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龙女
千万年的漫长时光,只是一个悠长迷糊的梦境,甫醒还眠。光闪雷电,风鸣雨啸,都只存在于它隐约的冥冥记忆里。
梦醒来的地方,是在虎丘山。
那和尚衣袍雪白,芒鞋竹杖,自远处山影岚色中飘飘而来。竹杖笃笃,敲碎一地梦境。
由虎丘塔侧下山,是一片斜坡,怪石嶙峋散乱,环绕一带碧水。和尚停止脚步,环视四周,微微一笑,自语道:“世人摒我,我自度汝。”
他随手拾来数块石头,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它也在其中,都端端正正地排成数列,如人森阵而列。这才在对面大石上盘膝坐下,肃一肃白衣,垂眸观鼻,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开口讲法。
那般奥妙精微的词藻,虚无缥缈的境象,刹那间自空中纷纷飘落。从未听过这些妙丽华论,恍若天花乱飞,禅意四起。
暮色四落,红霞满空,天地仿佛都在合着庄严梵唱。它听得如痴如醉,此身便仿佛化为虚无,穿越云气之中,但有他清朗的诵声琅琅传来:“一阐提人皆得成佛。”
不觉点头。
点头?
猛然惊觉:自己不过是一块小小顽石,哪来的头?
身子一轻,却是和尚俯身将它捧在手中,呵呵大笑:“顽石也有佛性,闻经说法还可点头,何况一阐提人?”
“你今聆听我佛《涅盘经》,也是生来便有佛性。罢了,我今日便度你一回,若他日你能看透五蕴,未始不能修成正果。”
和尚温暖的掌心摩挲石身,恍然间有五色瑞气自四方奔来,化为暖流,在体内涌动不止,恍恍惚惚,仿佛突然醒觉,混沌顿开!眼前豁然一新,但见万般景物格致,排就一个从未见过的天地。
和尚叹气,诵道:“莫起无明,莫动无妄。回首万劫,是真性情。”
远处山坡上有一队和尚奔过来,一见那白袍和尚,顿时欣喜若狂,如遇圣贤一般,老远便放声叫道:“生公!生公!”
他们恭敬地当前引路,白袍和尚紧随其后,手捧那块顽石,穿山越涧,直进对面幽深林中,大步走入一间寺院。
暮色余辉,照出寺院上三个大字:“龙光寺”。
山中无甲子,岁月不知年。
当年竺道生(就是那个生公),将她随手放在龙光寺大雄宝殿前的菩提树下,数百年间,有宝林、法宝、慧生诸僧先后入主,龙光寺时盛时衰,也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日夜闻钟鼓不绝,听经无数,领悟佛理,这块顽石渐渐竟也深谙变化。生公早在许多年前便已圆寂化为土灰,可是她还是习惯地留在龙光寺中,只有暮色渐落、群僧倦归时,方才化作二八娉婷的少女身形,出来走走。所以,当那带有异国风情的长蛇般的车队,自残阳里迤逦而来时,她不过只是好奇地探出头来,看了一眼。
来龙光寺进香的人中,她见过不少往来商客巨贾。然而都比不上那车队的豪华气派,护卫森严众多姑且不提,单说那些车虽大小不一,但都是彩绘锦围,车身描有奇异鲜丽的图案,顶上饰以华美长大的五彩雉尾,在晚风中簌簌飘动。不似是中原车驾,但此时正当南北朝,四周夷国胡人多有通商甚至联姻往来。这样具有异国风情的车驾,说不定正是哪国的贵族女子所乘。
这些天,她总有些莫名的倦意,寻常的听经都有些提不起精神来。因而,就探得一探,她便索然地准备转身,却听见一缕乐音,自车马喧腾的烟尘中,幽然而起。那乐音,声声慢慢,宛然铿锵,顷刻百转。令人心嚣顿消,神爽身清。更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韵味,她不由怔住。当年生公说法时的那种感觉,蓦然浮现,在心中翻腾撞击。
车内何人,竟然会有当年生公的神通?
她运足法力,目光透帘而入,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那车中帘后的女子。
车内女子只在凡人二十来岁模样,束发长辫,窄袖短襦,臂上套着金钏连环,果然是胡人贵族女子打扮。那深目勾鼻,雪肤褐发,更有着不同中原女子的绝色容貌。
更令她好奇的,是那胡女怀中横抱着一柄古怪的东西,四柱四弦,曲项梨形,为她此前见所未见。此时胡女修长的手指捏有一片物事,在弦上轻拢慢捻,先前那动人心魄的乐音,正是由此而来。
铮!乐音顿了一顿,那胡女抬起头来,仿佛冥冥中早已察觉了她的存在,而坦然正视她偷窥的目光。
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突然在她胸中升起。
那雪一样洁白而冰冷的眼神、淡然端正的神态,仿佛是一面奇异的镜子,照出了自己的形象。她才猛然醒悟:那胡女与自己是如此的相像,便是那通体气韵也似曾相似。然而却又隐约恍若有神光四合,其华采夺目之处,令人一见,便油然而生敬重之意。
一时兴起,她化作轻烟一缕,飘然逸入车内帘中,冉冉落下,复又凝就人形。胡女坦然与她对视,面不改色。
有些尴尬,仿佛是窃者被当场抓获。她到底有些不甘,心里一动,猛地脸庞扭曲,刹那间容色靛青,獠牙突出唇外,双眼暴露,凝视着那胡女,一霎不霎。
这是幻就的罗刹形貌,她曾以这样的相貌,吓退到龙光寺打劫的山中盗贼,不信那胡女不怕。
那胡女手指一定,乐音立止。倒是那棱角分明的如花红唇,微微往上一挑:“啊,原来也是个石妖。我还以为天下间,只有我才能由顽石修成妖魅呢。”
石妖?也是?
她恍然大悟,收却了狞恶幻相,失声道:“不错,我是来自虎丘龙光寺,你……”
那胡女搂紧琵琶,淡淡道:“不错,我的本身,也是一块顽石。不过,你来自江南的山水间,我却是来自龟兹荒凉的戈壁。”
胡女碧波似的一对妙眸,上上下下,在她的身上打量一遭,眉头皱了皱:“你现在元气外泄,神光黯淡,只怕快要死了……知道什么是死么?”
死?她有些惊诧,但还是坦然地摇摇头,鹦鹉般地学着平时听来的和尚们的言语:“山中鸟兽终是要死的,人人都是要死的,有生便有死。生公那样的神通,连我都被他赋予了生命,到头来他不也死了么?和尚们把他抬出去烧化了,说是尘归尘,土归土,岂不干净?”
“生公?”
