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龙女
山里的雨,淅淅沥沥,好象没有止境。
千万根细密的雨丝,飘落在树叶上、灌木里、石砾间,消融在漆黑的夜色里。侧耳去听,窸窸窣窣的雨声里,不时还夹杂着“叮咚”的清响,那是雨丝在崖面汇成水珠,滚落下来,一滴滴砸在崖底的浅洼里。
溅起的水点,碎而冷,越过牛鼻草鞋的绊绳,溅在赤裸的脚背上。
阿信缩了缩脚。深吸一口气,一蓬清凉的雨意,顿时欣悦地涌进来,沁透了山荆花独有的香气,从口鼻间落到胸膛深处。如果是在白天,会看到那些长满青绿小剌和艳红五瓣花朵的山荆枝条吧?它们总是那样亲密地互相缠绕在一起,从石崖的隙缝间争先恐后地生长起来,肆意地摇摆着身姿,把附近的灌木和藤萝绑在一起,纵横交错,仿佛凌空多出一大块厚实的草毯,总算挡住了大部分的雨丝。
阿信背抵着石崖,用力地搓了搓被雨飘湿的肩膀,感觉到丝丝的热意在掌下升起来。
“冷了吗?阿信?”师傅轻声问他,一只手伸过来,将阿信往身边拉了拉:“我这边头顶上的山荆条好象生得更密一些,你靠过来些。”
“是,师傅。”阿信听话地把身体凑过去,却稍稍地斜过肩,用一个古怪的姿势,小心地为师傅挡住后背那里几缕飘落的雨丝。
阿信是个孤儿,在街上乞讨为生。十年前师傅无意间见到了他,便把他带回百草堂当学徒。十年以来,因为衣食无忧,一个劲地长个子,他竟然比师傅还足足高出了半个头。如今师傅老了,就让他用那开始变得宽壮起来的肩膀,在这样微冷的山间深夜,为师傅遮住一些雨丝吧。
一阵风来,夹杂凉意,师傅轻轻地咳了两声。那声音,象是一把小小的锯齿,徐徐拉过来、又拉过去,让人的心生生发疼。
在阿信的眼里,师傅永远是象山峦一样的存在。矫健强大,无所不能。可是从今年开春起,他开始隐隐地感觉到:师傅好象真的老了。
前两年师傅带他上山采药,攀爬那些崎岖山崖敏捷得如履平地,不过个把时辰就上了山顶。今天师傅却足足和他爬了两三个时辰,中途不时停下来,喘气、咳嗽,咳得最剧烈的时候,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他曾劝阻师傅不用跟着来,自己已经对药草很熟悉了,不会误事。可是师傅坚持要来,说:“这山岭上还有一味药,你不认得。我老了,明年就更难得上来啦,这次一定得教你认一认。”
因为路上耽误了时间,天黑时采的药草,还不足一篓,雨却渐渐沥沥地下起来,下山的路越发泥泞难行了。师傅并不着急,说:“就在山上过一夜吧,我知道有个地方,在那里避一夜雨,明早再下山也不迟。”
“师傅,您说还有一味药草我不认得的,是什么啊?”阿信揉了揉忽然变热的眼眶,掩饰地问道。
“会带你认的。”师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山荆花的香气,真好闻哪。”
“峦有佳人,行彼凄凄,琐兮尾兮,流离之子……”山荆花后,忽然有一阵歌声,随着花的香气,慢慢地飘出来。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那样轻柔,如一阵风儿,吹拂过满山草木枝叶。
“有……”一个“人”字还没喊出来,阿信只觉手腕一暖,是师傅的手掌覆上来,用力按了按,示意他不要说话。是怕惊吓了那女子么?
“峦有嘉木,伐彼郁郁……”似乎没有发觉他们,歌声依旧柔美舒缓,拂过闻者心底的弦丝,弹出异样的颤栗来。
“琐兮尾兮,流离之思……”
歌声渐渐低下去,带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仿佛晨雾暮云般,在山峦间,隐约浮起来、浮下去,弥漫开去:“琐兮尾兮,流离之思……”
“咳咳……”
师傅忽然咳嗽了一声。
“啊,有妖怪!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歌声蓦止,对面的山荆花丛后,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叫起来,念佛声又快又疾,却掩盖不住内心的惊惶。
“妖怪?”阿信腾地一下站起来,四下张望,但入眼处唯有一片漆黑的夜色:“妖怪在哪?”
“你们……你们会说话……难道不是妖怪?”
“我们是人!当然会说话!”阿信哭笑不得,连忙答道:“我师傅……我师傅是治病的郎中,就住在山下几十里外的镇上。我们是上山岭来采药的,谁知道……知道采着采着天色就晚了,路又这么黑,只好留下来……怎么可能会是妖怪!”
“真的是人……我以为这么晚了,山上不会有人的,能说话的就是妖怪……听说这岭上有妖怪呢。”女子松了口气,声音缓和下来:“我是岭下村子里的人,因为母亲生病了,想喝新鲜的野茶,只好上岭来采摘。可是天快黑时我迷了路,在林子里转来转去,却没有办法离开。不知怎么一来,跌跌撞撞地就摸索着就到了这里……幸好遇见了你们。”
女子说话时的声音,比起她唱歌时还要清丽娇嫩,年龄似乎与阿信相仿。
十六岁的阿信,平日里站在百草堂的柜台后,身姿挺拔,象一株青翠的修竹,来往的女子们,有胆大些的,往往会拿他作取笑调侃的对象。他口齿不够伶俐,常常窘得满脸通红。害得他除了取药抓药外,都板着脸孔,尽量不跟女子说话。
但在这荒野山岭中,对同类的亲近,似乎消融了那种对异性的紧张,他甚至对她产生了些亲切之情:“不要怕,姑娘,你和我们一起等待天明吧。这一带的山岭听说受到神灵的特别庇佑,并没有什么伤人的猛兽,妖怪应该也是没有的……不过还是小心点好,天明了再下山。”
“啊哟!”一阵响动后,女子轻轻叫了一声,咝咝地吸痛,似乎想走过来的时候,不小心绊到了石头或是树根。
“伤着了吗?”阿信连忙问道。
“这里有一丛山荆花,我闻到它的香气。”女子的声音里带着痛意:“它挡在我的面前,有很多剌,我不敢走过来,就坐在山荆花丛的后边好了。”
阿信还是有些担心:“我们这边头顶上有很多荆条藤萝缠在一起,能挡住一些雨。你在那边,淋得着吗?”
“不要紧,白天我采完茶休息的时候,闲来编了两顶草笠,虽然是用来遮弊炎阳的,但也能挡雨呢。”女子回答说:“多出来的那顶,给你挡雨吧。”
阿信想要站起身来,却被师傅拉住了。
“夜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虽然近在咫尺,走过来也很困难。再说男女有别,姑娘你就把草笠抛过来吧。”师傅蔼然地说。
“师傅!”阿信有些不满,师傅并不是这样拘泥的人啊,再说做为郎中,平时行诊问药,怎能完全避开女子呢?
