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兮棠挥舞着小毛刷,一点一点地将书架上的灰拂去,尘埃抖落在空气中,被透过彩色玻璃的阳光一照,纤毫毕见,她闻言动作顿了顿,微微侧过身,长而俏的睫毛沾着的灰,沐浴在阳光下却像是抖落的金粉,“知道。听说他晋升少校了,当得起一句年轻有为。”
陶佑宸少校出身联盟军政世家陶家,家世显赫到令人炫目,其母是前友爱署署长,其父是身带军官中将和技术星将双军衔的陶祯将军,陶将军不仅是军部研究所六处的总负责人,还是空照的校长。陶少校这已经不止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简直都快把汤匙给含化了。
“他私下找我谈过,希望我劝劝你改个论文题早日毕业。”
“这是他的想法,还是陶校长的想法?”林兮棠吹了吹小刷子上的灰。
“有区别吗?”
林兮棠笑了笑,桃花眼弯弯,“如果是陶校长的意见,我二话不说立马改题通宵交稿。如果仅仅是他的友情建议……我想我还是呆在学院里好了。”
“一辈子给我扫灰?”韩宣挑了挑眉。
林兮棠放下小刷子,表情严肃,身后仿佛自带圣光,“我要把我的毕生精力奉献出来,交给联盟的教育事业,我已经想好了,等明年考取教师资格证书,我就应聘空照的机甲历史学教师,没有工资不要紧,倒贴我也不介意……”
“滚下来!”韩教授言简意赅地点评。
林兮棠依言滚了下来,鞋都来不及穿就小碎步跑到韩宣面前,堪称倒屣相迎。
“要是您不收留我,我就去考前辅导班等培训机构应聘,”林兮棠还在勾画她的美好蓝图,“或者干脆去幼儿园当个幼师好了,反正您也知道我有总政文工团的经历,唱歌跳舞琴棋书画都难不倒我!机甲师的普及,要从娃娃抓起,到时候我给您捎过来一窝一窝的徒子徒孙。”
“谢谢啊,林老师。”韩宣忽然有点牙疼,这姑娘在空照窝了这么多年,就这么点出息,韩宣摸出了烟盒,抖了抖抽出一根烟,点了以后也不抽,两指捏着像是上香。
大宇宙时代到来以后,电子烟普及,不仅很难上瘾而且不会对健康造成损害,但是韩宣还是喜欢烟草的质感,科技越是发达,人类就越想亲近自然,否则联盟电视台除了娱乐节目,收视率最高的《人与自然》而不是《走进科学》呢!
“兮棠,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从三年前,那场三个月的隔离审查中走出来?”
林兮棠眼睑都不动一下,脸上像是打了一层石膏,灰蒙蒙的不带一点生气。她睫毛上的灰尘失去了阳光的庇佑,显现出原本灰头土脸的模样,到底不是真的金粉,早晚会原形毕露。
她忽然裂开了一个笑,就算她颜值高,也完美地诠释了何为笑得比哭还难看。
三年前,林兮棠的搭档机甲操作师(简称机师)容庭,被查实是自由联邦在第七联盟的卧底,身为他的机修师,林兮棠理所当然地被询问调查,这场隔离审查一共历时三个月,林兮棠无数次以为她永远走不出自由署的101室,当她被无罪释放的那一刻,她看着联盟蔚蓝的天空,觉得干净明澈得不真实。
三年前的那段时光,可谓祸不单行,她从自由署回到空照时已是物是人非,熟悉的亲友同窗各奔东西,舍友盛桃离奇失踪,她也同陶佑宸分了手。毕业季让人焦头烂额,她又要为“乌托邦”公司疲于奔命。毕竟她继承了林卿鸢的遗产成为“乌托邦”公司的第二大股东,毕竟“乌托邦”公司是因为她的缘故险些破产清算。
那段日子,白天林兮棠忙碌辗转于各地亡羊补牢,接受旁人的指指戳戳;夜晚,万籁俱寂时故人纷纷入梦,噩梦此起彼伏,她的精神力不稳,在危险阀值附近徘徊,她还得分心法术为她的精神力提心吊胆。林兮棠自幼娇生惯养,除了父亲去世,从没体悟过切肤之痛,那段日子,生生教会了她何为“造化弄人,皇天不佑”。
韩宣的一句话,让那些唯恐避之不及的陈年旧事鲜活起来,跃然纸上,纷纷伸出触手,要将她拖入泥沼。
“兮棠,你不能逃一辈子,当你闭着眼的时候,你以为它是庞然大物,遮天蔽日,但是鼓足勇气睁开眼,一切很快就会过去的。”韩宣架着银框眼睛,窝在这个纸房子里,看起来是在这个故纸堆堆砌的办公室里躺着发霉书呆子,但能做到空照系主任的位置,自然不是两位不闻窗外事的傻子。
韩宣也不是那种无缘无故会端起鸡汤喂人的人。
“是不是,”心里模模糊糊有了个影,林兮棠抿了抿唇,被阴影一剪裁,下巴尖瘦得看起来就营养不良,“是不是……除了陶佑宸,还有别人回来了。”
韩宣垂下眼睑,“半年前,在第七联盟和自由联邦的争议星球上,发现了大型能源矿。两国协商的结果是,共同开采,共同享用。容庭,确切的说是里伯塔斯·容庭,作为自由联邦的顾问,近期就会造访帝都星。”
