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琴对着铜镜梳妆,点了胭脂抿在唇上。铜镜里忽而又出现了一人,她低低一笑:“你来的正好,替我瞧瞧,怎么样?”
方唯静默了一会,诚实地说:“不大好看。”胭脂味太浓,莫名地与试琴的气质不相称。
试琴微微一笑,兀自盘上发髻,插上那朵瞳欢送她的金步摇。站起身来,转了一圈:“现在如何?公子会喜欢么?”
方唯定定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试琴笼上了衣袖:“带路吧。”
瞳欢请宴的地方叫听雨轩,名字甚是清丽,听说是公子来宫暂住的地方。她能安排在这里,那或许表明,那个久闻其名却不得一见的公子,今夜会出现了。试琴的确对此人有十足的好奇,但同样她也知道,这人是十足的危险。所以最好的方式,大概便是敬而远之。但以公子对她的关注和“厚爱”,怕也是难以实现。
在路上遇上了十宫的姑娘,两人便同路。
试琴问:“怎么称呼呢?”
“昨日宫主已给取了名,”那姑娘轻笑,梨涡更深:“我现在唤作笑语。”
“笑语?”试琴笑道:“倒也是衬你。”
笑语只淡淡垂目:“也没什么衬不衬的,左右就是个名字。能叫唤便好。”
试琴点头:“也不错。”
“对了,”笑语说:“我已经听说了,七宫原来的竟是灸舞宫的潋滟,你打败她应该不容易。”
“潋滟倚老卖老,都能被人从灸舞宫赶下来,”试琴笑着说:“我打败她,也不是太难吧。”
笑语扯了扯唇角:“是了,试琴姐姐必定是有过人之处,才会深得公子垂青。”
试琴掩住了眼中的冷光,敷衍道:“我不过是空得一些运气罢了。”
她知道笑语是在试探她对于那个神秘公子,她知道些多少。莫说试琴一无所知,就算是了如指掌,也不见得要和她分享。原本笑语大方得体,又长了副讨喜的模样,试琴还有几分亲近之意。但这一番交谈下来,她倒是可以确定,笑语是不值她深交的人。倒并不是因为笑语心里深沉之类的,能走到这地步的,有哪个还是傻白甜,心事单纯的普通少女?但是她发现,笑语对如今的生活充满了期盼和野心,她想的是公子的青睐,瞳欢的位置。她栽进了这个网里,甘愿成为一把匕首,一颗棋子。
试琴觉得惋惜,笑语并非愚笨,但她已经满足于如今的自由。
远远的,已能看到听雨轩的牌匾,狂草的书法倒是与这个清雅的名字相悖,就像一个人,看上去狂傲不羁,却满腹愁肠。试琴突然停下来脚步。笑语有些疑惑地也停了下来。
试琴笑着问:“不知妹妹的十宫,在哪个方向呢?”
笑语的脸青白了几分,试琴继续说:“多谢妹妹挂记着我。”
十宫与七宫,分明是两个方向。她们,又如何碰见的?本来这种事各自心知肚明,也就罢了。但一旦说出来,就等于划上了界限。
笑语轻轻一笑,更带上了些许疏离:“姐姐客气了。”
试琴暗叹了一口气。
两人进了听雨轩,有人指引他们进了第一阁,依次序坐下。她们不算来的太早,但也不会太晚。试琴粗略地看了一边,席间正好十四个座位,全都是藤椅竹桌。正上方有块匾,上书“小楼一夜听春雨”一行诗,其笔法勾勒与门前牌匾上的字倒是一致,应是一人所出。
试琴左侧已坐了一人,按照排座的顺序,这个应该就是五宫的现任宫主。她不由地多看了一眼,那个姑娘长得甚是清丽,但却不温不火,并不引人注目。试琴眼珠转了一圈,暗暗有了计较。
