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很久,淅淅沥沥,扰得展儒无心温书。木窗“吱嘎”一声,被风掀启,烛火一颤,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起来。
展儒忽感一阵阴冷,他望向对面的书案,咕哝一句:“李暮这小子,现在也没个人影,该不会跑去院士那里,去套明日的考题了吧?”
无趣之际,窗外蓦然响起一阵脚步,混着地上的水声,由远渐近。展儒一时好奇,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向外张望——
李暮?
展儒一惊,此刻,窗外的李暮正走在雨中,他不打伞,也不披蓑,全身已被淋得湿透。怪的是他却浑然不觉,仍旧目无表情地继续行走,好似中邪一般。
展儒心中疑窦丛生,拿起墙边的油纸伞,悄悄跟了出去。
午夜时分,其他学生均已熄灯就寝,故而一路无人,冷冷清清。原本熟悉的书院回廊,今夜变得格外冗长,展儒在后,跟了许久,前方的李暮却毫无停下的意思。恍然间,就从寝厢绕到了书库。
对于书库大院,展儒刚一踏入,就觉浑身汗毛直竖。
要说为何,原因有二。
三个月前,他曾在这里亲眼见到了无头僵尸。据传,那桩案子已于前不久结案,在苏州城屡破悬案、名声鹊起的青年周忘杨,大义灭亲,纠出了僵尸事件的幕后真凶。僵尸虽是不会再现,但展儒却还有心结未解。
不,不单单是他。所有关睢书院的学生应当都很忌讳书库大院,大家都在惧怕那个被唤作“鬼阁”的地方。
展儒正愁要不要调头回去,却见前面的李暮径直向一栋破旧的二层小楼走去。
为什么暮要夜半私闯“鬼阁”?
难道他忘了前任院士莫秋黔,惨死在那栋小楼里?
血腥的画面刹那充斥了展儒的脑海,令他的胃也随之翻搅起来。记忆中,莫院士死状凄惨,他的半截肢体横卧在小楼二层,腹内的脏器、血浆淌了一地,渗透木板,滴到一层。因其生前患有风湿,右膝盖要比常人凸出不少,经家人辨认,那半截肢体确实属于莫秋黔。后经官府大肆搜寻,历经数月,仍未找到他的上半身。
此后,一则怪谈就在学生中间不胫而走。有人称,那栋小楼戾气浓重,惨死的莫院士会以臂代足,拖着外露的肠子在楼中寻找自己被官差带走的下半身。
小楼原作堆放旧书之用,起先,学生们都还不以为然,照样夜里前去摘抄书籍,岂料过了不久,真就有人撞见了半身的莫秋黔!
目击的学生称,看到他七孔渗血,面目恐怖,双手在地上拖挪着,所经之处,血肉遍地,惨不忍睹。
自此,小楼便成了一个禁地,“鬼阁”的称号也就在学生间流传开来,再无人敢单独前往。长此以往,书院上下被搅得人心惶惶,新院士骆渊亭不得已,只得请来工匠,扩建书库,把小楼内的藏书都搬去了边上的书库。
而现在,展儒望着眼前那栋沉旧的“鬼阁”,咽了口唾沫,心道:许是李暮真的套来了考题,不想让人发现,躲到这里头温习去了。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两步,忽听一阵细微的脚步低低而来,意识到周遭还有别人,他立即收了伞,蹲到一侧的树丛中。
这时,“鬼阁”一侧窜出一个瘦小的人影。那人绕到“鬼阁”门前,凉风掠过,他突然佝偻起身子,咳喘起来。
虽未听见那人说话,但这咳嗽声却令展儒一怔,暗自道:是他?半夜三更,他来这里干什么?
