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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倪云林

“可惜我不是吴道子,不然昨天那光景正好画一幅很神气的饿鬼图!”倪云林坐在阶前晒着背,忽然记起昨日给散资财与亲故的情景。

这时正是十月底,江南晚秋,晴朗可爱。花坛里十数株黄英,浴着日光透出清香,几个粉蝶蜜蜂紧绕着花飞。

粉墙畔三五竿修竹,垂着碧叶伶俜地立着,幽静宛如绝代佳人。

“清阁倒可掉头不顾,这院子的花竹,却未易忘怀!”他悠然顾盼着,想着自己所定的游踪,嘴里却吟哦着“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官人,今夜没有米了。”一个老家僮缓缓走来说。

“仓房里都没有了吗?”倪家米素来都向仓房里取的。

“再有十个仓房也会拿干净的!”老家僮微咳着笑答,他的不自然笑容告诉主人昨日的事迂得可怜。“咳,我活了七十岁也没有见过昨天那样的事,平时一个个都是有礼有貌的,原来一斗米量少几粒都会红了眼动手动脚……”

云林知道这老人家要发一发牢骚了,却不知要唠叨到几时,只得打断他的话。

“到隔壁借一两斗去吧,横竖他们也不在乎这些。”

老头儿苦笑了笑,应着懒懒地踱出去。

望到这老人忧郁不胜的神色,他心里微感不快。立起来绕院子走了一周,便喊小僮叫看轿。

不多时他上了轿吩咐到城外去。

轿夫知道又要到那空旷地去了。抬起轿子,依着往例,只捡僻静小路走,一会儿便到城外了。

其实一样是蔚蓝天空,罩在郊外,便自不同。面前一片黄碧渲烘停匀的旷野,嵌上空明清澈的溪流,几座疏林后有淡施青黛弯弯的远山黏着。诗人浸在这秋光里,方才的不快早溶化了。

轿子在一座林子前停下来。云林便在树下闲步。林畔一湾碧绿的清溪,倒映着疏点丹黄的枝柯,美极了。

秋日山野调色的富丽,益使他坚信山水不能着色。林下幽静得令人意消。他恨不能把清阁立刻移到这里。

“远山掩映溪纹绿。萝屋萧然依古木……”不一会他吟咏着这两句新诗,落叶在脚下沙沙响和。

来回不知走了多少时,抬头一望,远山入云,天半起了朱霞了。此时林外微听得有人低语:

“我就看不出这个地方有什么好玩,又没有山,又没有水,石头都没有一块生得雅致的。直呆这么久!”

“就是这些树也比不上侯府里的好看呵!他们园子里的梧桐,松柏够多好,三伏时坐在树下像浸在水里一样凉。”

“得了你怎么知道那样凉,你又没有去歇过。”

“隔壁老王说的。若不是大官人脾气怪,我们俩现在也可以在侯府里歇歇了。今早人家又来请了两回。”

“三九天坐在树下,侯府里也不见得比这里暖和。”

“你真是死心眼,在侯府歇着,还怕没有茶喝,没有点心吃!至少也有椅子坐哪,不用挺得腰酸了。”说到这里只听捶腰声,低低怨道:“莫非来会什么神仙?太阳都下了,还挨在这黑树林里。”

到家后在烛光下云林写了一幅画,题了新诗。画中意境,自觉与人不同,心想怎得王叔明来,看他怎说。

第二天叔明邀来了。壁上新贴的画,墨晕尚未干。

“遥山掩映溪纹绿,萝屋萧然依古木,篮舆不到五侯家,只在山椒与泉曲。”叔明把画上新诗吟哦一遍,点头道,“别有天地,不差,诗如其画,画如其人!”

“谁不是画如其人的?”云林笑道。

“我说的是意态萧然的人,”叔明也笑了,“画上萧然并不难,难在萧然而有物外情。第三句似乎有点来历,听说昨天侯府又来请你去,你躲得不知去向。”

“那地方岂是我这懒人去的!”

“我看你任什么地方都懒得去,惟有出城不懒。”

“出城若没有轿子坐,说不定也懒得去。”

“我就不佩服诗上这一点,”叔明笑道,“那见住萝屋的人,出门还要坐篮舆,岂不是‘稻草盖珍珠’?”

云林见说,不觉也笑起来,道,“第三句原是胡凑上的。”

“我们这样人上山去倒是得有篮舆的,不过萝屋不见得一定可以住。我向来主张舒服的,逛山时不但要轿子,索性连家僮食盒都带着,遇到幽胜地方,便住下来了方便。”

“带着大队人马,哪里像逛山,倒像上任去了!”云林哈哈笑起来。

“若不是这样,不会舒服的。”

“要舒服,还是蹲在家里看看花,吃吃酒舒服多了。”说到这里,他停了停道,“所以我常说不去逛山就罢,要逛就要去些俗人不到的地方,还要独自去,方才觉得有味。若是还得带一些家人,赶到大家去的地方,那不如就到城里娘娘宫,大佛寺玩一趟倒有趣些。”

“若是不带人去,还要到幽僻无人的地方,饿了没得吃,冷了没地方歇,那在我是什么趣味也觉不到吧!”

在笑声中云林心下说道,“这个人,若不是从小就仗他好舅舅的熏陶,此时只是个画师罢了。”

一个月后王叔明又来到清阁上。

阁内寂然无人,书案上笔墨凌乱,窗上湘竹瘦影,婀娜摇曳着。正才过午不多时,他不忍去扰主人清梦,只在阁里徘徊。

忽见壁上新贴着三幅水墨画,过去一看,才知是主人的新作。

“来了多时了?”忽听背后有人这样叫。

“才一会儿,”叔明笑,“从今懒瓒的宝号可以不要了,已经写了这些画!”

