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月十一日的晨报副刊上写了篇小说《她为什么发疯了》,那篇写的真太草率了。这都只怨志摩。
他在早晨十点钟给我信,要我当天下午五点钟交卷。这种不近人情的事,只有他作得出来。我的原定计划,故事还长的多,本来一天就写不完,可巧又来了两次的客,第一次客去,我决计缩短三分之一,第二次客去,我又被桌子上的钟迫我缩短了三分之二,结果写成那篇可怜的东西。发表后大家都说是疯的太匆促了。叔华也是这样的意思。
我想叔华一定能写的比我好,所以就请叔华重写了。果然,写出的又细丽,又亲切。大家都说“太太是人家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上一句话,我愿意它错了,它偏不错;下一句话,我愿意它对了,它偏不对。这还有什么话说?
杨振声附字
下午放学后,夕阳殷勤的给C校东楼的玻璃窗户挂上一层金橙色的纱幕。骑楼上有三四个穿浅蓝淡紫花格或花条布的女学生来往谈笑。云罗在卧房里收拾东西,忽听院子里有人高声喊,
“Juliet,Juliet,Romeo来找你呢!”接着一阵嘻哈声。
近来因为学校十周年纪念,要演“Romeo and Juliet”,云罗被挑做Juliet 朱丽叶:做Romeo罗米欧的是影曼——一个比她高一班的学生,平日很爱说笑话,但很活泼的二十来岁高个子的北方人。云罗往常遇见她从不敢同她说话,这两天因为练习戏,被她当着许多同学取笑,弄得她非常局促,觉得有些厌恨她;但是不知为什么,每逢听她高声喊朱丽叶的时候,她心里就有些跳,却不是生气的暴跳。
“讨厌,”云罗喃喃自语,装听不见喊声,“又要演戏了!”
骑楼上三四个女学生忽然又笑起来,影曼放高嗓子喊——
“朱丽叶,快来呀,你不怕罗米欧急出毛病来吗?”
云罗有些不耐烦,也不能再装听不见了。把洗好的手帕一甩,伸头出宿舍门外答,
“又要练习那倒霉戏吗?这就去,明天考的书还没翻篇……”
云罗被催不过,撅着嘴下楼去了。
她们最后一次练习完戏的晚上,影曼送云罗回到宿舍,坐在灯光下看着云罗拆散头发,编了条松松的辫子,换了一件粉色的,胸口袖口满绣着洋线空花的外国睡衣。大概因为演戏的疲乏,那双颊的娇红直连上眼皮,那对俏眼这时要睁也睁不大,另显出柔媚可怜的样子。
“呵哟,累死我了!”云罗一手捶着腰背,一歪身倒在自己的床上。
“朱丽叶,我替你捶捶?”影曼含笑说着到云罗身旁,望着她敞开前胸露出粉玉似的胸口,顺着那大领窝望去,隐约看见那酥软微凸的乳房的曲线。那弓形的小嘴更可爱,此时正微微张开,嘴角添了两个小弯弯,腮边多了浅浅的凹下的两点,比方才演戏欲吻罗米欧的样子更加妩媚逗人。帐子里时时透出一种不知是粉香,发香或肉香的甜支支醉人的味气。
影曼忽然一歪身也倒在床上,伸手勾着云罗的颈子说,
“我身子都发软了,什么东西这样香?给我闻一闻!”
“又来逗人啦,讨厌!”云罗笑着轻轻推她。
“你可不要讨厌我,你讨厌我,我可要死啦!”影曼索性搂紧她说。
同舍的美铃推门进来看两人这样就笑嚷,
“罗米欧别死,我作主把我们的朱丽叶给你吧,朱大姐,你答应吗?”
朱大姐躺在被窝里看书,也笑道,
“不答应得行呀?美铃,快睡你的吧,在旁边做萝蔔干,那才叫人讨厌呢!”
影曼趁人笑的当儿,把脸伏在云罗胸口,嗅个不迭。
不知云罗是因为真没力气抵抗,还是喜欢胸口有样暖棉棉的东西盖着,她此时也不嚷了,只低声笑说,
“压断气了!”