“这样啊……”将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从山荆花丛后抛出来,啪地一声,打在阿信的左肩上。他连忙伸手抓住了它,光溜溜的,是个很圆的家伙,放在鼻子边闻闻,还带有清新的青草气息,那是苧草啊。
苧草柔韧纤细,用来编织东西最好不过了。不过平常很少见到,听说只这岭上才有。女子的手艺很巧,连草节的端头也被她紧紧地藏起来,手抚摸上去,一片细软顺滑,完全没有突起的硌剌感,比那些薄硬的青竹蔑编出来的头笠,不知要舒服多少倍。
他把草笠递给师傅,师傅却放在一边:“我这边已经没什么雨了,倒是你这孩子,往里靠靠,半边肩膀都湿透了啊。”
大家都静默了片刻。
女子怯生生的声音传过来:“黑夜真长,能一起聊聊天么?我一个人坐在这边,总是很怕会有妖怪跳出来,聊天是可以壮胆的呢。”
“我不知道。”阿信老老实实地答道“这个……随便你讲什么好了……”
话音刚落,他感觉到黑暗里师傅扫来的目光,脸上不由一热。
今晚的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话?甚至抢在师傅头里,去回答她。可是……可是她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啊,那声音软软的,糯糯的,象是镇上卖的蜂糖米糕,可是比起蜂糖米糕的滋味,似乎又要更加甜美,让人忍不住就要回答她。
黑暗中,女子看不到他微红的脸,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的羞涩,轻轻道:“那么,我们先互通姓名吧。我叫阿萝,我母亲很喜欢绿萝,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这名字真美,阿萝呢?她的外貌,也会象一丛摇曳生姿的绿萝般,鲜嫩而美丽么?想到这里,似乎自己也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在淡淡的花香里,化作那一团如真如幻的烟雾,向着那美好之处,迫不及待地走过去。
啪。
火花一闪,微辛的青烟绕进鼻端。
阿啑!阿信鼻子痒痒,大声打了个喷啑!一团绮念顿时烟消云散。阿信左右环顾,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来,幸好一片漆黑,阿萝应该是没看见吧?
他脸上一红,又坐了下去。
身边有微红光芒,一闪一灭——那是师傅点着了他的旱烟。
百草堂种有烟草,多半药用,师傅没有烟瘾,不过是有时困乏了,吸上两口,没想到这次上山,居然也带在身边。
师傅吸了一口烟,道:“我徒弟,他叫阿信。”
“是阿信啊。”阿萝忍不住咳了两声,想来是受不住这烟草的剌鼻。幸好那烟雾很快就散去了,只听她柔声问:“我唱的歌,好听吗?”
“阿萝姑娘……你唱得很好,可是我听不懂诶……什么琐啊尾啊,还有流离……”阿信搔了搔头。
“流离啊,是一种鸟的名字。这种鸟的羽毛是黑色的,长得很丑陋,叫声也嘶哑难听,人们传说它飞到哪里,就会给哪里带来灾害,是一种不被人喜欢的凶鸟……你一定听说过的,就是枭啊。”
“原来是枭鸟啊,我见过呢,只是没想到,它还有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
“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后来它变丑了,就没有人叫它流离了……至于琐尾,是形容它最初的羽毛如雪般美丽。这支歌的意思是说,山下的佳人,被人爱恋,但终被抛弃,山上的树木,一旦长大就会被伐走,失去生命。世间的万物,都象流离的羽毛一样,起初很美好,后来却变得丑恶黑暗。”
“起初美好,后来却变得丑恶黑暗……”阿信不懂她的话,他很想问问师傅,然而师傅听着阿萝的话,始终没有出声,沉默得就象身后的石崖。
红光熄灭,师傅的烟也灭了。
“阿萝姑娘,那样美丽的流离鸟,是怎样变成丑恶的枭呢?”他想了想,还是把心中的疑问讲出来。
“唔,关于这个故事,我以前听村里的老人们讲过。夜晚太长了,”阿萝似乎舒了一口气,说:“我讲给你们听。”
淡淡的香气,仿佛又在夜色雨声中,悄然而生。是山荆花的香气么?好象更缥缈、更清远,令人不由得要沉醉其中。
满山草木,似乎都在这一刻,静谧下来。甚至连雨声,都轻柔了许多。那一刻,阿信恍惚间有了一种错觉,仿佛这些山石、草木、雨丝、花香都有了生命,都在静静地倾听,而阿萝的声音,在山间化作了虚幻的路径,沿着它,能一直走入远古的梦境中去。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种叫流离的神鸟,它和凤凰一样,都是神族的后代。它的羽毛,象雪一样洁白,象月亮一样皎洁,敛翅落下来时,身形娇小可爱,在尺许的玉盘里都可以栖息。但如果它化现法身,展开双翅,便如同天际垂下的浮云那样宽广,竟然可以遮弊日月的光芒;它还具有强大的神力,口中吐出青色火焰,能烧融羲和的金车;翅膀轻轻一扇,可吹落银河里的星辰。因为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所以常常会成为天神的仆从和座骑,和天神们一起,居住在碧霄之上的玄天界中,也有着漫长的寿命,在天界中,能活上一万年。”
有一只流离,在某次跟随天神征讨魔众时,激斗中不慎被暗魔的毒焰射伤了翅膀,再也无法飞往玄天界,而落入了人间界。
它落入人间界的地方,是在一片深山野林,而且不偏不倚,恰好落入一群正被野狼追捕的山兔之中。
山兔本就仓皇逃奔,此时受惊之下,更是四下奔散,只留下它站在当地,有些不明就里。
野狼看它不过是一只小小的白鸟,以为又来了肥美的猎物,垂涎三尺,放过山兔,向它猛扑过去!流离虽然受了伤,但毕竟曾是追随天神征讨过魔众的神鸟,又怎会将这凡兽看在眼中?它不慌不忙,暗暗地喙舌一卷,金青色火焰已压在了口中。
只用张开喙,轻轻一吐,便会有金青色的火焰喷出来,那是三界中至阳的神炎,连铁石都会轻易地融化,何况这只野狼?
噗!一声奇怪的轻响,破空而来,野狼张牙舞爪的身躯,在半空中蓦地顿住,扑通一声,象块石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随即从灌木丛后,转出一个人来。对的,人。三界之中,人,是形体最接近天神的种族。流离看见的那个‘人’,还是个少年。乌冠青衫,手执强弓,背上的麻囊中有一束白羽箭,跟插入那野狼躯体内的那支白羽箭,一模一样。很显然,是他射杀了那只野狼。
流离看着少年一步步走近,全身戒备,喙舌紧压,火焰在舌下嘶喊。在它心中,同为人间界的生物,眼前的少年与野狼并没有什么区别。那么,也应该喷出神火来,将他烧成灰烬吗?