她寻常所见不是和尚,便是香客,难得遇上个同类,当下咭咭呱呱,把前缘后果讲给那胡女听。
那胡女蹙了蹙眉,旋即笑了:“龙光寺的竺道生么?原来你遇上了他,也算是一种福缘,难怪你……傻石头,生公抛弃了这个肉身,是灵魂投入了凡间另一处地方。和尚不惧生死,因为他们认为肉身之与人,便仿佛是过海的人与乘坐的筏子。譬如人乘筏过海,上了海就把筏子烧掉,人却早已远去,从此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入轮回,不受恶苦。”
胡女见她一脸茫然,失笑道:“你混沌未开,说了也不懂。生自然有生的乐趣,只要有生,谁也不愿有死。”
她素手在空中轻轻一招,扑噗声响,却是窗上锦帘被冲开,一只鸟雀扑簌簌撞了进来,正跌入她的手心之中。胡女轻轻抚摸鸟羽,道:“鸟雀飞于云霄,是极自由快活的,对不对?”她欢悦地应道:“是呀!每天我见到它们都好生羡慕呢,只可惜我长不出翅膀。”胡女轻轻一笑,指上微一用力,那鸟雀挣扎数下,唧唧出声,但顷刻间便双腿一蹬,气绝死去。
她猝不及防,惊怒地睁大眼睛,叫道:“你你怎能如此狠心?万物皆有生命……”
胡女淡然一笑,随手将鸟尸丢出窗外,说道:“万物皆有生命,可惜生命却如此脆弱!”她一时噤住,但觉这胡女石妖说话诡异莫测,但又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使得她越是不想,越是想听。
胡女道:“你可怜这只鸟雀,却不知自己将来连鸟雀都不如!”
你知不知道?鸟兽人类看上去是死,其实死去的都是躯壳,灵魂却仍然存在。修道有成者可以超越轮回,成为自由自在的仙佛,譬如你的那位生公;寻常的也能重新进入轮回,再得一个肉身。这只鸟雀今日虽然死于我的手中,可只要投入轮回,仍然可以托于另一个躯壳之中,自由自在。
可你呢?金石之妖不同于众生,天生没有七窍,甚至不象草木能吸收日月精华,故是没有灵魂的。当初你受佛理感化,不知从哪里蒙受一缕灵气,才能听经点头。后来又受到生公这样得道高僧的点化,强行凝聚那一缕神识化为你的心腑,又将你长置寺院中,凭藉佛力庇佑,不受六根之毒。你这才枉活千年,有了法术,看上去逍遥自在,其实不过都是镜花水月的幻象。你看到过河边孩子堆出的沙塔么?任是如何巍峨,只需浪花打来,顷刻化为乌有。
我观你神识,便知未来五年间,你的法力将渐渐转弱,最终化为乌有之时,便是你寿元尽头。
这大千世界、红花碧草,从此你都将再看不见。便是我这琵琶弹出的乐音,你也一样不能听闻。孤孤单单,沉睡于宇宙之间,却永远不可能再苏醒过来。
自己烟消云散,只在须臾之间,却还要可怜那鸟雀的往生!
“呵,所以你一定要有一颗自己的心,有心才有灵魂,有心即是有寄托。佛说五蕴皆空,其实也是要先有五蕴,才能看得空。你尚未入世,何谈出世?所以便是修上一万年,也不过是一块顽石,灵智未通若这天下间,有你愿意付出一切去在意的东西,因为在意,便会衍生出你的贪、你的嗔、你的痴。贪嗔痴三毒俱全,自然就有了心。有心之后,再潜心修炼,去除三毒,便可修成正果,成为永生不灭的神仙。那时你遨游五州,呼啸云气间,是何等的自由自在,岂是这区区一只鸟雀能够相比?”
胡女见她犹自半信半疑,便伸出手掌,摊在眼前,一时间皱眉吸气,呕了一声,张口吐出一块五色美玉来,恰恰落在掌心之中。那玉身大小如卵,四周霞气缭绕,绚丽无比,更奇的是玉上竟然热气腾腾,仿佛还在微微跳动。
胡女候她看清,复又将玉吞下,道:“这便是我的心。你的呢?”
心?她也试着学那女子,用力呕了一呕。这一呕,忽觉胸口一阵莫名剌痛,口里掌中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她不死心,再吸一口气,用力呕出。还是什么都没有,唯有气流隐隐,在腔子里四处撞击回荡的嗖嗖声。
原来没有心?神魂消散,从此无知无觉,与草木同腐,却永远不会如草木般迎来第二个春天?
猛然呆住,她的心里,突然涌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剧烈恐惧:“那该怎么办?我不要死去!我不要那样死去!”
胡女微微一笑,笑意中有隐约的怜悯:“除非……除非是你长出一颗属于自己的心。”
怎样才有心?她哀求地望着那胡女。
“在意,能使所有神识凝结,化而为心。凡令人在意的东西,无非财色名利。而当中最易诱人的,又莫过于色字,即人间的情爱。比如说,西方有一个传说,海里鲛人也是没有心的,所以死后化为泡沫,无知无识。但如果能爱上一个男子,并使那男子也倾心相爱,那鲛人就有了心。你化为女身,就应该去爱上男子。”
爱上男子?她皱了皱眉,什么叫爱?在寺里见到人也多,但对她来说,都是一样两腿直走的东西。那些男子与女子又有何不同?不过是男人可以剃成光头,而且妆饰没有女人花哨罢了。
“如何才会爱上一个男子?”她疑惑。
胡女想了想:“人类售卖明珠,为了提高身价,往往以精美的木匣盛装,顾客看中的首先都是木匣。如果一个男子如珠,那么此人外在的色相气度,权力荣华,都仿佛是盛有明珠的木匣。有时候你会被木匣所惑,却忘了自己要买的不是木匣,而是匣内的明珠。”
“那我该去爱谁?”她喃喃自语。
胡女的脸上,浮现出神秘的微笑:“记住,情爱真是最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上一刻,你不知道自己下一刻会爱上什么样的人。”
“你有心,也是因为爱上一个男子并被他爱上么?”她突兀地问道。
胡女蔑视地笑了:“我爱上的是乐音。”
“那我也可以!我不想去爱什么人。”她冲动地叫道。]
胡女还在笑,然而笑意中的蔑视更浓了:“乐音一道,一旦把持不定,极容易坠入魔道,令你完蛋得更快。方才我只试弹一曲,便破坏了你在寺中长修出来的一颗宁静道心,使你竟敢大胆窥视我的车驾。我长于龟兹戈壁之中,那里有干热的风吹过空城发出的呼啸,有天空中滚动的震耳雷鸣,有雨滴打在沙砾上沙沙的敲击。那是寂静中的天籁,是尘世中听不到的声音。后来,我又有幸随着一个流浪的著名乐者白智通,作为他压箱的石头,在他铮铮的琵琶声中,走遍了西域的诸国。我们曾经参加过国王的宴会,也曾经在满是沙尘的集市上弹唱,我渐渐懂得了‘婆陀力’、‘鸡识’、‘沙识’、‘沙侯加滥’、‘沙腊’、‘般赡’、‘候利篷’七声的美妙,知道黄钟、太簇、林钟、南吕、姑洗五旦的精微变化……我对乐音痴迷,如神如狂,我深深地记住了那些戈壁中的天籁之音,又通晓俗世乐音的变幻,它们终于在有一天完美地进行了融合,化作了属于我自己的乐音之心。我爱乐音,天下间只有我才能保住内心的清明,用最完美的技法,展示出真正的乐音。所以乐音也爱上了我,我有了自己的心。然而成仙成佛,仍然在未可知之间……天下间,不会再有第二个我。”
胡女随手将拨子在弦上拨弄数声,舒缓幽淡的乐音徐徐响起,仿佛碧云黄叶、大雁南回。她心神一荡,脸上不由得显出向往的神情来。