韩宣还有半句话咽下去没说,容庭是谁,芝麻绿豆大的事都要发大肆炫耀一番,生性张扬得飞扬跋扈,林兮棠至今没有明白为什么这种人会是联邦间谍,容庭这次是“衣锦还乡”,怎会不来找林兮棠叙旧。
韩宣大概是来探探她的反映的,生怕她一个刺激之下去找联邦顾问的晦气,破坏团结稳定的大好局面。
在韩宣看来,林兮棠如果恨,也是恨得理所当然,容庭假借友谊之名行鬼域之事,事发后又牵连无辜,害她接受三个月生不如死的隔离审查,容庭自己却只是被遣返回国逍遥快活,现在甚至以外交部顾问的身份大摇大摆地回来,反倒是林兮棠这个何其无辜的人,仍旧背负着过往的是是非非,活得喘不过气来。
林兮棠微微一眯眼,视线这么一模糊,就能带她穿越回那场生不如死的隔离审查,那时候她盯着光秃秃的天花板,冥想外面的海阔天空,身在槛囚,心老荒原。
林兮棠站着那里不置一词,她带着“乌托邦”公司开发的全息彩妆美瞳,高科技会挑选最适合她的妆容,最红润自然的脂粉,但是这里没有全息影像,她自然洗尽铅华,可这般模样的林兮棠并不像是清水出芙蓉,反倒像是被揭下了画皮,面色雪白一片,不但半点生气,苍白得如同是纸糊的白无常。
“韩教授放心,”终于这“白无常”开了口,沙哑的声音也像极了在说“阳寿已尽,请负阴曹”,“我有分寸,不会给联盟,给空照学院添麻烦的。”
忽然有一瞬间,韩宣自己真不是个东西。眼前的这个小姑娘懂事,早熟,知道何时可以任性恣肆,何时应该墨守陈规,她在这样一个名利场里不放手“该哭哭该笑笑”的权利,却也懂得随波逐流,因势利导。她保留最干净的天性,恰到好处地和光同尘,让自己过得很好的同和不会失去本真。
而他韩宣,六年前先是混账地挑破林兮棠心尖上的那点喜欢,而现在他连她怨恨的资格都要一起褫夺。
他想起六年前的午后,他冷不防地问道,“小棠,你是不是喜欢陶佑宸?”
小姑娘那时候正坐在扶梯上为她扫灰,闻言身体一僵,似乎由于诧异而微微瞪大眼睛,随后温和含笑地转过身来,淡淡道,“韩教授,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告诉我,我改。”
韩宣能看出来少女心中那么一点隐秘的心事,其实纯粹是瞎猫碰到死老鼠,林兮棠从来都不会刻意去看陶佑宸,从来不让自己的视线在她身上过多停留,不主动打听,也不刻意提起,她只是在陶佑宸拜访自己的时候,对着自己办公室的彩色玻璃发呆。
一眨不眨地盯着彩色玻璃上陶佑宸模糊的影儿。
印象中的林兮棠,十三四岁的时候就敢黑进空照的招生办,敢在隔壁阿瑞斯学院机甲大赛上,给第三集团军李将军的独子李恭谦使绊子,平日里纠集一些虾兵蟹将,仗着自己技术好,颜值高,到处搞破坏。更不消说认识了臭味相投的晏书和周嵬后,更是如虎添翼,无法无天。
但那一刻,韩宣才知道,林兮棠其实揣着这么一份谨小慎微的心肠,如履薄冰地把这份不曾宣之于口的感情捧在心间,暗恋一个人的时候,便是觉得他的目光只是朝自己的方向起了个势,也像是唐突了对方。她暗恋陶佑宸,隐而不发,藏着这点飘渺的心事,同陶佑宸不冷不热,愣是没让周围所有人瞧出半点端倪。
“他大概不会喜欢我这样的。”林兮棠坦荡荡地对着韩宣说。
可是之后的因缘际会,造化弄人,她和陶佑宸还是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这一切太过顺遂,以至于他还嘲笑过她早点开诚布公多好。
太过水到渠成的后果,是间谍案爆发后他们也理所当然地分手,林兮棠没有缠着陶佑宸问过一句为什么,也再也没有联系过对方。
“其实他们都回来也好,要是盛桃也能回来就好了。”林兮棠从自由署出来后就再也没见过盛桃。她能从101室里活着出来,其中不无陶校长的斡旋,而盛桃,毫无背景的盛桃,这么多年杳无音讯,说不定是悄无声息地死在哪里了。
林兮棠低头转了转手上的小刷子,细细碎碎的灰尘都落了下来,轻得像是时光的灰烬,指间的流沙,大概所谓成长的的第一步,就是摒弃恣意喜怒哀乐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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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联盟:女主所在的星域,【单姓+名】
自由联邦:【姓+名】构成,不过姓氏很长就是了
联合王国:【复姓+名】
星耀帝国:外国人的【名+姓】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