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京都时,正是一年最好的樱花节。爸的日本朋友松本先生把我们接到他家。我们十姐妹,加上裴表姐,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九岁,住在一座两层楼的房子里。三面的纸窗都打开着,透过每一扇窗,都可以看到迷人的山景。能住这样的房子,我盼望有好几年了。最高的山峰总是被云所笼罩,山峦叠翠,开满粉红色的樱花。开始,我们还以为是一片晚霞,知道是樱花,又惊又喜。真想尽早领略樱花的芬芳。
京都作为日本京城有好几百年了,据说是模仿唐朝洛阳的建筑。在日文里,至今仍有人把京都叫洛或洛阳。日本人都很以有这样一个京城为荣。京都也真不愧是首府,皇宫王府,巍峨大观。寺院塔桥,亭台楼阁,池沼园林,各据一方,真是山青水秀,人杰地灵。历代不知有多少高僧逸士,诗人画家,名优美妓,擅绝代之艺,点缀古都。京都生产的丝绸、瓷器,旖旎绚烂,艺伎舞女,如花似玉。樱花开时,各戏院均有特别节目演出。各大寺院及各名园,均行开放,任人参拜流连。各大神社每日均有结队成群的香客,由全国各地来京都参拜,顺便在古都享受一个快活的节日。
各大名园都有无数的樱花树,花开时,到处彩旗飘扬,吸引游人,庆祝樱花节。茶楼、酒肆、饭店,甚至寺庙,都挂上各种颜色的纸灯笼、丝灯笼。小孩子和女人们身着鲜艳的春装,拖着木屐,无忧无虑地漫步游逛。那美妙的木屐声总是令游人着迷,更为这节日增添几分欢乐。
黄昏时各处灯笼点亮了,京都便如从人间升进仙境。游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穿着艳若蝴蝶的和服,散在有樱花的各处。
日本人平时把生活看成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他们努力工作,很少把时间花在娱乐上。他们过多讲究礼节。但在樱花节,你会惊讶地发现,他们变得愉快、欢心,尽情享受生活了。他们不再关心日常琐事,几杯日本米酒下肚,便大都忘了工作,忘了年龄,忘了人际关系,开始豪饮欢唱。吵吵闹闹,像一群群顽皮的孩子。
松本先生是个典型的日本人,他在中国待过三十多年,中文讲得极好,据说连做梦都说中国话。京都是他的家乡。是他说服了爸爸,把我们送到日本上学。
“吃过饭,我带你们去看樱花。”松本先生说,“看看我们日本人过节的热闹劲儿,比中国的春节怎么样。”
我们一群人由一条小径步行到一座古木围绕的大寺。此时又圆又亮的月儿已升到中天。夜雾里,沉眠着奇松修竹点缀的日式木屋。远处一层浅似一层蜿蜒的山峦也浸在月光里,几乎是透明的,好似从清澈的湖心看到的倒影。
山道上不时有身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走向寺院。另一方向,却看到一座大桥载着几个人影浮在月光里。远远的房屋、树木、河堤,缥缥缈缈的像日本水墨画笔描绘的一般。我看入迷了,想是看到大画师北斋的意境了,虽然那时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们向寺院走去,谁也不说话,就连平时爱多嘴的裴表姐也安静下来。我想跟八姐说什么,可又不知怎么开口,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
八姐看了看我,问怎么了。
“多美呀,像画一样。”我胆怯地说。
“应该说,比画还美。”八姐纠正我说。
高大的木结构寺院并没有雕梁画栋,倒显出几分宁静、朴实,幽然、高雅。寺院前摆放着几个石灯笼,烛光暗淡微弱。松本先生突然停下来,朝寺院拜了两拜。我们互相挤眼。裴表姐冲我们摇摇头,示意不要那样。
我们顺着寺院后面的山路往下走,又一幅美丽的画卷展现在眼前。
数百株樱花树开满了樱花,银色的雾霭为它们披上一层薄纱。一群群的男女老幼散坐在各处,说笑,唱歌,饮酒,尽情欢乐,豪发舒畅,好似粗犷的原始人一般。远处山坡上,一些身着艳丽服装的男女围着樱花树不停旋转、歌舞,快乐得如希腊神话中的诸神。坐在地上的人也跟着站起来,拍手、唱歌、跳舞。轻柔的晚风吹过,荧荧灯火若闪烁的星星。
“我得请姑娘们尝尝米酒。”松本先生说,“这酒挺柔的,喝点没事。来。”
我们跟着松本先生走进一间简陋的木屋,坐在一大块铺了猩红地毯的木板上。一位穿着蝴蝶般艳丽和服的少妇热情地招呼我们。就着强烈的灯笼光,她的脸像一块洁白的玉石。
下山时,我们见到一位身披袈裟的和尚,头上戴了一顶奇怪的帽子,篮子似的,连眼睛鼻子都蒙住了。他手里摇着一支长笛,悠闲自在地走来。
我们好奇地看着他。
“他是个云游僧人,就是中国的和尚。”松本先生见我们好奇的样子,便说,“他无家、无产,四处云游,随遇而安。在古代,有许多英雄化成和尚,游历四方,直到实现自己的宏图大志。”
“真是理想的生活。”八姐感叹道。
“有些过于清高不肯乞讨的艺术家或诗人成了这种和尚,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无需担心生计。人们一听到长笛声,就会给他们送来饭菜。我记得中国古代吴国的大将伍子胥也是打扮成乞丐,吹笛行乞。”
松本先生自年轻时熟知中国历史,总爱显示这方面的知识。
和尚一边走一边吹笛子,笛声忧郁哀怜。他走下山坡时,月亮被几块云彩遮住了。转瞬他便进了远处的林子。我们仍能听到遥远的笛声,渐渐小了,颇为感伤。
睡觉前,八姐让我在给妈的信里写几句话。她想明天一早就寄出去。
我把今天晚上看到的写下来,然后说:“那个和尚笛子吹得这么好,可能是装成和尚的大音乐家。”
八姐没说话,显得很忧愁,低低地唱起了她最喜欢的一首歌:“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似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当时我只觉得这首歌音调优美,并不知道什么意思。八姐关了灯,我们躺在铺了草席的地板上。月光把梨树的影子投到对面的白墙上。寒冷的夜风吹起镶了花边的窗帘,不时将花瓣吹进屋来。过了好长时间,我都没有睡着。笛声仍萦绕在脑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