胡女铮地一声,划断乐音;她突然醒悟过来,脸上不禁发热,心里却又有着暗暗的钦佩。
“你有心了,可是我……”勇气涌了出来,她抬起头:“我从未识过乐曲,所以能轻易被你的乐音所惑。如果我潜心学习此技,未必不能象你一样,于乐音中寻求正果。”
注视她半晌,胡女举起手中那一柄古怪物事,示意她过来:“即使你不能凭借乐音来获取自己的心,我也一定会教你如何弹奏这种琵琶,因为这将是你未来在尘世中存活的立足之本。”
“我一定要去尘世中么?”她不甘地问道。
“当然。”胡女肯定地说:“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今天所说的话语。”
车队行行走走,她潜身于那胡女车中,学习乐技。她知道了那女子怀中古怪的东西是叫做琵琶,也知道了所谓的七调十二律,合八十四调,旋转相交,尽皆和合之道。
那胡女所乘车辆虽是副车,但华丽堂皇,寻常侍女亦不敢随便入内,显见得她身份显贵。而因她们都是石妖,轻易施行法术便能掩藏她的行迹,故此倒也无人发觉。车驾一路北行,沿途景物渐变,渐渐不似虎丘那般幽深秀峻,反而疏爽清丽。
七日之后,车辆驶上一处官道,在交岔路口,那胡女突然将自己的琵琶送她,与她道别,说道:“我要继续前行,你就留在此处,这里是北齐都城邺。眼下中土河山裂为北周和北齐。齐主高纬欣赏胡戎乐,尤其喜欢琵琶。他采纳新声,创作了尤愁曲,自弹琵琶而唱,侍从和者有一百多人。有时虽在路上行走,他仍然在马上弹奏,天下人都称他为‘无愁天子’。你擅弹琵琶,一定能得到君王的喜爱,可借此藏身于齐宫。因为齐宫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王孙子弟出入无数,不乏人间龙凤,或许会遇上令你心仪的男子。”
七日相处,她已有些舍不得那自称石妖的胡女,央求道:“徒儿只是顽石,并不晓得什么叫做情感。要徒儿爱上一个男子,并被男子所爱,实在太过为难。不如追随师父,远遁林泉,在乐音中探求天地变化之道,修成正果。”
胡女神秘地笑了,将琵琶塞到她的怀中,又竖起食指,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各自有缘法。记住,这柄琵琶预示着你未来的命运。当你的琴弦为谁所断,他就是此生你真正爱的人。若你五年之内,琴弦竟从未断过,则你寿命已尽,当失去所有神识,重归洪荒,化为顽石。但是首先,让我给你取一个名字,你要学会渐渐地熟悉它,把它当作你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符号。”顿了顿,她说:“我记得北齐国前皇后斛律氏已被废了,现皇后穆舍利的母族,有一个分支是姓冯。那么你也姓冯。我希望你能获得男子的怜爱,因怜而能生爱。那么,你就叫冯小怜罢。”
“冯——小——怜?”她不懂,但仍不愿离开那女子,又央求道:“既然这里如此适合乐者,为什么师父你不留在这里呢?师父的名讳,徒儿还不曾请教。”
胡女淡淡一笑,挥袖当空一拂,袖底有罡风顿生。冯小怜身不由已,已被那一阵轻风吹落车下。车驾远去,滚滚烟尘中,唯有胡女的声音悠悠传来:
“你我各有缘法,我是要跟随我们突原公主入周朝去的,我的名字,叫做苏抵婆。”
在昭华宫午后的春日暖阳里,他独自一人,匆匆跨过门槛。
呯!在宫门的转角,不防与一人相撞!一只翠色玉盘脱手而落,在地上摔成几瓣,嫣红的鲜花四下滚落。
“你,你……这是皇后娘娘梳妆的鲜花啊,你也忒般冒失!”那宫女微微蹙眉,满面薄怒,不过十五六岁模样,肌肤细腻,容色绝丽,仿佛是玉雕的人儿。月白夹袄,系青绿丝裙,鬓边也簪有一朵嫣红玫瑰。幽幽的玫瑰香气,却不及少女身上淡雅的体香。那一段自然清冷的神情,越显得离尘脱俗。
他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你你……”
她漠然地望着他,眼眸黑而清,如上好的宝石子,眸子深处的光华,也仿佛是宝光流转。只是,那光华是死的、冷的,没有任何情绪,似乎她就是这么一个玉雕的美人,藏在远古的密洞里,用一双黑宝石子镶嵌出来的眼珠,瞪着突然闯入的探宝人。
他不由得伸出手去,指尖佻达地抚过她的脸、鼻、唇、下巴,光洁的肌肤,几乎没有任何暇疵,令得他的指尖,有微微的颤抖,低声道:“你是哪宫的女子?叫什么名字?”她只是瞪着眼,疑惑地看了看他,突然蹲下身去,一朵一朵地拣起地上的玫瑰花。
他不死心地跟着蹲了下去,掀起腰带给她看,那上面有淡金线绣着的龙纹:“那,你看这个,你不知道朕是谁么?怎么不答话?”见她不理,又紧跟着挨了上去:“你叫什么?你怎么不理朕呢?咦,满宫的女子,就没见过你这样的……”
她瞥一眼他的腰带,突然听到有人在远处叫道:“小怜!小怜!你怎么还不过来?”他如获至宝:“你叫小怜?呀,当真是我见犹怜……”她眉梢微微一敛,一把推开他,站起身来,快步跑开,居然身影隐入花丛间,晃了几晃,消失不见。
只剩下他,被她那一掌,推得踉踉跄跄退出几步,恰好立在一地灿烂的阳光里,额上出汗,唇间冰凉,牙齿战动,心里火热。
也不过就是个少年嘛。
珠冠华服的她,坐在昭华宫前的花丛里,怀里横抱着一柄曲项琵琶,怔怔地想道。
就象她现在名为冯小怜,其实也不过是块顽石罢了。
不错,她小施法术,便能闯过重重审查,冒充是皇后穆舍利母族人,以冯小怜之名,在这北齐的宫廷中藏身下来。当年,高洋夺东魏基业,国号为齐,史称北齐。天下富庶之地,十有六七,所到之处,周陈等国不敢直撄其锋。
高纬承继父业,从小生长于锦绣丛中,不知道夺取天下的艰难之处。仗着国资富足,一直沉迷于声色犬马、醇酒美人之中,宫中丝竹彻夜不绝,连辇车的辕上都镶嵌了华美的宝石。一颗宝石,即能抵普通人家一年的花费。后宫嫔妃也多,自然个个争奇斗艳,花招层出不穷。名义上冯小怜是穆后的侍女,但穆后生性好妒,但凡颜色好些的宫人都打发去了浣衣处。看她太小,又聪明伶俐,暂时还留在身边。她初入人间,又是在宫廷这种险恶之地,也不敢太露锋芒,穆后更是惟恐她见了人去。故此那些丝竹盈耳的筵席,竟是一次也没有去过,更谈不上展显琴技颠倒众生。两年很快过去,当真是藏在深宫人未识,平常所见,竟没有一个是男子。
直到……遇到了他,那是生命中第一个男子。在那昭华宫午后的暖阳里,飘落一地的玫瑰幽香缠绵。她那种独特的清新绝色,打动了北齐君王高纬的心。此时正是曹昭仪得宠,穆后烦恼,便顺水推舟,将冯小怜献给了高纬,当即被封为贵人。
如今的冯贵人回想那日与这人间君王初见情形,虽是对他的模样只是仓皇一瞥,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不过十几岁的年纪,相貌虽然清秀,可真是瘦弱,面色青黄,怔怔地望着她,带着些呆傻的神气。瞳中还有血丝,将来定然非色即痨。那件龙袍穿在他的身上忒不合适,倒象是个小孩子偷了大人的衣服来穿。
这样一个人,也算是北齐的君主?
