芸从窗前直起身子，坐到屏风后：“倒也不用，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青莲引着陶先生走了进来。
“孙姑娘！”陶先生瘦如枯竹的声影在屏风后微微一躬，向她行了个礼。
“先生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孙芸一指他身侧的椅子，请他落了座。
陶先生一屁股坐下，开门见山的问她：“姑娘居于将军府多日，不知有何打算？”
——这是在替霍平逐客么？孙芸被问得尴尬。不等她回答，青莲先跳了起来：“先生这话问得好生奇怪，姑娘是少将军的客人，又不是先生请来的。姑娘将来有什么打算自然会和少将军商量。算起来，你我都是将军府的奴才，姑娘的事情用不着先生白操心。”
“青莲姑娘说得是，倒是我多管闲事了，只是有样东西是今天早上从将军府送来的。倒要请孙姑娘看一看。”
陶先生从怀中捧出粉盒，由青莲捧了粉盒转入屏风后呈给孙芸。屏风后传来一阵低低的惊呼声。
这对粉盒是孙芸十三岁生辰时，父亲托了内务府如意坊特意为她打造的。她得到的是一对蓝地青花粉盒。后来孙蔷不依，嚷着也要。孙怀楠无法，才又弄了一对黄地同花样的给她。
如今再捧着这一对保存完好的旧物，孙芸不寒而栗：“这对粉盒…陶先生是如何得到的？”
陶先生微微一笑：“姑娘果然识得此物。这对粉盒是泰安侯世子夫人特意送到将军府，给少将军的礼物…姑娘认为世子夫人是何用意？”
是何用意？孙芸额头上渗出薄薄凉汗。孙蔷这是在示威，还是在警告？身下的银鼠椅褡子忽然燥热难忍。她忽的站起身，那一对粉盒顺即滑落于地，摔得粉碎，只那碗状的盖子在丹凤朝阳屏风前骨碌碌的打了几个转，停在青莲脚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