一会儿舍监周太太进屋查舍,影曼才懒懒的站起来走回后院宿舍去。
第二天晚上演完戏正下大雨,云罗拉着影曼在她屋里避避雨再走。她俩拿把小雨伞彼此搀着腰跳进屋内。美铃笑迎道,
“好吗!朱丽叶同罗米欧一对儿来了,我刚刚沏了茶,你们俩口子喝吧。”她说完望着云罗的脸一会儿,忽的倒在床上呵呵笑起来。
“小皮猴怎的这样好笑?”影曼也笑了。
“方才你在后台就笑个不了,别是我们做错了吧?”云罗问。
“真逗乐儿,今天晚上——”美铃又笑住了。
“你明天得改外号叫笑猴儿了!怎么总笑不够?”影曼给她笑痴了说。
“唉呀,可笑死人了!”美铃坐起来搓眼,“告诉你们也要笑得肚子痛。你俩今天真卖力气,做到吻那幕,我正躲在帘子里,望见第一排坐着两个男学生样子的人——有人说那是杨玉清的两个堂哥哥——他们俩只管张着老大嘴看——好像等什么好吃的东西,凑巧前排有个小孩子猫着腰捡起他爹爹的手杖,这手杖的弯弯头儿正勾住他一个的嘴,那个看见替他赶紧抽出来,可是,仍然张着大嘴笑的那神儿,也够逗乐儿的了。你们没看见吗?”
他们俩也笑了。朱大姐从床上抛书说,
“什么事都不能经过小铃的嘴,我不信那人连手杖放到嘴边都不觉得?”
“你不信只管问别人去,不止我一个人看见。”美铃笑着跑出去。
影曼望着云罗笑,云罗腮上霞红更加上层颜色。她们坐在床上说笑。
一会儿美铃跳进来嚷,
“雨真大,方才差点跌我一交。罗米欧,给你道喜,你今晚不用走了。方才吴妈告诉楼下人说周太太今晚有点不舒服,不能出来查舍了。”
“咱们关门睡吧!”朱大姐说着用眼望着美铃 ,美铃知意便关门去。
一会电灯灭了。影曼起身说,
“我该走了吧?”
“别——”云罗一手拉她坐下,“这样大雨,你……”
“这床多小,哪挤得下我呢?”
“罗米欧,别不知抬举吧!朱丽叶留你住下,你还要推?”美铃露头在被窝外说。
“怕挤她不舒服,谁推来?”影曼说着脱了外衣同裙子与云罗并肩躺下。
房内满布潮湿又带土清的空气,院子仍旧滴达滴达的雨响。美铃忽然又笑破这黑暗的死寂,
“朱大姐,你记得‘愿天下有情人’底下的字是什么?”
“‘都成眷属’不是吗?”朱大姐答。“快睡,别耍贫嘴吧。”
影曼把脸贴近云罗,低声笑道,
“你是我的眷属,听见没有?”
“又说便宜话,我不同你睡了。”云罗推她一下,就势把头贴伏在她的胸前。
云罗半夜醒来,躺在暖和和的被窝里,头枕着一只温软的胳臂,腰间有一只手搭住,忽觉到一种以前没有过且说不出来的舒服。往常半夜醒来所感到的空虚,恐怖与落寞的味儿都似乎被这暖熔熔的气息化散了。她替影曼重新掖严了被筒,怕她肩膀上露风。
影曼忽然也醒了,雨已止住,月光微微射进帐子内,睁眼见云罗正面对面的痴看她,见她醒了,有些不好意思,把手盖上眼,脸却往她肩上躲,小声问,
“你怎样也醒了?”
影曼想把云罗的脸扳起来看,云罗只伏在她肩上嗤嗤价笑,笑得肩膊发痒。她的唇正碰在云罗额上,不觉连连吻她。
云罗低声问,“睡得好吗?”
“太好了!”影曼的手摸着云罗滑腻腻的腮颊说,“假若我不是一个女子呢?……”
“又说便宜话,睡吧!”云罗轻轻拧了她一下,把腮贴在她的脸上,两个人偎着睡了。
以后她俩差不多每晚都去校园散步谈心,同学的远远望见,都含笑让道。
那是过了半月的一晚吧?月儿悄悄的撒下一地银霰后,影曼同云罗并着肩搀着腰的走入校园。她们起先都微微笑着诉说两日相思的情况。后来两人坐在亭子栏杆上,并头望月发起痴来。影曼忽地笑说,
“月儿是多么有情呀!今晚我觉得她也特别清亮的照我们,她的圆圆脸上好像微笑了。你看她笑得多好看!”
云罗蹙着眉看着影曼说,
“你总是乐天派的,怎么我看不见她笑呢?她那冷冰冰的雪白脸上,如果有笑,也只是冷笑吧了!我看见她——我的心事都来了。从前我望见她就掉泪伤心,想死去的爹爹和姐姐,想活着的母亲和哥哥。”她说着眼边就渗出迎月发光的东西,影曼伸手代她拭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