冯小怜的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冷笑。
在宫中呆了两年,时光却也并没有虚度。
冷眼旁观宫中争斗,血淋淋的,倒收益颇多。渐渐的她这顽石也不将人死活放在心上,也能作冶妆、梳妖鬟,懂得了许多迷惑人的把戏。只是,她终究也不明白:那样一具软弄弄的皮囊,为何描描画画,便能淹然百媚,颠倒众生?莫非不知尘归尘,土也要归土?想不通,做出来的态度便有些生硬,同样是一对剪水双瞳,宫嫔凝香儿望人时微微一霎,可以眼波流溢,娇娆万方;而她,再三去学,却象是硬梆梆地瞪人一眼,腰身扭不动,也象是上了铁箍。总还是笨拙。她终究还是一块顽石,纵然蒙上了声色的画皮,却改变不了那种冰冷的石质。
苏抵婆说,天下不会再有第二人,能象苏抵婆一样,从乐音中获得自己的心,所以才要她从最易诱惑人的情爱着手,去喜欢男人。可是男人有什么好喜欢的?她虽然是当今齐主高纬的妃子,他是她第一个男人,也曾把最珍贵的珠宝拿来给她,可她却嫌剌花了眼,让他好生扫兴。
纵然他是名义上的夫君,横竖她却是不喜欢他,也从不曾喜欢过任何人。北齐宫中的岁月,不过是梦。在虎丘山下那一梦醒来,她遇到了生公,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在北齐的这一梦醒来后呢?她会遇到谁,来改变自己的另一段命运?
午后的阳光和暖细滑,丝丝缕缕,仿佛一匹上好的薄绸披下来。高纬还是喜欢她的,这殿前就是他命人种的芍药,高有半身,一株在市价上值两千钱。当初运进宫来时,高高矮矮的几百棵,花去青州一年赋税呢,着实让那些朝臣们苦口婆心了一番。可高纬浑不在意,说是芍药天香,才配得上她冯贵人花一般的容貌。
芍药到底还是盛放了,花香袭人,引得蜂蝶乱飞。是思春时节,适合美丽的女子怅然若思,去想起某个俊俏才郎,她记得那些宫里流转的高纬亲笔谱写的艳曲,曲子里都是这样唱的。不过她想不起谁,只有芍药的香气闷得慌,人也有些懒懒的,有些抱不住琵琶,手中的拨子无意识地弄着丝弦,一声一声,仿佛无形的手指,一下一下,撕裂了那些阳光的绸子,只是不成曲调。直到陆令萱穿花拂柳,笑吟吟地进来也不自知。
“小怜!小怜!”陆令萱粉光脂艳地站在廊下,含笑叫她。
她慌忙立起,放下琵琶,向着陆令萱行礼:“请郡夫人安!”
陆令萱慌不迭地扶起她,嗔道:“这孩子,又见外了,此地又没有别人,谁许你称我的封号?再者你现在身份不同,是贵人娘娘,老身只怕还要仰仗你呢!”
冯小怜微微一笑,拉她就座,轻声叫道:“干娘!”
陆令萱是当今北齐君主高纬的乳母,颇得圣宠,高纬依北齐风俗,称其为“姊姊”,后又封为一品郡君,食禄五千石。陆令萱不但在朝中呼风唤雨,公开与大臣和十开、高阿那肱等人勾结成党,玩弄权术。甚至还是穆后的靠山,据说穆舍利就是靠着她在高纬面前说好话,这才进封后位的。所以冯小怜一入宫还是个小宫女时,便以重金贿赂左右,寻机拜在这棵大树门下,以母女相称。陆令萱见她颜色才慧都异于其他宫人,又见穆后日渐失宠,所以也将她当作是一件可居的宝货,另眼相看,更是一力撺唆穆后将她送给高纬。等到冯小怜封贵人后,更是多了几分亲热。
陆令萱上下打量她一番,暗暗点头,忖道:“这样一个妙人儿,主上也说若加上三分风流态度,只怕便是十分的动人。只可惜偏是冷冷淡淡,倒象个石头人儿。”面上仍笑着道:“女儿抱着琵琶,也是从小就学着弹的么?怎么不在这里弹奏一曲?”
冯小怜低首道:“干娘有命,岂有不趋奉之理?只是女儿羞于人前弹奏,怕有辱清听。”这倒不是假话,她随苏抵婆学了几日琵琶,但北齐好胡乐,宫中擅琵琶者如云,曹昭仪更是个中翘楚,她哪里敢随便卖弄?
花影日色,映着她娇艳的面庞,当真如玉生晕。几根细长的指头按在琵琶弦上,也是象牙玉雕一般。
陆令萱虽是女人,也不由得心里一动,凑过来低声道:“曹家那妞儿昨晚侍奉陛下,陛下宠爱更甚,说是那妞儿所住的景阳宫太过破旧,陛下今天便命匠作入宫,要为她大修一座隆基堂呢。”
冯小怜咦了一声,道:“曹昭仪?”
曹昭仪,是著名乐师曹僧奴的小女儿。曹僧奴两个女儿都生得美,又擅长音律,后来一起被选入宫中。曹大姑娘性子刚烈,因为一件小事触怒了高纬,被剥了面皮,逐出宫去了。这曹小姑娘倒是婉媚可人,迷得高纬七晕八倒,更兼她的琵琶弹得妙绝,高纬宠得简直没作处。虽说是挥金如土早成习惯,但竟肯为她一个后妃重修一座华丽宫殿,足见圣心所在了。
陆令萱按捺不住内心的恨意,忿忿道:“那妞儿一贯目中无人,如今还不知轻狂成什么样儿呢!这满宫的嫔妃,谁不恨她把拦主上?偏偏她又不生龙子,岂不是耽误了主上的后嗣大计么?”
