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前天晚上舅母拉我陪她到后园玩,她唱了好几个歌给我听,还折了柳条枝子给我编了一顶帽子,摘了许多许多花儿插在上边,好看极了。她唱的歌儿真好听,等我同她学好,回家给妈妈唱。”
觉生拉了她的小手,那柔腻肥满的手儿握在手里如同一团暖丝绵,她的漆黑的大眼珠,和那小薄嘴唇,说起话来动作非常快,愈看愈像她的母亲。他抚着她的前额刘海短发,问道:
“你同舅母玩了多少时候?她同你说什么?”
静子含笑摇头说不记得了。
过了一会儿觉生问,“现在她还没醒转来吧?”
“方才我才去看了一遍,睡得正熟。”老太太呆了一会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咳,好好一个人,忽然变成这样儿,也是我们家没有福,承受不了,她还没满十八岁,心儿比几十岁的还清楚,进门一个月后,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都没有让我操过一回心,亲戚说起来谁不羡慕我的福气。我从小就爱她那不言不语,静板板的神气,永远不用怕她会同人顶撞一句半句,同周妈她们说话是多和和气气的,没有高声使唤过她们一回。”说着老太太声音有些咽哽了。
“我看明天还是进城去找两个医生再看看吧。”觉生心下也非常难过躇踌了一回儿说。
“她这病像是中了什么邪,我看光吃药不会有多大效验吧。前几天大伯妈老姑太太他们都劝我赶紧找了有道行的和尚或是道士来念念经,清清房子,也许可以赶掉了邪气,或是找个醮香的来拜拜斗,也是个法子。可是我后来一想,这无缘无故叫这些人到她房子念经拜斗,她不生气也不大好,若生了气更不好了,亲家太太又过去了,舅老爷又不在这里,不然大家商量商量也好想出个办法。”她脸上皱纹比方才更多了。
“城里有个翁大夫,治好了许多人的,不知现在还住在城里不,等我打听打听叫他瞧瞧吧。”
老太太听了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说:
“她从小心事就重,亲家老爷过世那年,她才八岁,天天陪母亲在孝帏里哭,满了孝以后,什么人劝她都不肯穿红衣服,辫子也不肯扎红头绳。”她惘惘地追想前事,“去年只怨我心急,应当等她满了亲家太太的孝再办事,这样也许她不会常常难过闹出病来了。”
这些话触动觉生的多时的懊恼,望见老母忧愁的颜色,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开释,过了些时起身说道:
“可以开饭了吧,我去瞧瞧她就来。”
双成还迷糊向床里睡着,看不见她的脸。一进屋子,就闻着各样花卉的香气,因为太浓了,使人只闻着一些草青的异味。里面一些也不像以前那样整齐;书呢衣服呢桌椅上都是,最触觉生眼的是书桌旁的花盆架上摆的两棵木笔花,一棵只有一朵花开着,那一棵还有几个花苞没有开,在黯淡的灯光中,露出凄寂可怜的颜色,妆台上书案上所有盘子瓶子等陈设品都装了水养了生花。像草地上常见的黄的蒲公英,紫的二月兰,白的野菜花,红的野石竹都有。床前茶几上摆了一个新柳条编好的花篮,帐钩子上挂了一顶柳条编的花冠,只是上头缀的各色小花已经枯萎了,所以只是一个花冠罩子。看来这屋子好像是八九岁小女孩子住的。
觉生又可怜又烦闷地叹了一口气,走近床边,脚底下忽踏着许多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有十几本新体装订的书,乱乱地散在一堆花花绿绿的鞋上,觉生捡起书来一边想道,“也不知什么时候拿了我这些书来,大约看完随手就掷在这一边吧。”
这时一阵晚风由窗外吹进来,吹得人身上冷冷的。他赶紧去把窗上卷纸放下来,惘惘地回到厅子上。
“少奶奶的窗子敞着,睡着吹了风可不大好。”觉生向两个女仆说,想叫她们以后注意她的窗子。
周妈在旁答道,“少奶奶要卷起来的,上回我替她下了纸窗,她埋怨了我好几天,她说房子里的花,不见生风就活不好。她的一棵白海棠因为那晚下了纸窗闷了气,花姑朵都软了。”
“花在晚上本来要拿出去,可是她又不让拿,我看,若是把窗户纸卷起来,就在她身上再盖上一床被也就不碍了。你大姊那时在城里上学回到家里就开窗户睡,多盖些被窝就不会吹着风。”老太太说。
吃过晚饭以后,随意谈了一会儿,老太太恐怕儿子骑驴乏了,叫他早些休息。他出来去看双成,她还蒙着头酣睡。他快快地走出来。
经过双成的窗口,窗棂素纸上印出漆墨色的木笔影子,花朵已经落了,只是扶疏有姿致的枝影,觉生心上忽觉得一阵难过。
慈爱的母亲早已把书房收拾得非常整齐,书桌摆在向后园的窗户前,躺在床上可以望见两边窗户外的花木,有月亮时可以望月,其外一张大沙发,两盆鲜草花也放得恰好,地扫得露出分明的砖缝。觉生此时穿了件厚的旧棉袍,趿了一对旧鞋,歪在沙发上看一些来往信件。看到朋友催诗稿的信,便怨道:
“我哪里享什么艳福?他们还来开我玩笑!”
