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兰留了下来。她母亲在以后的几年里来看过她几次。朱兰的母亲和潘少奶奶商定,等朱兰长大后,由她自己选择丈夫。
十五岁的朱兰出落得像一朵春天的花儿,她热情、善良、聪明、对人和蔼可亲。潘少奶奶特别喜欢她。虽然当时朱兰还不够博学。但她很为学识渊博的祖父和出身乡绅之家的母亲感到骄傲。她也非常爱潘少奶奶,为她做了不少事。潘少奶奶常对公公说:“那么多人都夸朱兰长得漂亮,可我欣赏她心胸博大,我看凭这一点,她就前途无量。”
朱兰十六岁时,媒人就快把门槛踏破了。求婚的有富商、朝官、穷文人,还有冒险成功的“暴发户”。
媒人们把男方夸得天花乱坠,有的甚至贿赂潘家亲戚,希望应下这门亲事。听到这些,潘少奶奶可真被惹火了,她让门房把那些媒人统统打发走。
一天,来了个年轻英俊的“暴发户”,是潘老太太的侄子。潘老太太认为这门亲事再合适不过,她告诉儿媳,她很为这位侄子感到光彩。她还说,她侄子第一眼就相中了朱兰。他很有出息,十二岁到了旧金山,靠自己干活挣钱,刚刚回来。今年都二十五了,还从未相中别的姑娘。他在旧金山开了一家铺子,婚后,会带太太一起走。他回来后,有许多说亲的要给他找个才貌双全的姑娘,他都没答应。他父母都很喜欢他,答应让他自己找太太。
潘老太太跟潘少奶奶说了这个打算。令她吃惊的是,少奶奶只支支吾吾地还说,已经答应了朱兰的母亲,由朱兰自己挑丈夫,最好去问朱兰本人。
当天晚上,少奶奶到朱兰屋里讲了这件事。朱兰抽咽着说,她不愿嫁给那个要把她带到遥远异邦的人,如果那样,就要和养母永远分离。再者,她不会嫁给一个认不了几个字的男人,
这件事很快就在潘家亲友中间传开。潘老太太对少奶奶和朱兰极为不满,她对亲友们说:“我倒要活着看看朱兰到底嫁个什么大官。”
来年春日的一个早晨,潘老先生告诉儿媳,昨天晚上他请了一位贵客今天来家吃晚饭。就是这位贵客给潘家题写的匾额,他可是京城的要员,京考中试后,即被恭亲王选用。对潘老先生来说,能招待这样的上宾当然是莫大的荣幸,更何况这位上宾已经拒绝了城里许多要人的邀请。他到广州来,只为给父母扫墓,几天后即回京城。据说恭亲王把他视为左膀右臂,将来肯定官运亨通。他还写得一手好字,远近闻名。许多人都想向他求字,以在亲朋面前炫耀。
“你知他为什么单接受我的邀请?”潘老先生不无得意地说,“他听说我收藏了不少他外曾祖父的书,那老先生可是嘉庆年间的大诗人、大画家,还是我妈的表亲呢。”
老先生在他那间摆满古玩的书房招待这位贵客。书房里悬挂着不少稀世罕见的字画,宋、明时期的瓷瓶里开满了兰花和牡丹。书房里还有一只汉代的青铜香炉,只在赏画时点上。
到晚上,灯笼也打起来。夜来香芳香四溢。贵客身着便服来了。他叫潘老先生“叔叔”,真可谓文质彬彬,风度儒雅。晚宴规模并不大,因为贵客不希望太正规。吃过晚饭,客人表示想向潘少奶奶问候,他说少奶奶的父亲做过他的私塾先生。在那个时代,先生同学生的关系就像父子一样。
潘老先生高兴坏了,嘴里不停地说:“巧遇,巧遇。”
朱兰进来帮着打、卷挂轴。她穿了一件深蓝色丝织上衣,黑缎子裤,皮肤像清晨的莲花瓣一样粉嫩鲜艳,大眼睛里流露出温柔和亲切的神情,一张樱桃小口微微含笑,更给她增添了迷人的魅力。她那苗条的身影在屋里飘来飘去。潘老先生向客人介绍她是养女时,她文雅地道了个万福。
朱兰开启画轴时,手指富有魅力地一开一合,好似雪白的睡莲。这富于韵律的节奏,使这位著名学者不由想起了一个春夜写下的一首动情的诗。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她。这个夜晚在他心底又留下一首新诗,把他带回到二十年前。当时,他正渴望向心爱的人唱一曲最喜欢的歌。他在京城见过无数的迷人歌女和宫苑姝丽,但现在看来,她们只不过是些经过雕饰的假花。