忽然一阵风来,吹动周围树木,簌簌有声。流离头顶上空,恰好是一株花树,经风一吹,粉色花瓣如同微雨,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有一片花瓣,恰好落在流离的羽冠上,半边耷在额间,象顶粉色的小帽,还带有淡淡的幽香。
流离抬起眼珠来瞅瞅,透过挡在眼前的半边花瓣,它看到了一个粉色朦胧的世界。
那个世界呀……和它从前看到的都不一样,仿佛,仿佛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某个沉睡的梦境。
它停留在那个梦境里,懵了。
少年收起弓箭,向它弯下了腰,细白的手指,轻轻拿走了它额上的花瓣。
‘呀……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他松开手指,那片花瓣,飘落而下,和他戏谑的声音一起,汇入满地残英之中:‘没想到,落花中独立的,竟然是你这只美丽的白鸟。’
流离忽然想起,以前在玄天界中,自己经常跟随主人,观赏天女们的歌舞。大多数时间,它不过是蜷缩在玉盘中打瞌睡。天女们尤其喜欢其中的一支曲子,据说这曲词是人间一个才子所写,她们很喜欢,在宴会上常常会边舞边唱。听得多了,流离经常一边似睡非睡地听着,一边在玉盘中打瞌睡。现在它忽然懂了,那些在睡意朦胧中响起的歌声,甚至懂得了天女们唱曲中的含义: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那是多么深的寂寞呀。
只一刹那的犹豫,它忽觉身体一轻,足爪底部一阵温暖——他竟然用手捧起了它!它如果化现法身,不输于双翼垂云的大鹏,但此时的它,是一只与山雀差不多大小的白鸟,可以用两支粉红的小爪,安稳地站在他掌中,长长的尾羽恰好垂下掌缘。
……要不要吐火?它心中彷徨不定。
‘好美的白鸟啊,象是一片最洁白的雪花。’他温柔地说:‘你是从哪里来的,你的翅膀是被鹰隼咬伤了么,真可怜。’
隔得近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那样清晰。而他的面庞,也是分外的清晰。
那是一张人间少年最常见的面庞,稚拙而英武,肌肤黑亮。然而说不出,总有些什么,是罕见的……
微雨燕双飞。
对,他的眉,青墨般黑润,末端微微斜挑,象是微雨中舒展的燕翅。山风拂过,枝头还有粉色花瓣飘下来,掠过他的面庞,轻落在宽厚的肩背上。花落如雨,他就在花雨之中,那种飘缈的美,象是玄天界中的天神……不,天神的眼睛,没有那样清澈,也没有那样温柔。
看着这双眼睛,仿佛所有的岁月都停止了,过去的一切,玄天界、天宫、天神,甚至整个广袤的天地,在流离的心中,都象潮汐一样,遥遥退去。
再也没有寂寞。
阿萝讲到这里,叹息一声。那叹息声,温柔而怅惘,似乎还带有一抹淡淡的忧伤,在一瞬间,竟让阿信有种错觉,仿佛当时身临其境的,并不是那初到人间界的神鸟,而是山荆花丛后的阿萝,她曾勇敢地抛下寂寞,用最专注、最热烈的眼神,凝视过传说中那个英武的少年。
大概,在所有象阿萝这样的少女心中,都在暗暗企盼着,能够遇上一个这样的少年吧?阿信的心里,忽然有些失落。
流离顺从地被少年带走了,来到了他的家中。他原是山下的村民,父母早已亡故,家徒四壁,虽然读过几年书,却依然要靠打猎来维持生计。但他是村里最优秀的猎手,百步之外可以一箭穿透狭窄的柳叶,从来没有偏差过。也许是独自一人的生活,实在太过寂寞吧,身为猎手的少年,对这只陌生的受伤的白鸟,竟然有说不出的喜爱。
他亲手用柳条编了一只筐子,铺满最细软的干草,再把流离小心翼翼地放进去。然而,人间再细软的草叶,也是粗糙的,簌簌地擦过羽毛,弄得浑身剌痒。
他喂流离吃栗米,流离简直要跳起来!那样粗砺的小颗粒,只在喙里转得一转,便被硌得生疼,怎么比得上玄天界的玉露仙果?
他又拿来金创药,细心地敷在流离左翅的伤口上。金创药那剌鼻的味道,几乎令流离背过气去。
他说:‘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喏,你的羽毛这么白,就叫小白吧。’小白?堂堂神鸟,竟会有这么个可笑的名字!想它原来的名字流离,是天神所赐,意在夸奖它的羽毛如雪般美丽,竟然被人唤作小白!
它在心里恨恨地忍着,都是自作自受,当初就该吐火烧死他,不该败在那双眼睛下。不然,还能怨谁呢?怨那一双眼睛,还是怨那双眼睛的主人?
那双眼睛的主人,倒象是很喜欢流离。白天他出去,有时也会提起装有流离的柳筐一起去。到了地头,把柳筐往旁边树枝上一挂,该打猎就打猎,该劳作就劳作。闲时休息,便嘬唇吹几声口哨逗它——哪怕它只是一个白眼,也把他笑得够呛。
‘我的鸟会翻白眼呢,真象个调皮的女孩子!’他喜孜孜地向人家炫耀。当然,人家也给他一个白眼。
晚上,他把柳筐放在自己床头,喃喃地说:‘小白,睡吧。’然后鼾声大作,那鼾声时高时低,低时倒也罢了,高的时候,简直象玄天界中雷公的金钹,在蓦然炸响,常常会吓流离一大跳。
我上当了……我要吐火……哪怕拿两个翅膀掩在头上,也依然被吵得睡不着的流离,忍不住咬牙切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熟睡时,象孩子一样的面庞,它觉得自己的喙忽然被粘住了,怎么也张不开。
人间的金创药虽然粗劣,却还有效。渐渐的,左翅上的伤口,在慢慢愈合。
然而一想到要走,心上却仿佛撕裂出一个新的伤口,没有金创药可以治它,稍稍一碰,就痛得钻心。
柳筐比不上仙宫,栗米也比不上玉露,跟在这样一个猎户少年身边,哪有在天神身边威风?可是,从前在玄天界,一天,一年,一百年,甚至漫长的一万年,似乎是凝固的弱河之水,没有什么不同。而现在,流离呆在这个少年的身边,每一时、每一刻,似乎都是新鲜的、有趣的、温暖的,有大大的不同。
有一天,少年好象特别开心,清早起来,既没有下地干活,也没有入林打猎,反而拿出一件压在箱底很久的新衣服穿上,又用水仔细地梳顺了鬓角,显得英姿焕发,有几分翩翩的儒生模样。
他笑嘻嘻地提起柳筐,向流离说:‘小白,告诉你哦,我早在南村有个心上人……咱们今天就去她家提亲,她嫁给了我,就会和咱们永远永远在一起啦……’
心上人?
流离的心里忽然一沉。他有喜欢的人类少女了么?然后,娶她回来,亲亲热热的,生儿育女,到老,再到死……
它在柳筐里扑腾了几下翅膀,有什么酸酸的东西,想从眼角边滚下来,吓得它马上又把那东西眨了回去。
‘小白,我从小没有亲人,如果有了妻子,就会有自己的家了,我的妻子,还有她给我生下的孩子们,就是我的亲人。小白,你终究是只鸟,陪不了我一辈子啊……’他把它捧在手心里,小声地哄它。
流离啄了啄他的指头,蓦然惊醒过来。
对啊,我是神鸟,他只是一个凡人,总归是要有凡人的生活,而这一切,身为流离的我,是给不了的啊……那么,只要能呆在他的身边就好了,只要呆在他的身边,就再也不会感到寂寞吧……
“流离的心肠真好。”阿信听得入了神,由衷地说:
“那后来呢,少年娶亲了吗?他和他的妻子,对流离好吗?”
“后来……”阿萝的声音里,开始有了一丝苦涩:
“少年提起柳筐,急匆匆地出了门。才走几步,就见一个熟人跑了过来,那人大声叫道‘你快去南村看看林姑娘吧,她就快要死了!’”