曹昭仪生不生龙子,又有何妨?横竖高纬已经有了一子桓,时年两岁,那可是穆后之子,稳当当的嫡君。陆令萱这般恨曹昭仪,不过是因为上次想将一官职卖上二十万钱,却被曹昭仪当中拦去,以十五万钱卖给另一个人,轻巧巧地夺了这笔浮财。
冯小怜浅浅一笑,凝视着陆令萱那双虽然有些衰老,但仍狡狯如清波似的眸子,静候下文。
陆令萱的目光投到她怀中的琵琶上,这琵琶是高纬赐她的,他以为她全心学习弹奏,就把库里的烧槽琵琶赐给了她。琵琶琴身是用的上好梧桐木,当初这段梧桐木差点被当柴火烧了,后来被识货的工匠抢出来做成琴身,尾部却是焦的。所以称为烧糟琵琶。苏抵婆送的那一柄,她珍藏起来,很少拿出来用。
陆令萱笑道:“主上也算是极疼我儿的了,只是我儿一直面上淡淡的,不喜欢把持男子,比不上那些狐媚妖态的。若是肯听一些积年的宫人调教,也未必没有一段风流态度。主上又喜好音律,那曹家妞儿得宠,不过是因为弹得一手好琵琶。唉,可惜如今宫里,有貌者不擅奏曲,擅奏曲者又相貌稍逊,竟无人能与她争锋。”一边说,一边悄悄看冯小怜神色。
争锋?我本是一块顽石,与谁争锋?不过是求个机会,求得那一个人儿。
冯小怜放下琵琶,淡淡道:“干娘说得是。”
陆令萱眼中的失望神色终于流溢出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谁说不是呢?听说主上被她狐媚了心志,居然做出更荒唐的事来,还叫人拟了谕旨说这月十五,要在玉辉堂大开宴席,宴请所有京城的王孙公子、名士隐逸,让所有人都见识见识曹氏的美貌和才技,才显得他这心上人儿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
冯小怜眼中突然有神光一闪,猛地抬起头来:“宴席?”陆令萱心头暗喜,虽不明就里,但难得见她上心,忙道:“不错,便是远在外地的诸王,听说主上也要一并召回同乐呢!什么阿物儿的美人,也值得这样大费周章!”
十根玉雕般的手指,重又紧紧地扣住了琵琶。冯小怜咬了咬牙,盈盈转过身去,满院花香浮动,那香气仿佛此时都浸入了她面容丽色之中,凭添了几分动人心魂的美艳:“干娘放心罢,小怜的琵琶,说不上弹得有多好,但这次必然要寻机弹上一弹,想来不会太让干娘失望。只求干娘在主上面前,帮女儿谋个显现的机会……”
陆令萱亲昵地捏了一把她的脸颊,笑道:“那是自然,听闻乖女儿你擅长歌舞,如今若肯出头,便是琵琶盖不过那妞儿,也会迷得主上魂不守舍。谁教我的乖女儿竟会有这样动人的容色……”
月色如银,星河灿烂,然而都比不上这人间的火树银花,星落如雨。玉辉堂上,屏开孔雀,筵铺芙蓉。一声声,调就弦管箫索,度过曲阑软歌,映着灯光辉煌,更照得穿梭不息的人们都如神仙一般。
高纬年轻荒唐,南北朝时又是胡汉杂居,并没有遵从太多的儒家礼节。玉辉堂设下座席,当中是高纬及众嫔妃,左右首都是受邀宾客,居然连锦幛都没拉上一幅,更是让来客们可以肆意评述宫中各位美人丽姝。加上今天有高纬宠爱的曹昭仪与冯贵人现场献技,更是令来宾期待不已。
果然,酒过一巡,玉辉堂里,舞声方起,便有两扇羽旌引着那曹昭仪娉娉婷婷出来,怀里抱着玉槽琵琶,也是库内秘藏的国宝,难得高纬当真赐给了她。
听闻新得宠的冯贵人也擅弹琵琶,诸宫人便存了看热闹的心思,又见到曹昭仪怀中的玉槽琵琶,心里更兴奋了几分。
当时北齐风俗,弹奏琵琶必然有歌舞相衬。此时也有一队舞伎上来,并有女声浅唱低和。曹昭仪气定神闲,在堂中坐定,怀里抱紧了玉槽琵琶。纤指慢拢,丝弦拂动,琮琮切切,宛转错杂,仿佛溅落了一地的碎玉,又仿佛是落了一盘的珍珠,更难得的是,那弦音不似寻常琵琶声那样柔和,当中竟仿佛还掺杂有丝丝金属般的亮音,合在声声迷靡的丝竹乐声里,气贯长虹,穿云裂石。
众人有举着杯要喝的,却将杯停在了唇边。
有原本恋着看美色的,却怔在了那里。时光停滞,唯有那抹亮音,袅袅不绝。
金音?
冯小怜静静坐在内殿妆台前,任由贴身侍女巧手侍弄,为她梳就高耸飞挽的飞天髻。遥听得琵琶声、舞步声远远传来,不由得悚然一惊。
这琵琶曲中,怎么竟会有如此淳和亮丽的金音?当初苏抵婆授她技艺,曾跟她讲过,乐音之中,因为弹奏者天性不同,所奏出的乐音之中,也会有金木水火土之分别,金音纯亮、木音古朴、水音流畅、火音热烈、土(即石)音肃重。她平时听宫中的乐音,也能从五音中辩出一个人的性情。只有苏抵婆那样的妙手高技,才能弹出五音俱全的乐调,使人完全辩不出她的本身。
本以为自己以石精之身,奏出肃重之音,可以震惊四座,谁知竟会有人弹出如此高超纯正的金音来?
侧耳聆听,她问侍女道:“这是谁在弹琵琶?”侍女为她妆饰面容,答道:“禀娘娘,是曹昭仪呀。”
曹昭仪?如此音质,绝不是一个普通人类能弹得出来的曲子呀!莫非她……先前对曹昭仪并不上心,平日只在大的宫宴上相遇,高纬后宫的美人如云,虽说曹昭仪特别得宠,但小怜从来懒得去注意。如今想起她来,还是模糊的一团。如果她当真也是金精,以宫妃的名义,藏身在这北齐宫中,那她的用意……
苏抵婆曾说过,金石之妖不同于众生,天生没有七窍,甚至不象草木能吸收日月精华,故是没有灵魂的。作为石妖的冯小怜想要有自己的心,那作为金精的曹昭仪……难道不是也想要一颗自己的心么?在这才俊云集的玉辉堂。
她凝思良久,道:“取我的琵琶来。不要主上新赐的烧槽琵琶,要我原来的那柄。”
簪环珠光映在青铜镜面里闪动如星,映出妆饰后分外鲜妍的面庞。
她伸手扶了扶高髻,额鬓两旁贴满各色花钿钗钏,形状似一串华美小巧的金银盾牌;髻中插入一枝硕大的洒花展屏金凤吐珠步摇,仿佛帅旗旌字立于中军;五根翟钗成扇状插列在髻后,如冲锋勇士锋锐的宝剑,泛出熠熠寒光。
哪里是红粉脂艳,分明是杀气纵横。
她也是一个出征的勇士,不过想要夺取的不是城池,而是一个倾心相爱的人。哪怕是血、是火,也将一往无前。
情爱究系何物?当真可让人生死不渝、如痴似狂?那又该会是怎样一番滋味?自为顽石,向来没有喜怒。今夜来客当中,若当真有那样一个人,能使自己弦断心生,那明日便使法术离开这齐宫,与他一起并肩双飞,会否如当初虎丘山下,神识初开时一般的感觉——是景物格致,顿生另一个天地?