再看那人,就见他伸手推了推“鬼阁”大门,跟着走了进去。展儒在外候了一会儿,想要回去,又觉不甘,便大着胆子准备跟去。岂料,就在他刚欲迈步之时,“鬼阁”内突然暴发出一声惨叫,凄厉、刺耳,难以言喻。
大惊之下,展儒也险些叫出声来,一动不动地盯着“鬼阁”。
原就寂静的夜,在这惨叫中显得更为压抑。瘦弱的身影踉跄着扶门而出,他一路咳喘,一路狂奔,好似“鬼阁”的大门是一张血盆大口,随时会将他拖回去吞噬。
眼看那人已经跑远,躲在树丛内瑟瑟发抖的展儒也拼命向院外奔去,他忍不住回头,就见“鬼阁”大门微微开出了条缝,在它背后,像有一双可怕的眼睛正直直窥视着他……
初夏的水榭覆盖着一席隽秀的景致,塘内的荷花已崭露尖角,白中带粉,别有一番情调。可惜水榭中人却已心境全变,无论室外景致如何怡人,这座宅院依旧显得十分落寞。
淡淡的光华流转在那双明眸中,周忘杨立于湖心凉亭,荷塘内泛起涟漪,他衣袂轻掀,俊美的线条勾勒出一个惆怅的面庞。
转眼间,返回苏州已数月有余,原为参加师兄、师姐的婚宴,岂料却遭遇了一场血雨腥风。耳畔幽幽响起低吟的歌声,周忘杨瞥目,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小丫头,她一袭红衣,双目垂血,艰难地呻吟:“四哥,你……要小心……要小心他……”
头开始隐隐作痛,修长的手指抚上额头,周忘杨长吸了一口气。
在僵尸案中,他还有太多疑点没能解开。红蝎与江霆作为该案的幕后黑手,他们又是遭了何人的算计,相继惨死?
记得替红蝎验尸时的情景,她的腹部被重型利器捣出一个大坑,内脏残损,惨不可言。江霆与他手下的杀手也均是死于同种利器下,伤口没有二度进入的痕迹,皆是一击毙命。
何种利器会有如此强的杀伤力?操纵它们的人又是何方神圣?
思索之际,一阵脚步自背后而来,周忘杨回头,正见一个身着青衫的青年向他走来。
那青年与他目光相触,便淡淡一笑:“骆院士来了,现在西荷厅候着。我看他执意想请先生去教乐理,你还是给他个答复吧。”
惠若林的声音温和如水,听在周忘杨耳中,却是觉得有些烦。
洛阳城内萍水相逢,他替他破了何府深宅的谜案。为偿还所欠下的一百两报酬,没料到这穷秀才真就不辞艰辛,一路跟来了江南。可惜百无一用是书生,到了苏州,若林依旧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本在二师兄梁胤平的画坊里帮忙,后因梁胤平失忆,为使之不再记起亡妻之痛,而不得不隐藏身份,也丢掉了原本的差使。
背朝荷塘,周忘杨伸了个懒腰。
屈指一算,这已是关睢书院的骆渊亭院士第三度驾临水榭了。头一次来时,自己只当他是忙里偷闲,前来切磋琴艺,谁知品茗过后,他却非要盯着自己,举荐友人到书院就职。
周忘杨倒也不假思索,立即把债主惠若林叫来。与骆渊亭一番对话后,若林被顺利聘为内务,负责书院日常内勤、安排学生食宿等事务。
“我以为院士就想找个内务,现看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开始就是冲着你来的。”若林顿了顿,道:“其实先生琴艺精湛,堪比伯牙,何不将它传授于人,发扬光大?”
张开修长的奏琴十指,周忘杨看了看,道:“子期一死,伯牙就断尽琴弦。我虽不至于非逢知音才愿奏曲,但天天对着一班纨绔之弟,却也好比对牛弹琴。”
若林调侃一句:“那在洛阳时,你不连妓院这等风花雪月之地,也肯奏乐?”
周忘杨刚要反驳,眼角余光瞧见几名衙差立于西荷厅外,无奈一撇唇,暗自道:想必这个乐理先生,这回是非当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