这时指甲印一般的新月悄悄地躲在书房前面的两枝白杏花里,天空青青的好像才擦过的古铜镜一样净,西北角上有几堆密密的小星儿在闪动,园中非常沉静,西边一带灰粉色墙上淡淡地印着一些枝子影儿,映着月光,露出可怜的颜色。
书房内的主人默默地望了一会,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又想到病人,心下便懊恼起来。
微风吹过,可以听得见窗前杏花一朵一朵落到地上的声音。书房的主人差不多像是听见了一声,吁一口气。
他倒在大椅上随意翻书看,一会儿忽然听见远远有细碎脚步声直向书房走来,这轻俏的步法不像佣人的,别就是双成出来夜游吧?想到这时,窗前忽然闪过一个苗条影子。
果然是,忽然门开了,双成走进来。
她还似往日一样清瘦,只是腮上添了一层向来没有的桃红色。望见觉生,她满面惊喜的嫣然笑说:
“咦,你回来了!”
这一笑实在出觉生意外,自从结婚后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笑呢。他一时不知怎样好。说什么话呢?他也想不出。只好含笑站起来。
她似乎没有看出他的神色,她嘻嘻地笑出了声,没有等他答出话来,便说:
“早知你在这里。我轻轻地跑进来,吓你一跳。”说着斜倚书案立着。她穿了件浅杏黄的又宽又大的袍子,愈显出消瘦的腰肢。
他跟着她笑,好容易想出一句话来,“外边很冷,你的衣服太薄了吧?”
“穿了这件袍子到园子去,那里的树精花神才向我点头行礼呢。”她憨笑地答。
灯光下映出她细长的脸儿,腮上新睡起的海棠红晕还未褪去,这红色一直连上眼皮。她的眼也不像以前那样疲倦睁不开的样子,说话时一双明眸像星星一般闪动,花蕾般的嘴唇边旁,添了稚子特有的娇憨的笑涡,从前高贵冷淡的神色消失尽了。
他含笑让坐,还是想不出说什么话。
她倒在大椅里,扶着腿叹道,“跑得都发酸了!”
“这样黑,你去哪里来,不怕吗?”他说完回转了身子坐在一张近旁的椅上。
“我喜欢黑,外面有弯弯钩的月儿,你看见没有?方才我想抓住了它,可是它真是淘气,怎样也抓不到。我跑了好久,末了不知它藏到哪里去了。”
觉生看她说得起劲,莫明其妙地笑望着她,等她住了声,问道:
“你抓它干什么呢?”
“玩。我挂在这里多好!”她指着胸口说。
说着她撩起她身后散着的长头发编着玩。
“你的头发原来这样长,从前梳鬈儿倒看不出来。”他说。
“你看看垂到脚后跟没有?”她立起来叫他看。“再长一些,我跑到前面山顶上,披散了让风吹着,你同我画一个像这样的画?”她站起指着墙上挂的画。
“你还得光了脚,披上一块又宽又大的布,只是光了脚出去恐怕有人要笑话。”
“对了,它是光了脚的。”她高兴地说,一边伸了脚脱去袜子,自己看看,“像这样干净的脚,谁笑话呢。”
“穿回袜子吧,不要冻了脚。”他笑了笑又道。
“你一个人到园子去不冷清吗?”
“有一对小乖乖陪我。”她答。
“什么小乖乖?”
“这一对小乖乖,”她很得意地笑着说,“没有妈妈,没有窝儿,不怕冷不怕热,除了花园,别处还没去过。”
说着她站起来望了望窗外,喊道:“花儿,黑儿,进来。”
黑地里见一只身子很粗胖,腿很短的小狗跑到门前,用嘴撞门。
“来了!”她走向门前望着窗外喊,“黑儿呢!黑儿!”
门开后,一只黑白相间的又肥又脏的狗先窜进来,尾后跟着一只身子臃肿、毛色乌黑的小狗。
双成看见了便蹲下来,一手抱起一只,她微笑着眯了眼望它们,像小女孩装小娃娃的妈妈那样有趣的亲切与可笑的得意。小狗也知趣,花的把头爬在她肩上,黑的贴着耳伏在她胸前。
觉生站在旁抚着小狗的毛。忽然花儿似乎身上发痒抖了抖身子,洒了他们俩一脸的水珠子,同时黑儿的头乱撞起来,双成赶紧松手,一双小宝贝便溜下来。
“淘气鬼!”她撅了嘴骂一声,便倒身坐在椅上,她穿的葛绉袍子,襟上肩上满是狗爪的深灰色的蹄子印。
“它们弄脏了你的袍子了!”他指给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