人陆续来齐,主位和其下首右侧的那一席仍空着。试琴偷偷瞄了一眼主位下首左侧所坐的两人,这两人中有一位是墨重宫的创立者之一,与瞳欢同辈的人——婉思。还有一位是刚刚代替潋滟的,公子的新宠。还未等她好好看清楚,突然的,灸舞门那两位豁然起身,十宫的人虽不明所以,但也连忙跟着站了起来。
门口出现了一位男子,身形修长,白衣飘扬,上半张脸上带着一块银色的面具。唇角抿成一线,微微带了生人勿近的冷意,不由让人感到敬畏。他身后跟着依旧打扮的像花蝴蝶一样的瞳欢,瞳欢倒是笑眯眯的,只是笑容未达眼底,徒剩虚伪。
试琴不由凝眉,那半块面具真是分外熟悉,但每当有一丝头绪冒出来,却立刻又烟消云散了去。她想了半天,脑袋有些突突地疼,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
不过,能让瞳欢鞍前马后地伺候着。这,定是公子。
“莫站着了,坐下吧。”未等他们行礼,公子便淡淡地开口:“可以上菜了。”
座下的人都面面相觑,但公子未入席,却无人敢先坐。
公子在试琴面前停下,温和地笑了笑:“咱们有些日子没见,你倒是没变多少。唔,个子是高了些。”
试琴能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不由有点如芒在背。她硬着头皮道:“公子怕是认错人了。我从未见过公子。”
“未见过么?”公子皱了皱眉,又轻笑:“既如此,怕是我认错人了。”
试琴低了低头。她总觉得这位公子原本应有一股邪佞之气,但现在看上去却意外的甚是和善。那到底是她的错觉,还是公子根本就在装模装样?但不急,很快就会知道了。
公子入了座,瞳欢又道:“坐下吧。”大家方纷纷入座。
奉菜的侍女鱼贯而入。
瞳欢笑着说:“今年,墨重宫又添新人。都自我介绍下,认识下彼此好了。首先呢,我叫瞳欢,你们已经见过了,我是金羽宫宫主。自然,也是墨重宫的宫主。”她向着左侧唤:“婉思,寂麛。”
“我叫婉思,”靠内侧的姑娘轻轻开口,她五官不俗,只是脸上有股灰败之气,才坐了一会,眉眼里已尽是倦怠:“灸舞门门主之一,主管任务,往后你们所接任务都会由我先……”话未说尽,便开始咳了起来,那剧烈的咳嗽声回荡,让人莫名揪心。
“婉思,”待她停了会,公子淡淡道:“你身体不好,早些回去休息吧。”
婉思低首俯身:“那婉思先告退了,抱歉公子,扫了大家的兴致。”
公子摇头:“无碍。”
婉思慢慢走了出去,她的影子跟着她,亦步亦趋。惊鸿一瞥中,试琴在影子那寂灭的眼神里看出了几分浓的如夜色、粘稠地化不开的情绪。她一时心惊,不明白意味着什么。
彼时,已听见寂麝的声音:“……灸舞门现任门主,主管情报。”寂麝的模样在一色美人中倒不是最耀眼的,但形象却是最干练的。在一堆千娇百媚中也甚是突出。
一宫宫主接到瞳欢的示意,刚要开口。公子却已咽下一口汤羹,慢条斯理地笑了:“试琴,这玫瑰蔬果汤挺是别致,你尝尝。”语中关切灼灼,看似极为贴心。
试琴座下的手捏紧了拳头,面上倒是一派安然:“多谢公子,我已经尝了,味道的确很好。”
公子恍若无知气氛的鬼凝,继续道:“听雨轩的厨子一向不错,你若喜欢,时常可来。”
试琴见他变本加厉,笑容不由得僵了僵:“公子厚爱,试琴不敢当。”话音未落,公子的眼已然凝霜,带着不被领情的不悦。
气氛突然的剑拔弩张,瞳欢笑着打圆场:“这是公子的恩德,你这小丫头还有拒绝的道理?”
“瞳欢,”公子面无表情地看向她,眼中夹杂着三分讥诮,七分严厉:“什么时候我说话时,容许别人插言了?”