“你看还要得吗?”

“我看荆关也不过如此。”

“荆关是不敢望的。”云林一向只推崇荆关,不像别的画家一味尊重古人,他是不信古定胜今的。

茶送上来,叔明一边吃,又道,“这几幅压倒当代一班人了,就是大痴也……”

云林谦让不遑的说,“大痴哪里及你?你却常把他放在前头。我总觉得他多少还脱不掉时卜纵横习气。”

“他的浑厚蕴藉,倒是不可多得的。”

“蕴藉还可说,浑厚未见得吧?”

谈笑之间,不觉日斜。叔明濒行时,重立在画前着意看了一会儿,指着那幅万壑秋亭图说道,“我最爱这一幅。以前你总是写些秋林平远,古林竹石之类。有那萧然淡简的意境,有那惜墨如金的笔致,格调自是高了;不过那是毫不费气力的。那种画说不出为什么,我总觉得有点不满意……”

“那是不满意我的懒吧。”云林笑说。

叔明见说也笑了,道,“现在我明白了,从前你是缺一点蕴藉浑厚。现在你是不缺了。这万壑真写得出。”说着正欲走出去,忽然返身回来对着画道,“方才我总觉得今天的画有点新东西,从前没见过的,看原来却是这个!”

云林顺着他手指看去,却是个亭子,正欲说话,叔明又道,

“你一向笑话我们爱把亭台楼阁搬到画里去,你是有了扶杖的人都嫌多余的。这回三张画里都有了这个,敢是有什么新见解了吧?”

“这个连我自己都未觉到!”云林笑说。他想到月前在山中遇雨狼狈的情况,很是好笑。“这里没有个亭子也许显得空一点。”

“这里,这里呢?”叔明指着那两张的亭子笑问。

“也是有个亭子好吧!”云林应着笑了。“其实我也没想到画这许多亭子。倒是有风雨的时候,没有亭子真不得了。”

“上回你上山去碰到下雨吗?”

“岂但碰到雨,差点冻死了。”云林提起来还觉得身上发冷似的,把手紧紧拢在袖里,“上山时便下细雨,那米家山水,倒是真迷人,我只顾慢慢走着玩赏,不知走了多少路,听见惠泉寺已敲晚钟,那是快天黑时候了。雨是夹着风大起来,雨伞已经遮不住,身上湿透,一边走一边抖嗦,心想再找不到地方避一避雨,也许就冻死在这山路上了。”

“树底下,崖石底下都可以避一会的?”

“不行,不行!”重提起来还觉得可怕,也可知那天风雨是如何可怕了。“好在走了一会,忽有个砍柴的走过,告诉前面有个山亭可以避雨。”

“我问他要了些柴,在亭子里烤一烤火,衣服才干了。天是很黑了,简直看不见路,正在不得主意!家里恰好派轿子找来了。”

“可见篮舆还是少不得的!”两朋友一边说笑走出去了。

云林五湖倦游回来正是黄梅天气,终日下着牛毛雨。阁里残余的书画,都黏滋滋的生一层绿霉,摸一下就得洗一回手。门窗关着黑得不见人,敞着却又不时吹进街巷臭沟子的气味。

连日虽然下着雨,清阁上却不断的有亲戚故旧来探望。他们都是带着专诚并人事来问候。主人一向怕会客,近来因家中减政,辞了阍人,有客来一直往里走,碰到面只好会了。主客寒暄三两言后,常默然相对。有些自以为解事的风雅人,就絮絮的与主人谈诗论画,推崇一番之后,便诚恳的请求墨宝。

今天又来了一群爱好风雅的客人,围了主人求诗画。云林耐烦不过,只得默然笑应着。正在无可奈何时,叔明恰好来了。

叔明见样,笑道,“我看大家都同我一样主意,没收到画债是不甘心空手走的,好歹挥几笔吧。”

附近三几个亲友见说齐声道,“来清阁如入宝山,谁肯空手回去。好歹大笔一挥吧!”

云林苦笑着默默走进里阁画案前,心中纷纭不悦,懒懒的提起笔来。早有书僮把纸铺好了。

客人听见主人写画去了,一个个蹑足含笑走来围了画案。云林连头都不侧一下,只顾向窗栏出神。

一会儿伸纸连写了三四张竹子。以为可以了债了,谁知面前画纸却不绝的铺上来。众人口中说着好话,赔着殷勤的笑,捧下笔走开去是神仙也做不出的。

云林只好毫不思索的一张张画下来,此时阁内气味渐浊,知意的书僮,又频频向宝鸭内添香。叔明见他朋友脸色青黄不堪,只得上前说道:

“天已要黑,主人也得歇一歇了。”

那些已经拿到画的客人都答该去了。

作别时客人益发殷勤的恭维,三五个文绉绉的先生还絮絮的谈诗画,有一个年老些的高声说道:

“此真所谓写胸中丘壑,作文章所谓一气呵成,神来之笔也!”

云林已经疲乏极了,听着这样恭维话,更加不耐烦,低低叹道,“写什么胸中丘壑,写胸中晦气罢了!”

几个站得远些的客人,尚未听清楚,那老者以为云林必是答他方才的话,抢前说道:

“您说写胸中什么气?”

叔明早听清楚他朋友的话,他看了云林一下,代答道:

“他说,写胸中逸气。逸字下得好!”

大家很小心的记着这画家的话,当下殷勤道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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