“林姑娘,就是少年的心上人吗?”阿信问道。
阿萝轻轻地嗯了一声:报信的那熟人说,南村因为邻近山岭,所以经常受到山中妖怪的侵扰。这次是因为寒冬将近,山中许多禽兽都躲了起来,不见踪影,有一只狼妖腹中空空,便下山劫掠,伤了很多人畜。林姑娘也是受害者之一,被咬断了半边咽喉,虽然村民们奋力相救,抢下了一条命,但也奄奄一息,请了许多的医生,都束手无策,眼看着就快要不行了。少年也顾不得流离了,将柳筐往家里一放,就飞奔着跑了出去。就在他跑出去前的一瞬,流离拔下一根尾羽,悄悄地插在他的发间。
作为玄天界中的战鸟,它并不擅长医治凡人的伤病。但它的尾羽却有特别的法力,可以保护他不受任何侵害。
他这一去,就是一天一夜。家里有栗米和清水,流离却什么都咽不下,它飞上窗台,守在窗棂前向外张望,整整也是一天一夜没有离开,心中只是牵挂着那林姑娘。林姑娘会死吗?如果她死了,少年一定会很伤心很伤心的吧?一想到他会很伤心,似乎流离心底的那道伤口,裂得更深了。它的伤已经好了,又恢复了以前的法力,如果要飞过去寻找他,倒并不是难事。只是有一种莫名的畏惧,使得它不敢出去,哪怕一步,也不敢离开。它只想在这里守下去,守下去,守到他回来,就永远也不分开。
唯一令它欣慰的是,那根藏在少年发间的尾羽,始终没有异样的信息传来,少年无疑是安全的。
到第二天清晨,远远的,流离便看见了他的身影。它雀跃着想要飞下地去,扑出门迎接他,却见他在离家门十来步远的地方,迟疑地停住了脚步。
少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个打扮得很奇怪的人,那人年纪很大了,头发乱蓬蓬的胡乱挽了个髻,手里拿着一柄桃木刻成的剑。流离知道,这种打扮的人,在人间有一个专门的名词,叫做道士。
道士看见少年停住了脚步,赶紧凑上前去,压低了声音说:‘怎么,你又犹豫了?林姑娘的命,你不想救了么?’
“林姑娘没有死?”阿信失声道。
“是的,她还没有死。”阿萝淡淡地答道:“道士的话,明显触动了少年。他也压低了声音,问‘你说的话,是真的吗?小白……白鸟的心脏,真的能救林姑娘的命吗?’”
“你是说,要用小白……不,流离的……”阿信叫了起来。
道士急了,说道:‘你怎么还不相信呢,先前在南村,我察觉到你身上有神光闪动,才找到了藏在你头发里的那根羽毛。我虽没见过你说的小白,但既然你认出那根羽毛是它的尾羽,我就能肯定它就是传说中的神鸟流离。虽不知道是怎样的机缘,让你误拾它回家,但它肯留在你的身边,说明对你毫无戒备之意,据你说它还受过伤,说不定法力大减,就更加不用怕它了。’
少年伸手从发间掠下一根羽毛,凝视着它,久久不语。
流离站在窗棂内,一眼便认出来,那正是自己悄悄拔下来的那根尾羽。道士和少年的话,哪怕压低了声音,流离都听得清清楚楚。
仿佛是须弥山倒塌了,都压在流离的心上,那样沉重,沉重得几乎叫它窒息。从前,无论在多么血腥恐怖的战斗中,面对多么厉害的魔王,它都没有害怕过。可是此时它是那样害怕,想要远远飞走,忘记这一切的一切。
就在一片窒息中,它听见少年挣扎的声音:‘可是你不是说,东海龙骨、昆仑凤冠,也一样能救活林姑娘……’道士冷笑一声,说:‘你不过一个凡人,如何上得了昆仑,下得了东海?’
少年的声音,第一次那样软弱:‘您的意思是……一定得要杀了小白……’
‘是的,射杀它。’道士冷冷说:不过它是神鸟,寻常的箭伤不了它。你用这根尾羽,插入箭头之中,那箭便有了神力。然后趁它不备时,拉弓成满月,一箭射穿它的心脏,从它心头流出来的热血,是天下最珍奇的灵药,能令白骨复生,何况林姑娘的伤势?至于我……我需要它的尸体来炼丹,你到时送给我,也算是酬谢过我了。
神鸟很有灵性,我会躲在你家附近,等你动手时,再来助你。
门外忽然静了下来。
在无尽的虚空黑暗中,流离仿佛能听得清,少年胸口的那颗心,在剧烈地扭动着、挣扎着,发出砰砰的跳动声。
过了许久许久,才听到他的声音,但那声音从虚空黑暗中传来,是如此的不真实:‘……好吧,每天清晨,是它睡得最熟的时候,明天清晨,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会……我会将它射杀,那时候,请你帮助……帮助我。’
那一夜,很晚很晚的时候,流离悄悄地从柳筐里飞出来,站在窗棂上,睁大眼睛,看外面的夜色。没有月亮,山村的夜,漆黑苍茫,象是不可预知的未来。可是,这漆黑苍茫的夜,是那样亲切,又那样熟悉。不知不觉中,在这个人间的山村,它已经度过了一百多个这样的夜。
少年这一夜也睡得并不安稳,流离侧耳去听,能听到他在不停地翻身,哪怕是在睡梦中,也时不时轻轻的叹息一声。
只需化出法身,翅尾轻轻一扫,整座山岭便会夷为平地。或是张口一吐,金青色的烈焰吞没一切,将所有的期望、悲伤、不舍都化为灰烬。甚至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展翅飞上高空,穿越人间界,便能回到从前的生活中去:高高在上的玄天界,云霄深处的琼楼仙宫,还有不老不死的一万年的生命……
可是它什么也没做,它只是呆呆地站在窗棂上,只到夜色渐渐褪去,天边露出了晨曦的微光。
少年在枕上辗转,枕内塞着的干菊花,簌簌有声。流离知道,少年已经醒过来了,他,要杀死自己了。
流离想起了最初的相见,那燕翅般的眉梢,清澈而温柔的眼睛。就为了那一瞬间的美好,才放弃了一切,留在了他的身边。
或许,在心底的最深处,应该早就厌倦了所谓神鸟的使命吧?那些漫长却茫然的岁月,永无停歇的征战和血腥……双翅能掩蔽日月,却掩蔽不住内心的寂寞,青焰能融化一切,但怎么也融化不了企盼的心。而小小的希望的种子,早就在玉盘里朦胧的睡意里,在那些天女动人的歌声中,悄悄地萌了芽: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少年站起身来,从背后慢慢地取出那柄强弓。
他颤抖着举起弓来,似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拉开那根指头粗的牛旄弦,长箭搭在了弦上。砰!门开了,道士手握桃木剑,紧张地从门外跳了进来,一手连拍,在门上贴满奇怪的符咒。
‘放箭!快!不然就没命了!’道士嘶哑着声音叫道。
少年还在犹豫,箭尾的羽毛,如雪一般,洁白得剌眼,在弦上微微颤抖。
还来得及。
哪怕是在这最后一刻,就算什么也不做,至少可以逃走吧?轻易地飞上云霄,只要刹那间,便能飞到他箭力所不及的高处。
可是,就算飞得再高、再远,也逃不脱那无边无际的寂寞。三界如此广漠,却又如此狭小。
流离轻轻举起翅膀——道士立即象箭一样弹回门后,手中桃木剑抖个不停,紧张地叫出来:‘快放箭!当心它化现法身,我们都活不了啦!你可别忘了,还有林姑娘……’
最后三个字,触动了少年。他猛一咬牙,手指终于松开弦索。道士举起桃木剑,明知为亦不可而做出欲为姿势来,等待神鸟临死前的最后一击——他尚不知流离的伤势已好,但想必以神鸟之威,纵然带伤反扑,也足以惊天动地。
箭离弦,短短一瞬,那样长,长得几乎延续了一生。
流离看见少年的眼晴里,满是泪水:“小白……”
小白……小白……
或许,早知道会有分别一天。或不是生死相隔,便会是人神殊途。那颗白鸟的心中,早裂开了伤口。那么,这一刻,也决不会闪躲,只等那羽箭破空而来,射入早已碎裂的心怀。
如果死在他的手下,就好象是,终于能死在他的怀中。
弦音轻响,神鸟尾羽制成的长箭,破空而至。流离展开双翅,凝固成恒古的雕塑般,保持着那个姿势,不避不闪,迎向了少年。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流离的心里,会是怎样的感情呢?是怨恨、是忧伤、是不舍、还是爱意……谁也不知道了。
心头的热血涌出来,那雪白的羽毛,瞬间变成了夜一样的漆黑。
“小白……死了……”阿信喃喃道。
“是的,它死了。”
阿萝的声音,那样无邪,清脆得象是一串铃铛,在夜风中响起:“世间的万物,都是这样,开始是美好,到后来,越来越是丑恶。既然如此,不如在最初的时候,就完全地毁灭掉呢……”
簌簌簌,山荆花丛后面,细碎的声音响起来,仿佛是风吹动了枝条,又仿佛有枝条在蜿蜒着,挣出花和叶的包围,悄悄地伸出来。
阿信打了个寒颤,不禁往师傅那边靠了靠。
阿萝的声音,听起来也仿佛变得缥缈而不真实:
“阿信,我的故事,讲完了呢。”
“啊……嗯……”
“好不好听?我是说……我的声音……”她似乎有些害羞,却又带有些企望。
“好听,阿萝姑娘……”一股热流涌上了脸,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甚至忽略了身边的师傅,他脱口而出:“只听你的声音,就知道你一定长得很美……”
恍惚之中,似乎感到身边的师傅,猛地颤抖了一下。
“峦有嘉木,伐彼郁郁,琐兮尾兮,流离之思。峦有佳人,行彼凄凄,琐兮尾兮,流离之子……我的故事,终于讲完了……”
“没有讲完。”
师傅忽然说话了,打断了阿萝的话头:“其实你念的这首诗,还有四句,你没有听过么?”