几天之后,潘老先生的一个表妹带来了贵客的婚帖。她说她讲的都是真的,那学者被朱兰迷住了,而且是他让她来向朱兰求婚。他已同她侄女结了婚,可她侄女得了肺病,不能生小孩,而且有好几位医生说她活不了几年。她是来问潘家是否愿意让朱兰做他的二太太。也就是说,等他元配夫人死后,朱兰去填房。
潘老先生和潘少奶奶考虑了两天,都拿不准主意。他们觉得,错过这门亲事未免可惜,可让朱兰去填房,也不妥。潘少奶奶把朱兰叫到自己屋里,问她是怎么想的。朱兰羞于启口,只说一切都依养母。潘少奶奶理会出,朱兰并不反对这亲事,可这么快就得定下来,她有点受不了。
潘家表妹打发丫头送来口信,她侄女打算第二天和她一起来潘家,但并不准备呆长。她暗示,她们会带着礼来。走亲访友,这是惯例。潘家即刻给这位表妹和丁太太送去请帖。她们自然接受了。
第二天,丁太太我父亲的元配夫人同潘家表妹一起来了。潘老太太和潘少奶奶招待很周到。丁太太称潘老太大“姨妈”,并叫佣人送上礼来,大都是吃的东西。丁太太虽然虚弱,可显得特别高兴。晚饭前,她对潘少奶奶说,希望潘家接受婚帖。她说自己身体不好,照顾不了丈夫,觉着怪对不住他的。医生劝她多休息,不然活不多久。她说亲戚们都夸朱兰好,她丈夫也喜欢她。倘若朱兰跟她丈夫结婚,她保证满足她的所有要求。她会把朱兰当亲妹妹,让她主管家里的一切。
潘少奶奶被丁太太的真情和不幸深深打动。她以前听亲戚们说过,丁太太有一副菩萨心肠,而且那么喜爱朱兰,看来朱兰跟他们过日子没什么问题。
又过了一天,潘家表妹来告诉潘少奶奶,恭亲王拍来电报,催丁先生夫妇尽速离穗返京,三天后动身,得赶快订亲。她说等朱兰生了头一个儿子以后再向亲戚们宣布这婚事也没关系,而且她可以带朱兰去拜丁家宗堂。
潘少奶奶同公公商量了一下,觉得不该错过这机会,于是决定让朱兰自己拿主意。
朱兰对潘少奶奶说,她欣赏丁先生的书法,而且丁太太又那么善良,她愿意跟丁家一起回京城。她想,如果祖父和母亲还活着,也会同意的。
动身前两天,丁太太送来四盒珠宝,十卷丝绸花缎。潘少奶奶收下后,回送丁家一顶礼帽、一双靴、一件长袍和一套文房四宝。这样,丁先生就成了潘少奶奶的姑爷。
朱兰一想到就要离开养母,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外流。她忍受不了离别之苦,哭了三天。潘少奶奶也很难过,可还是想法安慰朱兰。她把朱兰打扮成新娘子,送给她四箱衣服,四箱上好的丝绸刺绣,还精选出珍珠、宝石、翡翠耳环、手镯和装饰头发的簪花在几年之后的义和团运动期间,这些珠宝全丢了。
当时,从广州到北京通常要花一个月。到北京后,有一天,一个小媳妇带着个小女孩来见丁太太,说是丁先生的妾,女孩是他女儿,来和他们一起住。丁太太想准是丈夫在外纳了妾,得让她们住下。对这种事,元配夫人要有气量。丁太太没什么办法,只好让这娘俩进了家。
朱兰这时才感到,同一个有三个太太的男人一起生活,一点不浪漫。而且,那小媳妇讲,在她之前,还有个二姨太,已经死了。这么算来,她该是三姨太,朱兰在她之后,就是四姨太了。
朱兰太失望了。丁太太也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懊悔,她常怀有歉意地对朱兰说:“老天爷会保佑我们,你能生个儿子。”
在朱兰第一个女儿出世的前一年,丁太太死了。朱兰想,这也算是老天保佑吧,丁太太一心想着儿子,要是看到她生了女儿,准会伤心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