待要起身,不由得又瞥一眼镜中映出的女子,靓妆盛颜,容光照人。哪里象是一块无知无觉的顽石?简直便是下了凡尘的仙人。
突然有雷鸣般的掌声和喝采声,从前殿传了过来。她陡然惊转:那是曹昭仪一曲终了了!手上一紧,搂住了怀中的琵琶:碧玉琶身,曲项浮镂,那是苏抵婆所赠的唯一纪念。
而苏抵婆当时的言语,也仿佛在耳边响了起来:世人都说,声色之娱,能使人懒散安逸,不思进取。越是爱其痴者,越是深受其害。乐者何尝不是如此?若过分沉迷,神知反而会被乐音所掌控,那弹奏者就是一个行尸走肉,是乐魔的奴隶。真正动人的乐曲,无不是以无情谱有情。弹者必须自己波澜不惊,才能准确地把握众生的喜忧嗔怒,真正奏出打动人心的乐曲。所以真正的乐者,是要以无情之心,弹奏出天下最有情的乐音。
是否也只有无心的顽石、无心的金精,才能去夺得一颗天底下最真的心?
她站起身来,提起裙摆,款款地从后殿出去,一步一步,是迎向那一段未可知的将来。
玉辉堂前,恰好一轮明月,将银光泄了满地。那手执琵琶悄然出现的女子,层层盛装华服仿佛只是一个华丽的外壳,藏在里面的身段面容,却有着如新月般的清新和绝丽。堂中众人一怔,喧嚣顿歇,曹昭仪掀起的一阵热浪,顿时冷了几分。
曹昭仪正立在高纬的身边,那是一个眩丽夺目的女子。隐约听闻,她向来矜持,但并不处处轻辱人。今晚的她虽然贵为二品昭仪,仅次于正宫穆后,但衣衫与其他宫妃相比,也不见得就奢华出许多去。然而周身上下,却如有无形的光华流转一般,顿时端艳万方。
二美并立,一如太阳之光,一如太阴之华。
果然是金精!难怪有那样亮丽的艳色!为何自己以前都不曾注意?
冯小怜心中惊疑懊悔,但仍是保持平静的神色,向着正席上高纬等人盈盈折腰为礼。
高纬眼睛一亮,连忙叫她起身,却形若无事,笑吟吟地向着两边问道:“方才昭仪弹奏琵琶,与之相和的是朕亲选的南朝艳曲,所谓‘艳曲兴于南朝,胡音发于北俗’,南曲与北调在一起巧妙地融合,又得宫中新练的‘胡腾舞’相伴,所以昭仪这一曲弹得也是欢悦轻快,不同凡俗。众爱妃以为如何?”众妃各怀心思,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曹昭仪不成,自然谀词如潮,都说今晚这琵琶弹得当真妙绝。候得众人说完,冯小怜置若罔闻,将琵琶递给身后侍女,这才道:“不知主上又为臣妾选了什么曲子和舞类?”
高纬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笑道:“小怜喜欢什么曲子?什么舞类?”冯小怜淡淡道:“臣妾所喜之物,不必象曹昭仪先前弹奏时那样,一味铿锵华美,毫无意趣。”
砰!
曹昭仪尚未落座,此时蓦然转身,目中金光一闪,将琵琶往旁边案上重重一搁,厉声道:“胡言乱语!”她盛怒之下,眸中越是华采流转,金辉灼人。两道亮丽之极的眸光,在冯小怜身上转了两转,嘴角边却浮起了含义莫名的笑意:“素闻冯贵人一向低调,今晚竟要跟本宫一争高下,当真难得。莫非……冯贵人是为‘心’前来的么?”
她也看出了自己身份!冯小怜心中一凛,答道:“姐姐既然为‘心’而奏,妹妹自然也是由‘心’而来了。”
曹昭仪向着自己座席徐徐走去,腰身款摆如三春弱柳,令人一见,便油然而生爱怜之心。她转眸向着高纬,嫣然一笑,道:“冯贵人说话,当真有趣。”
呀,那一段风流态度,颠倒众生。同为没有七窍的妖精,这金精却是如何练成?
高纬却不以为忤,神秘一笑,胸有成竹道:“朕早知我的小怜最是挑剔,且意趣也不同于俗脂庸粉!”
他站起身来,啪啪啪!双掌合击,清脆响彻堂内,长喝一声:“上舞!”
冬冬冬!鼓声如雷,沉闷暗哑,仿佛自乌云堆积的天际尽头传来,渐渐节拍加快,雄壮威严,令人心神一振。一队铁甲武士鱼贯而入,恍若劲风卷过天际,玉辉堂中立时多了几分凝重肃穆之气。
冬!冬冬!冬冬冬!
一个腰系红绸的武士挥动鼓槌,上下错击,但闻鼓点如雨四落,节然有序。众武士和乐而起,高举剑戟,呼喝有声,一时以足踏地,一时又以剑互击,雄壮威严,使人恍若置身于沙场厮杀阵中。冯小怜嘴角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突然双袖一挣,竟然将外着的宽大袍服撕裂开去,随手掷出,露出里面穿着的一件颜色绚丽、样式奇异的丝袍来!
束腰、大摆、窄袖、披帛,裸出半截玉臂小腿,并佩有璎珞臂钏,连足上都戴有一对金铃,配着高髻步摇,俨然便是壁画中常见的香音神飞天的模样!她一把绰过旁边侍女捧着的琵琶,横空搁肩,玉手一拂!铮铮铮!弦索颤动,乐音铮铮,杂于其中,与鼓钹之音混响,裂石穿空,竟隐现兵戈之气!
兵者无情,乐者无情。可为何会有那么多的人自愿丧生于对阵之中,又为何会有那么多的人听得如痴如醉?她拨弦如飞,弦曲热烈,嘴角却含一丝冷笑。
忽有一人飞跃最前,看情形仿佛是领舞者,此时与她相隔不过数步。他与众武士不同,倒是裹着一件银袍,身形伟岸挺拔,轩爽高举,如一棵月宫琼树。只脸上带着一个狰狞面具,青面獠牙,吓得她后退一步,手下弦音也慢了一慢。
众武士仿佛受到鼓舞一般,齐声大喝,呛呛!创戟在空中交击,发出清脆的金属音响!舒臂踢足,舞姿越发奔放粗犷!
但闻一个女声娇滴滴叫道:“好!”是曹昭仪的声音。玉辉堂上下也迸出一声众人喝采:“好!”
冯小怜咬了咬牙,有一种奇异的晕红顿时浮现在她的脸上,越显得明艳不可方物。一时性起,足尖在地上一点,人已轻飘飘地落入阵中,堪堪正与那领舞者背心相抵!领舞者舞步错落,快捷如风;然而她也仿佛着魔一般,纵然手拂不停,却是足下旋转,一步步跟紧那领舞者身后,竟不曾落下半步!宽大的裙裾飞扬如莲,裙上洒金线光芒四落,只看得众嫔妃看得目瞪口呆,采声更是大作。
舞步越来越急,越来越紧,琵琶声也是越来越急,越来越紧,到最后连她也控制不住自己,只是着魔似的拨弄反拂,弦上仿佛千军万马,奔腾嘶喊,只听得人热血沸腾。到得最后,竟仿佛抽干了人所有的力气,她足下一软,仰身后倒,仿佛是要轻飘飘地飞到天上去!
原来,乐者为自己乐音所迷惑,终难做到无情!