“什么?”阿萝有些意外。
“师傅,你也听过这个故事?”阿信激动起来。
“峦有碧崖,侧彼森森,琐兮尾兮,流离之忆。”师傅的声音,也渐渐柔和下来:“阿萝姑娘,你先前吟诵的那八句,是以流离的口吻来表达的,在流离最后一刻的心中,或许真有了怨恨和痛苦,所以它才会认为,所谓真挚的情意,就象佳人和嘉木一样,最初虽然美好,最后却不得不凋落。可是有人问过那个乌衣少年么?流离死后,乌衣少年又会怎样呢?”
“那个乌衣少年?那个负心人?他当然是取得了流离的尾羽,去治好他的心上人,双宿双飞了呀。”阿萝满是疑惑地反问道,带有三分好奇。
“黑夜还很长,不如我也讲个故事吧。”师傅缓缓地说:“巧得很,那故事里的姑娘,和你一个名字,她也叫阿萝。”
“真的么?”阿萝顿时来了兴趣:“她是哪里人?她美吗?”
黑暗中,看不清师傅的神情,他的语气淡淡的:“她很美……”
故事的开端,也是一个少年,因为家境贫寒,父母亡故,跟着一个老医生当学徒。平时在柜上卖药,有时师傅会让他上山,去采撷一些药草。有天上山采药的时候,他寻到了一片新鲜的杜若,大喜过望,采起来就忘了时间,此时的节气,已过立秋,将近白露,黄昏时山里便涌起了浓重的夜雾,草木道路,都浮沉在雾气之中,不辨东西。他只好摸索着找到一处背风的石崖,靠着坐了下来。想要熬过一夜,第二日清晨再下山回家去。
虽然,听说这里的山岭受到山神的庇佑,并没有什么大的猛兽出没。但那种四周寂然,唯有风声吹动草木的夜晚,仍然会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和恐惧。
将近半夜的时候,睡意袭了上来,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就在半醒半睡之间,他忽然听到对面有人在唱歌,歌声时断时续,异常轻柔,一听就是发自少女的歌喉。
他试探地出声问道:‘你……是谁?’
歌声停住了,果然是少女怯怯的声音:‘我……我迷了路,没法下山了,我叫阿萝。少年郎,过来拉我一把,我的腿摔伤了……站不起身来……’
“呀!”阿信听到对面的那个阿萝,突然惊喜地叫起来,道:“原来你没有骗人哪。她真的叫阿萝呢!如果她在的话,我要认她做我的姊姊……可是,可是,你讲的什么时候的故事?如果是很多年前的事情,或许我得叫她姨……”她似乎觉得有趣,吃吃地笑起来。
“那个阿萝,”师傅静静地说: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你到底是要叫姊姊,还是姨,我也说不准。
……少年那时,就象现在的阿信一样,生性羞怯,几乎都不敢跟女子说话。可是,在这样的山间夜晚,听到温暖的说话声,总能让心安定不少。他鼓足勇气走过去,结结巴巴地说了句‘我我是……’就听到那少女阿萝,惊恐地叫出来:
‘有妖怪!妖怪来了呀!’
尖利的惊叫声,在黑暗中听起来,简直令人毛发上竖。少年顿时吓到浑身冰凉,牙齿得得发抖,本能地站起身来,拔腿就跑,可是才迈出几步,仿佛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来。转过来的一瞬间,黑暗中,有轻微的簌簌声,仿佛是什么飞快地挤开周围茂密的草木,飞速地追过来。甚至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已经探触到了他的后颈,凉凉的,虽然没有想象中那样膻臭,却带有淡淡的清腥气息……会是妖怪的舌头吗?
他吓得已经连知觉都要失去了,声音颤抖,断断续续,几乎不能成句:‘阿萝!真的有什么过来了……你快跑吧,快跑,如果它追过来,有我……’
阿萝的尖叫声陡然止住,脱口问道:‘你?如果有妖怪,你能做什么?你是会法术的道士吗?’
‘我不是道士,也不会……不会什么法术。不过……我留在这里,说不定能挡住它们,实在挡不住的话,就让……就让它把我吃掉吧!你快跑……快跑啊!’
那触到后颈的不知明的凉意,就在刹那间僵住了,微微一抖,悄无声息地消散在黑暗里。
阿萝并没有逃走,轻轻地叹息一声:‘你不怕死吗?’