瞳欢神色顿时有些慌张,连忙离席叩首道:“公子恕罪,是瞳欢唐突了。”
瞳欢这么一跪,灸舞门与十宫也不敢再坐,一时间,跪了一地。跪在最后面的试琴心里暗叹,这笔账,怕是要算在她的头上了。
公子瞥了一眼案下的瞳欢,沉默了片刻,轻轻笑了笑:“墨重宫交与你,倒是不错。你瞧瞧这些姑娘,多知礼啊。”他缓缓起身,绕过台案,走到了试琴身边,将她扶了起来。
“试琴,你记得韶浔,却忘了我,这是什么缘故?”他低头,面具冷冷地投射在她的脸上,她一时无言。心想:原本以为青梅是瞳欢的人,倒没想到原来是公子的。
“瞧,”公子叹息道:“你还是这样,重点一直是偏的。我让你回想以前的事,你却在想我是不是找了人监视你。”
对他轻易看出她心中所想的事试琴没时间惊讶,她谨慎地向后面退了退,试图拉开一点距离。她斟酌道:“以前的事……我记不得了。”
“那为什么记得韶浔!”公子倏然发怒,“你是我的未婚妻,眼中只能有我,知道吗?”他的声音慢慢轻缓了下来,依旧一派斯文,仿佛刚刚情绪激动的人并不是他,他将试琴拥进了怀中,力道仿佛要将她揉碎。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他说:“试琴,别逼我对你残忍。”
试琴像个脱线的人偶,几乎被脑袋嗡嗡的共鸣声给扰乱思考。
信息量实在太大了。
未婚妻?谁会把未婚妻扔进暗杀组那个鬼地方?而且,难道她以前就是认识韶浔的?还和他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试琴慢慢找回了自己的神智,公子勒的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她用尽力气推他,却纹丝不动。
“别推,会伤到你。”公子说:“我松手。”说着,他果真松了手。
试琴被气的无话可说,他若真那么体贴,还会将她扔在这里?她早就遍体鳞伤,现在才来假惺惺,是不是有点晚了?
公子仿佛看出了她的想法,笑道:“你那么贪玩,我仇家遍地,自然不放心。送你来锻炼锻炼,也是好事。”
试琴竟无言以对。
公子继续说:“等你打败瞳欢,成为金羽宫的主人,我们就成亲。”
试琴已选择性忽视了在座所有人的震惊和错愕,她麻木地看着他,甚至笑了笑:“那怕试琴今生都没有这个福分了。”这位自称是她未婚夫的公子,到底是有多恨她?这么孜孜不倦地把她往火坑里推,还做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最担心的事已经发生,试琴倒是又淡定了下来。公子面具的后面,仿佛已露出一些戏谑的冷酷。这样的人,也许喜欢看猎物徒劳地挣扎,不过,他选错了对象。
试琴重新和他拉开了一些距离,看着他含笑的眼,一字一顿地说:“试琴或者不思进取,但只想明哲保身,不希图高位。”
“有我在,总归不会让你死的。”公子说的温柔,试琴却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是的,只要她不死,都不算触及公子底线。
试琴几乎将银牙咬碎,她冷笑道:“那多谢公子荫蔽了。”
“瞧,这饭菜都凉了,”公子转而道:“瞳欢,你去刑房领罚,其余人,都散了吧。”
试琴转身想走,公子说:“你留下。”她只好停住了脚步,这公子喜怒无常,她倒是不能开罪的。
瞳欢是最后一个出去的,她经过身侧的时候,偏头地看了试琴一眼。那眼光,并不是怨恨,反倒是同情。
同情什么呢?试琴隐隐有了猜测。
屋子空荡荡的,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试琴不说话,等着他说。公子看了她许久,才低低一笑,神色舒坦地转身走到了主位上,继续……吃东西。
看着试琴目瞪口呆的样子,他莞尔:“你不饿么?折腾了一天。”
“可……”试琴没把话说下去,问题太愚蠢。
公子却看似认真的解释道:“那些人说了名字,你便确实认识了么?认识一个人必定要日后相处观察。那样假惺惺的寒暄,很影响胃口的。”
试琴听罢,自然不屑于他的歪理邪说。但也不好再扭捏,便大大方方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也吃起饭来。她是真的饿了,倒是风卷残云,都给横扫了个干净。埋头吃完,方抬头向公子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想到他虽吃相斯文,但速度却并不慢。他盯着她,不知已看了多久。试琴的脸颊火辣辣地红了起来:“公子既已吃完,试琴就先告辞了。”
“明日随我去执行任务吧。”公子淡淡说。
试琴点了点头:“但凭公子吩咐。”
公子道:“明日寅时三刻来这里找我。”
试琴又点头:“是。”
公子微微一笑:“你下去吧。”
试琴便躬身行礼,退了下去。走了许久,直到快至七宫之时,身后一直默然的方唯说:“公子从来不亲自出任务。”
“所以,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呢?”试琴放慢了脚步,与方唯平齐:“他处处针对我,让我成为众矢之的。你难道真相信他说的那些鬼话?”