背下一紧,止住了跌下的势头。却是领舞者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扶住,他身子下俯,恰好使得她的脸颊倚在了他的胸膛。有兰花淡雅的香气,自他身上幽幽传来,直钻入她的五蕴六识。疾舞后的燥热,顷刻便平复了安静。
呵,这,便是成仙的感觉么?在那强壮有力的臂弯里,她晕红双颊,恍惚间竟然在脑海里浮出了这样的念头。
缓缓睁开眼眸,映入眼帘的却是那青铜打就的面具,朱发绿眼,獠牙外突,正是佛座前的罗刹狰狞相貌!记得龙光寺里讲经的和尚说,“罗刹娑,梵语也,古云罗刹,讹乃暴恶鬼名也。男即极丑,女即甚姝美,并皆食啖于人”。
这罗刹面具下的人,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高纬性情挑挞,根本不把男女大防放在眼里,见状反而拍手呵呵笑了起来:“又不是冲锋陷阵,快取下这劳什子,莫要惊吓了朕的爱妃!”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顾不得身份矜持,突然伸手出去,一把就掀开了他的面具。
刹那间,仿佛所有的喧器浮躁,在那一瞬间都已湮没;所有在场的其他人,都化作了飞灰尘埃。万象俱灭,如身处于龙光寺听经的千秋岁月,无欲无求,安宁静好。唯有她的心——如果她当真有心,而不是那一无所知的顽石——突然漏跳了几拍,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那是一张年轻俊美的面孔,轮廓分明,白晰如玉。两道剑一般锐利的长眉,当真画笔描出来一般。微微上挑的凤眼,眼波湛清,一望无底,威严庄静,却又温润莹洁,仿佛落入了溶溶的月色星辉。
如果当真是罗刹,那他便宛然是那“甚姝美”的罗刹女化身——如此阴柔秀美,不似人类,她简直想不出还有什么样的罗刹女能比得上他!
有人脱口叫出来:“兰陵王!是兰陵王!”
兰陵王高长恭!那是一个万世噙香的名字。
那个弱冠之年便能率众解了晋阳之围,令北周军队望风丧胆,与斛律光并称为北齐两大柱国、后又奉诏率领大军,镇守北齐边疆的兰陵王!
都说他美如妇人,上阵时怕不能威慑敌军,所以常戴着一张青铜面具。自己也当真是傻,竟然没有想到,今日诸王既然都奉诏回到了邺城,自然也会有他出席。只是不料,他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这星月之间。
他凝视着怀中的她,眉尖微蹙,若有所思。眼睑上一排睫毛,如蝴蝶的翅粉。湛清眼波中一抹阴翳,也是蝴蝶掠过水面的投影。
她的胸中突然一阵抽搐——那是没有心的石头人,蓦然浮起了一层情绪的波动所致。也让她突然惊醒过来:心?莫非让她爱上的人,会是眼前这个兰陵王?
忽听曹昭仪轻笑一声,道:“兰陵王今儿下午刚从徐州回到邺城,马不停蹄,连寓邸都没回去,就赶着要给主上表演这军中歌舞。还不快快来人,赐座!奉杯茶儿润润口,也是主上的一番体恤心意啊。”
高纬拍手道:“不错!不错!四弟快席上来坐!今日四弟新编此舞,果然激动人心,与冯贵人的琵琶当真是相得益彰!不知道这舞叫做什么名字?”
高长恭突然身子一僵,不露痕迹轻轻一推,怀中柔若无骨的美人不得不软软站立,温暖怀抱陡失,令人更是怅惘。迷离灯火珠光之间,她亲眼看到,高长恭的眸光刹那间火热起来,只在她绝美容颜上如蜻蜓般微微一点,随即远远飞掠,在空中与另一束同样火热的眸光急急相遇!呵,那刹那的相遇,仿佛千言万语交汇,顿时溅起无数火花电光!耳边,但闻他答道:“禀主上,臣弟此舞,据军中征战情形而编,名叫《兰陵王入阵曲》。”
那样美的一把声音,仿佛是微风拂过琵琶上幼滑的丝弦,发出数串柔和的低音,汇成一支别样的新曲,永远留在她的心间——如果,她当真有心。
纵然她无心,但她仍看得出,那两束火热的眸光,彰显出的微妙色彩,正是来自于她梦寐以求的叫做“情爱”的东西。而那另一束穿越堂中百人,破空而来的火热眸光,正属于高纬身边最醒目的女子——曹昭仪。
那夜欢宴之后,冯小怜一曲技惊四座,高纬自己本来便是迷恋声乐之人,龙颜大悦,马上将冯小怜由贵人升为二品昭仪。
她开始迷恋宴会,爱好游乐,挖空心思去引诱高纬玩些新鲜的玩艺儿。所为者,不过是为了见高长恭。但真见了面,他倒是进退有序,恪守臣礼,完全视她的丽色如无物。她又开始懊悔:这如何能怪他呢?就连她,众目睽睽下,连多看他一眼都是不成,何况是弹一曲琵琶试试弦是否断绝。
数百棵芍药仍旧开得艳丽如锦,四下里蜂起蝶落,嘤嘤嗡嗡好生热闹。她凭栏倚眺,却也开始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一个人。
每天想他的时候,她总是紧张地按按胸:那里,会长出一颗热腾腾、光闪闪,如五彩宝玉一般细腻而莹洁的心么?那颗心,会为了他高长恭,凭空长出来么?可是为何、为何,那里总是空荡荡、静悄悄?没有砰砰的跳动,唯有气流在胸腔撞荡的回音?
兰陵王长期镇守边疆,这次回来不过是循例拜见皇帝,恰逢此会而已。多则半年,少则数月,只怕他便要返回军中,那时千山迢迢,却叫她做何处?
不久,北齐皇帝遁例召战功卓绝的兰陵王晋见,大大赏赐一番。不过这次除了珠宝之外,还特别赏赐了十名美貌的宫女,在一个秋天的月夜里,用锦绣宫车径直送到了兰陵王府之中。
时近深秋,邺城地面落了一层湿冷的寒霜。车声辘辘中,她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终于悄然撩开了车窗上的锦帘。夜空明净湛蓝,高高挂一轮满月,明洁莹美,光华万丈,照得地面的霜花也是一片银光灿然。
那样溶溶月色,竟仿佛那晚初见她时他的眸光。长恭见了她,应该是既惊且喜罢?他怎么也想不到,北齐堂堂的昭仪,圣眷正浓的宠妃,居然在秋夜月色之中,冒充是皇帝赐下的宫女之一,堂尔皇之地乘着宫车,奔到了他的门上。北齐国已有一位昭仪落在了他的手上,再有一位自动奉上,兰陵王定是喜出望外罢?曹昭仪能,不见得她不能。她低声地吃吃笑了起来,双手捂住面颊,双颊烫得厉害,可惜在那样清冷的月色里,看不出任何动人的嫣红颜色,倒仿佛是两块阴影,悄然落于她美丽的面颊上。
红烛高烧,兰陵王府正堂温暖如春。兰陵王摆案接驾,领旨谢恩,样样合乎礼仪,却总是几分索然,欲言又止。送美人来的宫监知趣辞退,兰陵王这才客气而疏远地向她们挥了挥手,吩咐道:“安排在临香轩歇息,不要怠慢,本王明早朝见主上,一定是要将她们送回去的。”
众美人不敢有违,随着王府侍女退下,唯有她,故意拖延在队伍最后,此时方才微微转身,却不肯出门,反而跳了出来,叫道:“不!我不走!”