‘我怕,可……可是……’黑暗就从面前涌过来,似乎无边无际,无名的恐惧就藏伏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仿佛随时待人而啮的妖魔。
汗出如浆,腿软得象是泥捏的,然而,心中有一点小小的火苗,小小的光明,在勇敢地支撑着他,似乎连死亡都不那么害怕了:
‘我想,你是个女孩子……而且我是个孤儿,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感到难过的……’
‘原来你是孤儿啊。’阿萝的声音,低落下来:‘我也是呢,我也没有亲人,其实,就算我死了,大概也不会有人感到难过吧。’
阿信听到这里,心猛然收缩在了一起。有一种特别钻心的痛,从胸腔里蔓延开来。
自己也是孤儿呢,幸好,在生命中,还有一个师傅。师傅跟亲生的父母,在自己的心中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想起那只神鸟流离,先前听阿萝讲故事时,觉得很迷惑却又不好意思问出来的地方,在这一刻仿佛忽然解开了:
为什么神鸟不肯回到玄天界呢?其实,哪怕是拥有莫大神通的流离,在这广大的三界之间,跟师傅故事里的那个阿萝,跟没遇到师傅之前的自己,并没有什么区别。
那样的寂寞,其实是因为渴望着爱吧?所谓爱的幸福,说到最广处,不过就是这一个简单的愿望——即使活着是孤单的,但希望,如果有一天死了,会有人为自己感到难过。
四周寂静下来,甚至连阿萝也沉默下来,不再叽叽喳喳地讲话。只有师傅淡淡的声音,在雨丝花香之中,轻轻飘散:
大概是因为相似的身世,又或是因为山间的夜晚,格外的寂清。采药少年和那叫阿萝的少女,很快消除了陌生和距离,开始攀谈起来。起初只是一些礼节的寒暄,渐渐地越谈越近。他没有亲人,性子沉默,可到了最后,他连自己幼时的往事,那些孤独的、艰难的、被欺侮的生活,和无论怎样都难以磨灭的,藏在心底深处的、对父母的怀念之情,都一股脑地倒了出来,恳恳切切地讲给她听。甚至恨不得将一辈子的话,都滔滔不绝地向她讲出来。似乎只要讲出来,十多年积攒下来的辛酸和孤独,无人可见的悲伤和思念,便不会那样痛彻心肠。
当第一缕明青色的天光,透过山峦的缺口,刷地落入了这道山岭上时,他忽然惊醒一般,陡然停住了说话。心没有预兆的,猛地嗵嗵乱跳起来——因为他终于看见了,正对着他的,是一片开得非常灿烂的山荆花,花叶之间,露出一张俏丽的小脸,弯弯的眉,弯弯的眼,眉眼间,满溢的都是笑容和甜蜜:‘少年郎,我要回家了,你,你也快走啊,在山上度过一夜,得回去好好休息哪。’
他心里突然觉得很舍不得她,不由得埋怨这夜晚怎么如此短暂,忍不住涨红了脸,问道:
‘我……我能走过来,看看你么?’
那张俏丽的小脸,似乎有些惊怯,微微一晃,便隐匿在花叶的后面了:‘这个……不行啊,人家会害羞的……你别过来,千万不要过来啊!’
‘好好,我不过来。你住在哪里,能不能告诉我?我回去后请人去你家,跟你族里的长辈提……提亲……我想跟你一直在一起,我们可以互相照顾,彼此牵挂,就象是最亲的亲人一样,永远不分开,我们……我们就永远都不会寂寞啦。’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跟女子说这样的话,而且一口气说下来,似乎是山间的泉水在自然地流淌。
‘提亲啊,’虽然有花叶的掩敝,什么也看不见,但从阿萝羞嗔的声音里,不难想象,她此时的脸上,定然飞起两朵红云,并且娇赧地垂下了螓首:‘现在提亲,会不会太快了……我先走了,你如果真的喜欢我,一个月后就再来看我一次吧……’
“后来,他真的去看那个……那个阿萝了吗?”阿萝忍不住问道。
师傅深深地吸了口气,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到最后,几乎整个人又蜷缩成一团。阿信慌忙帮着拍抚胸口和后心,顺下那口寒气。在触到师傅的心口时,指尖所感,只觉砰砰有声,似乎跳动得异常厉害。
半晌,师傅才缓过劲来,咳了一声,道:“我老了……阿信……师傅讲的这个故事,你得好好地记着,到将来有一天,师傅讲不了故事的那一天……”阿信竖起耳朵,准备认真地聆听,可是师傅却在这里停住了,话头一转,还是继续把那个故事讲下去:
天亮时,阿萝不见了。采药少年到处都找不到,昨晚阿萝说话声传来的地方,空空如也,只有一丛青翠的藤萝,在风中轻轻摇曳。他以为她只是害羞,所以趁他没有醒来时,就偷偷地先离开了。采药少年四处找寻,也没有发现她的影子。他叫着阿萝的名字,也没有人应答。不过想着阿萝说的一月之约,他心里又充满了甜蜜。一路上他几乎是跳跃着下山,跳跃着回去的,他满脑子都在想着,将来如何娶了阿萝,如何相敬如宾,如何过着快乐的生活,甚至连这条回去的普通的小路,也仿佛变成了铺满幸福的金光大道。
只是,回去后,他才发现衣衫的后领上,不知何时,染上了一片翠绿的渍印,想必正是那夜不小心弄上去的吧。奇怪的是,无论他怎样都浆洗,都洗不掉那渍印。幸好衣衫是青色的,衬着这翠绿,倒并不难看,细细闻一闻,还残存着一种特别的清香。
他一向手头窘迫,也只有两件衣衫替换,所以这衫子虽然弄了片渍印,他也并不在意,仍是日常穿着。只到有一天,药堂里来了位买药草的道士,在他转过身去秤药的时候,道士忽然发现了那片翠绿的渍印。
从道士惊骇而又诧异的话语中,他才明白:原来世界上真有一种名为妖怪的生物,它们本身或为鸟兽、或为木石,仅仅因为凝聚了某种天地间的精华之气,融汇了阴阳的玄妙,所以具有象人一样的灵识,甚至化为人形。而在这里的山岭间,就有一种植物妖怪,据说它的身体是藤萝,最长的藤梢处,却长了一副美丽的女子面孔,擅歌能言。因为它从来到这个世间的那天起,心中便充满了怨毒,所以不幸遇上它的人,在被它的歌声引诱过去后,就会被触手般的藤萝,活活缠死吞掉。那片翠绿的渍印,便是它的藤萝触碰后的痕迹。
“啊!那个阿萝,她居然是妖怪!”阿萝惊叫起来:“那她为什么又会放过采药少年呢?”
山间的那个夜晚,黑暗中轻微的簌簌破空声,触近后颈那特别的清香,顿时从师傅曾经的言语中飘出来,那样鲜活地浮现在眼前。
“不知道。”师傅说:“当时采药少年也不知道。”
“师傅,他们……还有一月之约呢,那个采药少年,有没有赴约?”阿信忽然问道。
“道士来的那天,正是一月之约的前一天。”师傅平静地答道:“道士讲完几句话,匆匆地走了,可是少年却整整困扰了一天,甚至到深夜也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到底要不要赴约呢?他想起阿萝那晚的笑语,想起她温柔的安慰,总觉得一切都象是一个梦,到底他是在梦里,还是阿萝在梦里,怎样也辨不分明。可是那个晚上,半醒半睡之间,他做了一个恶梦,他梦见阿萝在温柔地向他微笑,眉眼弯弯,甜蜜无限。可只是刹那间,她忽然变成无数条绿萝,象无数条狰狞的绿蛇,向他猛地扑了过来!”