方唯淡淡道:“或许是真的。”
试琴停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你不变强,如何配得上公子。”方唯语气依旧淡淡的。
试琴却有些气闷:“谁要配的上他!”
方唯眼中隐有笑意,但又立即恢复了扑克状。过了一会,他轻轻道:“他不逼你,你也会成长。”
试琴没有答,已能看见书写着“诗裙”的匾。她静静看了会,低低地说:“我不可能是第二个诗裙。”她转头看方唯:“是不是?”
方唯沉默地看着她。
试琴笑道:“你会帮我。”她说的笃定,内心也有几分忐忑。方唯的态度一直都不明确,他是影子,是支持,也是束缚。
方唯道:“我不能给你承诺。”
试琴怔了怔,只听他继续道:“我是你的影子,唯一。”
试琴的眼睛有些湿润,她闪了闪眼睛,又甜甜地笑了:“没错,没错。”她重复着:“没错,你是我的唯一,我是你的唯一。我们,我们是一体的。”
方唯垂下眼帘:“进去吧。”
试琴按了按自己的后颈和肩膀,叹气说:“是了,明日还要起早。”
她正欲歇息,没想到,七宫这么快就有了访客。
“倒没想到,”试琴有点诧异:“你会来先找我。”
来人正是现任五宫宫主,采嵋。
采嵋淡淡一笑,饮了口水。她的一举一行都格外优雅。不像是个杀手,倒像是一个大家闺秀。
“你怎么会来墨重宫呢?”试琴有些好奇。
采嵋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方唯,试琴才发现,她并未带影子一起。
“无碍。”试琴说:“方唯是可信任的。”
采嵋微笑,淡雅如冬梅,清幽如幽兰。她轻描淡写:“我父亲原是西国王爷,那时王上的异母兄弟。西王昏庸无能,且不能容人。他听信谗言,将我一家连带奴仆七十口全部灭口。我受人庇荫,逃到元邱。投入墨重宫门下,就为了报仇。”
试琴笑道:“听你描述,竟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在暗杀门的那五年,当我手中染血,我才惊觉,”采嵋似哭非笑:“每个人都无辜,每个人都有生命下来的权利。可我们还是会为了自己的生存而轻贱别人的生命。我与我那个皇伯伯,其实都是一样的人。”
“那你还要报仇么?”试琴问。
采嵋点头,有点倦怠:“这是我存在下去的理由,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试琴弯了弯唇角:“你来找我,是为了交心的?”
采嵋瞅了她一眼,又饮了一口水:“今日听公子言语,你似乎认识浔王。”
试琴等她说下去。
“五年前韶国与西国的一场战役,浔王攻入西国都城,生擒了西王。”采嵋道:“所以,我的仇人,其实是在韶国都城被软禁了。”
“五年前?”试琴的心微微颤了颤:“那你不应该已经在暗杀门了么?你是如何知道的?”
采嵋摇了摇头:“我也是最近才知晓的。我听人说,那场战役很是激烈。西国绑架了浔王的爱人,浔王在城墙上亲手一箭将其射死。全军缟素,痛定思痛,这才打败了西军。最后是北国从中斡旋,西国重新选了王子做王,并与韶国签立条约。”
试琴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浔王会一箭射死毓衡?那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书中的韶浔,明明是那种情愿自己受尽苦楚,背尽骂名,也不愿毓衡受一丝一毫伤害和委屈的人。
莫不是韶浔找了一个替罪羊吧。试琴猜测着,突然,她下意识地想去抚胸口的那个伤口,但又克制住了。对上采嵋探究的眼神,试琴轻轻一笑:“原来的事,我真的已经不记得了。虽知道浔王这个人,但却并不知自己和他有什么关系。也许只是萍水相逢也说不定。”
采嵋脸上有掩不住的失望之色,试琴安慰道:“报仇的事,你要耐心。”
采嵋起身,拢了拢衣袖,淡淡道:“你不完全信我,但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们需要互相依靠。”
试琴也站了起来,她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鬓,嘴唇慢慢地张合了几下。
采嵋读出了她的唇语。
隔墙有耳。
采嵋恍然,冷静地点了点头。沉声说:“既如此,采嵋先行告辞。过些日子,再来拜访。”
“随时欢迎。”试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