“啊!”阿信失声惊叫出来,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师傅的手臂。
“他终于还是没去赴约。他只是个凡人,害怕一切未可知的事物,包括妖怪。”师傅的话语中,听不出一丝情感的波动,仿佛他讲的只是一件寻常事,并不是那个奇诡难言的故事:可是第三日的时候,那个道士又来买药了。少年终于没忍住,拉着那个道士,要他详细地给自己讲讲那种人首藤身的妖怪。
那个道士拗不住,给他讲了一个故事。“师傅轻轻拍了拍阿信的手,似乎在安慰他:那个故事,就是刚才阿萝姑娘讲过的,神鸟流离之死。
“哦……”这次,是阿信和阿萝两人,都叫出声来。
“可是你说,我讲的故事还不完整,那么,道士的故事讲得完整了么?”阿萝忽然想起什么,问道。
“对。”师傅答道:神鸟流离,不,或许对流离来说,它更愿意我们叫它小白。小白死在了乌衣少年的箭下,它的魂魄随之消散。七魄化作一种鸟类,这种鸟,承继了它所有的怨恨,是邪恶的化身。它羽毛漆黑如夜,叫声嘶哑难听,传说中它到过的地方,都会有人死去,人们躲避它,诅咒它,称它为枭。小白的三魂,却化作山中的一株藤萝。因为承继了神鸟残留的部分法力,它刚生出枝芽,不需要辛苦的修炼,就能够化为女子身形,只是足部仍是藤萝的根,所以不能离开生长的地方。它的生命十分短暂,每年春分的节气发芽,白露的节气落叶,只有这短短的几个月存活。
它不象三界中的生灵一样,有着生生世世不灭的灵魂,当然也无法进入轮回。每年白露降临时,它的植株枯萎凋落,灵魂也会随之烟消云散。只到下一年的春分,再次发出嫩芽,生出新的灵魂。
它的一生,似幻易逝,正如流离所认为的人间情意。
因它生长在楚国,又能化出女子的身形,故得名楚女萝。
道士讲完了楚女萝的由来,惊诧地问采药少年:‘但凡遇上楚女萝者,必死无疑。昨日贫道忘了问你,你是怎样从它藤萝下逃出来的?’
阿萝在他的衣领上,留下那催命的翠绿渍印,然而又是什么,触动了那绝望怨毒的心,使得她竟然放他活着离开?
采药少年没办法回答,倒是道士想了想,感慨地道:‘看来流离虽含怨而死,实则内心善念并没有完全泯灭。如此说来,倒也不枉它心上人一片痴诚了。’
“乌衣少年?”
阿信和阿萝异口同声问道。
“是的,乌衣少年。道士叹了口气,说:‘人生自古有情痴,唯有相思无处见。据说当初流离死后,乌衣少年用它心口热血,救活了自己的心上人林姑娘。林家感激涕零,想要将女儿嫁他为妻,但这乌衣少年却一反常态,婉拒了这门亲事。他卖掉房屋,悄然离开家乡,再也没人见过他。有人说他是前去他乡求取富贵,有人说他从此游历江湖,但我师门中流传的说法,却是他立志访道,数十年来历经艰辛,却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志向,最后竟然真的感动了楚女萝所在山岭的神灵。他向神灵提出唯一的要求,便是愿化石崖,守候在那丛楚女萝之畔。’”
天地间,已不再是那样浓稠如墨的黑夜,淡淡的青色,从东方天际厚稠的乌云后,隐隐透射出来,那是曙光的影子,新一天的光明,将要来临。
道士说:‘如果机缘巧合,能找到那方石崖,仔细看时,便会发现崖面另有玄妙。可惜楚女萝……不,是流离的精魂,它终究还是被怨恨遮住了心智,纵然日日相对,却无法明白乌衣少年的情意。’
采药少年听到这里,突然什么都明白了。刹那间,他无比悔恨,又无比痛恨,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从药铺里冲出去,疯了一样地奔上那座山,所有的道路、草木、山石,都宛若旧时,他很轻易就找到了自己度过一夜的石崖,在崖对面的那片山荆花丛的背后,他果然找到了一丛枯死的藤萝,凋黄的叶片和藤茎,蜿蜒着、盘绕着,卧在草木之间。它将以这样的形态存在下去,只到春分来临。
他完全可以想象到,在等待他的时光里,白露,是怎样和死亡一起,悄悄降临。山间微风吹过,阿萝微笑而不舍,眺望他曾来的方向,轻轻地挥动着藤萝的枝条,曾经美丽的容颜,那弯弯的眉眼、甜蜜的笑意,渐渐枯黄凋落。
在这样的红尘里,时间和空间,到底是什么概念?片刻的温情可以永恒,所谓永恒也不过是凝固的一瞬间。时间扭曲了,空间模糊了。任怎样仓皇北顾,却看不到来和去的路。
他的眼睛渐渐模糊,模糊到他需要用手猛地抹一把眼角,才能将那些涌出来的酸涩泪水驱赶开去,使他能看清对面的石崖。
是的,石崖。
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周围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清晰得丝丝入画。他睁大了眼睛,果然看见,在那青灰的崖面上,有几道纵横交错的褐黄崖纹,从崖石的深处,缓缓浸印出来,如果不仔细看,会认为那和其他崖纹一样,没什么特别。
然而因为听从了道士的指点,很容易就能看出来,那些褐黄的崖纹,奇异地组成了两个字,那两个字是:
小白。
‘峦有碧崖,侧彼森森,琐兮尾兮,流离之忆。’那高高耸立的山崖啊,藏在森森的藤萝中。那美丽的神鸟啊,是我永难忘却的回忆。
乌衣少年用生命的另一种方式,终于与小白相守在了一起。
仿佛有冥冥的指引,采药少年眼前一亮,在褐黄和青灰之侧,还有一片翠绿的字迹。
眼睛再一次变得模糊起来,可是这一次,他不需要抹去泪水。
只要一瞬间,他便认得出,那片翠绿,是谁留下来的最后痕迹。
其实在阿萝的心里,应该早就明白吧?那个一月之约,采药少年是很难履践的。所以,在白露来临前的最后一刻,柔软的藤萝枝条,吐出生命中最后的翠绿汁浆,在青灰的崖面上,褐黄的崖纹旁,一笔一划,写下了最后的留恋和希望:
‘愿再无恨,唯爱长存。’
“后来那个采药少年,还去过那片山崖么?”阿萝沉默了片刻,问道。
师傅在黑暗中,答非所问:后来,他才渐渐地明白,他是个凡人,相比于楚女萝只有短暂一季的生命来说,他的生命要长得多。可是在漫长的时间之河里,也只有电石光火的一瞬间。但是,无论命运多么无常,长存在心里的东西,都不应该是恨与痛苦。
哪怕只有短暂的一生,心中应该记得的,还是爱和希望啊。
他把左手伸到了身后,手指摸索着,仔细地拨开那些细碎的草叶和细长的藤蔓,摸到了冷硬的石壁。指尖沙沙地擦过壁面,浅而杂乱的细槽,带着石料的粗糙和冰冷,从肌肤的触感中传来。那是用某种尖锐的利物划过的痕迹,哪怕是过了四十一年,似乎也并没有任何的变化。
跟前的草叶、藤萝,甚至远处的山色、岩崖,都还掩没在一片淡青色的晨光和乳白色的云雾之中,看不分明。然而不必看,他也知道,那行字迹,从四十一年前,他泪流满面,站在石崖前,拔下头簪,一笔一划,用力镌刻在崖面上的那时起,就一直镌刻在他的心口上,怎么也不会磨灭的:“阿萝,我喜欢你。”
那个化为山崖的乌衣少年,是不是也曾象他一样,于无尽的甜蜜和痛楚交织中,在崖上留下小白的名字呢?
倒是对面阿萝的声音,慢慢弱下来,似乎她已经很困了,却还在用最后的神智,在抵御着潮浪一样涌来的睡意,挣扎着问:“楚女萝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甚至连当下,都那样短暂,这一定是天神给予的惩罚吧?因为无法摆脱这样悲哀的命运,所以才会那样怨恨,甚至恨这世上的每一个人……”
师傅无声地摇摇头:在那一夜的最后,采药少年将睡未睡之间,模模糊糊曾听到阿萝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现在我想,天神并没有惩罚楚女萝,谢谢你。’
无论人类、禽兽、还是草木,甚至这万物,他们的生命都是脆弱的。在漫长的时间河流里,一天、一年还是几十年的寿命,也都是短暂的。
但是每年的春天,都会有千千万万的少年,遇上自己所爱的女子。而山崖上的楚女萝,也会抽出新的嫩绿枝条。无论命运多么无常,总有什么东西,是存在于心中的,能够抵御那无边的寂寞,从而使得这样脆弱的生命,在风雨飘摇的天地间,哪怕每一次都被毁灭,却仍然能够一次又一次的,生出新的灵魂来,坚强复活,获得真正的永恒。
“那种东西……是什么呢?”
云雾开始散去了,阿萝的问话,很低很低,气若游丝。阿信疑心她几乎是要睡着了。他听见师傅的声音,却忽然大起来,清朗有力:
“那种东西,就叫爱和希望。”
奇异的清香在渐渐散去,虽然从未见过她的模样,但从气若游丝的声音里,仿佛能看见阿萝释然而温柔的笑脸:“爱和希望……阿信,我会记住你的……天亮了,我也要走了,你……你能唱支歌给我听吗?”
我……我只会唱一支歌。是师傅教我的,二十四节气歌……我不大会唱别的……
阿信清了清喉咙,却不是压抑不住那一抹羞怯的颤音: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呵,是立春的节气啦,东风轻轻地吹过来,河上冻着的冰层,都被它缓缓地吹化了,鱼儿浮上飘有碎冰的水面,感受春天的气息,冬眠的虫蚁们,也在渐渐化暖的天气中,悄然醒过来。
“桃始花,食庚鸣,鹰化为鸠……”
不知不觉中,阿萝低低的声音,和在阿信的歌声里,也响了起来。从立春,唱到了雨水。
阿信渐渐忘记了一切,从惊蛰,唱到春分,再到清明:獭祭鱼,鸿雁来,草木萌动。玄鸟至,雷乃发巨声,始有闪电来。湖上翠苹生,鸣鸠扶其羽,戴胜降於桑。
而歌中的节气,从谷雨起,经立夏、小雨、芒种、夏至、小暑,已到了大暑:
“鹿角解,蜩始鸣,半夏由此生。小温风至峦,蟋蟀居辟土,鹰乃学习。腐草为蠲,土润溽暑,大雨时而行……”
雨早就停了,太阳的光芒,象细微的金点子,穿透仅存的那层薄薄雾气,洒落在满山的草木上,每一片草叶,每一缕岩纹,都是那样清晰明亮。如果转过身去,是不是一定会看到,那丛山荆花的背后,会有怎样熟悉而枯萎的影子。
“师傅……你看这草笠……”阿信无意间一瞥,陡然停止了歌声,惊讶地叫起来。被放在一边的那顶苧草头笠,在阳光照上来的刹那间,忽地冒起青烟,渐渐化成了灰烬。阿信好奇地用力吹出一口气,那些银色的细灰蓬地飞洒,四下飘落,消失不见了。
“阿信,那一味药草,你认识了么?”师傅似乎对这顶变化的草笠并不在意,说道:“我要带你认识的药草,其实就是楚女萝啊。”
“楚女萝不是妖怪吗……怎么会是药草?”
“干枯后的楚女萝,就失去法力和精魂了,只是一株植物而已。把它的藤拿来荫晒后入药,有息心、生血之疗效。”师傅说:“你去那丛山荆花后面找找看,那里或许会有一株楚女萝的。记住它干枯之后,整棵植株都会变成淡淡的紫色,很好认的。”
“师傅老糊涂了,这怎么可能,如果有楚女萝的话,昨晚它怎么不吃掉阿萝姑娘,吃掉我们?再说阿萝姑娘还在那里,我这么冒冒失失地过去,她会不会不开心……”当然这番话,是阿信悄悄在心里嘀咕的。他还是顺从地、试探着走过去,想着或许马上就会看到阿萝的容貌了,心里忍不住嗵嗵乱跳,说不上是激动,还是开心。
可是——
“师傅,阿萝姑娘,突然不见了哪……”阿信不甘心地跳到那丛山荆花后,探头看了看,突然惊奇地叫起来。
真的,阿萝不见了,只有一丛淡紫色的枯藤,卧在草木之间。
这次师傅什么也没说,只是揉了揉变凉的指尖,一跛一拐地向山岭下移去。阿信赶紧跟了上去,扶住了他。
山岭陡峭得象是极瘦的羊脊,密密生满了灌木和野草,生机勃勃。因为太繁茂了,远远望去,竟然绿得发蓝。然而却有一条不规则的羊肠小道,歪歪扭扭地分开了那些草木,顽强地从脊上延伸下去,最后消失在岭脚的树丛中。道边的草木明显要比其他地方的要矮一些,有些还留下过刀斫的痕迹。
他一边嘱咐阿信要认真记路,一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话:
谁说她们没有灵魂、没有记忆呢?
每年春天,会有新的楚女萝嫩绿的枝条,从山荆花丛的后面,好奇地伸出来,每一枝新的楚女萝,都会记得流离——那个关于恨与痛苦的故事。传说中,每次楚女萝讲完这个故事,就会将听故事的人吃掉。没有灵魂的她们,竟然能将这个故事,牢记在心里,并且一代代地流传下去;大概,在短暂的一生中,只有凭着这样的恨与痛苦,才不会眷恋这短暂的岁月,并以这样冷漠的心,抵消对易逝生命的悲伤吧?
“师傅,我认得路的,您不用嘱咐我。”阿信的脸上汗津津的,对师傅的心事全然不知,很为自己骄傲:“上山来的时候,我就认真地记下了来路,就算没有这条羊肠子样的小道,我也能找上来。倒是您,对这条路似乎非常熟的样子。”
崖上翠绿的字迹,在四十一年中,无数次的风雨侵袭里,已经湮灭不见。阿萝,关于小白,还有你的故事,我也已经讲了四十一次啦,我开始老去,气力也越来越不济,从五年前起,每一年我爬上这道山岭,觉得越来越艰难。明年这个时候,我应该再也爬不上来了。可是,我会一直记得你留给我的话:
愿再无恨,唯爱长存。
他笑了,用开始枯瘦的手,摸了摸弟子发色青嫩的头顶。目光落到了他衣衫的后领上——那里,有一块新鲜的、翠绿的渍印。
这渍印不好洗,哪怕过去很多年,衣衫变旧,翠绿色的印子,还是会鲜明如初的。不过……看久了的话,反而会觉得,那种颜色非常悦目。四十一年了,自己好几件衣衫,不是都沾染了斑斑点点的翠绿么?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特别染上去的呢,往往还会夸赞几句别致。
阿信已经长大,明年的这个时候,就该他一个人来讲故事了——关于爱和希望的故事。在短暂的一生中,楚女萝听到故事,才不会再有寂寞和怨恨。
能抵御无边寂寞的法宝,就是爱和希望啊。
“阿信,师傅教过你如何分辨二十四节气,今天是什么节气,你知道吗?”
阿信想起刚才没有唱完的二十四节气歌,不禁接下去,哼唱起来:“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鹰乃祭鸟,天地始肃,禾乃登。一候鸿雁来;二候玄鸟归;三候群鸟养羞……师傅,今天就是白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