众美人已走远,室内只剩兰陵王,倒被她吓了一跳。
她一把掀开出宫时蒙于面上的遮尘障纱,向着他嫣然一笑。兰陵王定晴一看,竟然跳起身来,远远退开,张了张口,吐出来的声音却极低极低:“娘娘夜幸臣邸,不知有何吩咐?”
她俏生生立于当中,模仿着宫中凝香儿最妖媚的模样,侧眸凝注,眼波慢回,徐徐幽幽,如春日荡漾的湖水:“高郎,我不美么?”
兰陵王脸色急遽变化,又后退几步,答道:“臣不敢。”她有些失望,但振作精神,足下生莲,一步步,缓缓逼了过去:“不敢?不敢看我的美?不敢欣赏我的美?”
“娘娘,臣不敢再有二心。”他渐渐退到墙边,背后已无路可退。但他看她的神情,非但没有丝毫惊艳,还是仍如遇见毒蛇猛兽一般。
“你怕那个昏君么?你那没用的哥哥?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马上就走,马上离开这里,寻找一处干净的林下泉边,住上一辈子……不,是永远!”啪!广袖挥舞,袖底探出一只欺雪赛霜的纤手,指尖电光一闪,劈空射出!顿时便将园中一株老树劈为两半,有如刀锋一般!
兰陵王身子开始颤抖,面露惧色,浑不似一个曾历经沙场百战的名将。倒是她,缓缓将脸送上前去,双颊又泛出了极艳的嫣红,然而这不是女子含情的晕色,而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狂热,便连那对剪水双瞳里,也泛出同样疯狂的光芒,厉声道:“你看清了么?我不怕他!他徒有千万军队,广有一半天下,可是我……”
“臣知道。”他长吸一口气,突然定下神来,转过头去看了看庭中大树断赅,淡淡道:“兄长虽是人君,毕竟并没有神通。臣自幼修习道术,自见到娘娘第一眼起,臣便知道,娘娘你并非凡人,而是修为极深的石精。”
猝然抬头,这次是她踉踉跄跄后退,以背抵着对面墙壁,惊骇万方,只是瞪着他,却终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面颊上蒸起腾腾的热气,愈显明艳不可方物。那种醺然晕眩的感觉,竟然仿佛回到了昭华殿午后阳光的照拂之中。蜂蝶嘤嘤嗡嗡,无数声音在空中浮动飘飞,只让她耳边昏沉,几乎连方向都辨不清。
“你……你既然知道我是石精,为何不禀告你的兄长,叫人将我除去?难道不是因为……因为你也……”抱着一线希望,她声低如蚊。
然而他开口了,话语悲凉,却是震如惊雷:“北周对我们虎视眈眈,然而兄长他不但不想如何强兵治国,反而日渐昏庸,不但重用陆令萱这样的奸邪小人,深信后宫妇人言语,去年居然还杀掉了斛律将军……”
她木然而立,重用陆令萱,杀斛律光,说起来是高纬下的旨意,但作为陆令萱一党的她也脱不了干系。斛律皇后被废,才有了穆黄花被立为后,还得到了主上赐下的那个光芒万丈的名字“舍利”。可是斛律一族在朝中势力仍然很广,斛律光身为前国丈,又手握兵权,不能不被人所忌。为了在这宫里生存下去,为了能撑到有一天找到那个想要的人,为了能够有自己的心,与所谓的奸邪小人结盟勾结,误陷前斛律皇后之父谋反,当真再也容易不过。她本就是顽石,这些人的死活,也根本不放在她的心上。可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能遇见他么?眼前这玉树般俊美、罗刹般无情的男子?
“王爷,即算您这时拒绝我,讨厌我。可是您勾结宫妃、淫乱宫闱,这罪名,只怕早就逃不掉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冷酷。当时一看他与曹昭仪对视的眸光,便知这二人早结下私情。以曹昭仪金精的法术,越过宫墙与他相会,自然是轻而易举。也唯有她冯小怜,长着一颗石头迟钝的心,定要思前想后,挨过这些时日,还要冒充被赐的宫女,才敢奔来与他见面。“您可知道曹昭仪的真实身份么?即算本宫不向主上告密,只怕你迟早也会被害她手!”
出乎意料的,他坦然伏下身去,向她深深地低下头:“臣知道。臣知道曹昭仪她并非人类。臣既然看出娘娘是石精,为何看不出曹昭仪是金精?”
什么?她愕然地睁大双眼:“原来你……你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可是你既能与她结下私情,为何不肯与我……”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娘娘和曹昭仪是金石精魅,本来应在深山幽谷修行,却光天白日,现身在我北齐宫中,难道不是天要亡我北齐么?”
他惨淡地笑了笑,烛火下的笑容如黑夜蝙蝠展开的双翅,在他的脸上筛落一片阴影:曹昭仪……她对臣,当真是极好极好的,好到让臣时时都在怀疑,她接近臣到底有什么用心……可是娘娘又怎么知道,臣跟她结下私情,就一定是出自于真心?
因为手握兵权,一直引起兄长的疑心;臣才屡次辞封,又假作受贿,时时还要装病,都是为了避祸。曹昭仪正当圣宠,又是法力强大的金精,而臣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想要保全自己和家人,能有什么力量去拒绝她?躲避她?
可是现在,连娘娘您也找来了……所作所为,都让臣如在梦中。臣惶恐,不知我北齐朝中,究竟隐藏有多少的妖魅?臣本来想,保全这大好身躯,或许有一天能为我北齐立下功业,守好祖上的这一份疆土。可是现在,臣心力交瘁了。娘娘,主上已收回了臣所有兵权,这才赐下美人珍宝安慰臣。可是主上的心性,臣最是了解。
臣的死期,恐怕也是不远了。这些天来,臣左思右想,觉得自己一生处处受制于人,受到太多的羁绊,区区一个兰陵王,又如何能左右政局,挽救我北齐必亡的命运?早死晚死,终是一死。臣又何惧一死?
所以臣不敢接受娘娘,只求娘娘放过王府其他家人,哪怕吸尽臣全身精血,粉身碎骨,臣也心甘情愿……
“不!长恭,我……我是因为想要爱上你!我不是害人的妖精……”她急急地辩道,为什么要杀掉他的家人?为什么要吸他的精血?可她要高长恭爱上她,爱得不顾一切,爱得……爱得他们都忘了,她为什么要去爱他。她什么都不要,只要他允许她去爱他,只要……只要让她长出一颗爱他的心!然而突然间,自己也疑心起来:自遇兰陵王以来,如此狂热,如此不能自持,当真是因为爱么?当真是么?
“王爷,您爱过曹昭仪么?”心头的疑问,终于还是脱口而出。曹昭仪定然是爱上了他,可是看样子,她的心并没有真正长出来。不然的话,她应该早就去寻个隐秘的地方修炼清净无为去了,何必还在这五欲横流的人间宫廷里乱窜?没长出心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她爱他,而他……
可是她分明记得,玉辉堂上,刹那间两束在空中交集的、同样灼热的眸光!
“娘娘,一个生于乱世,长在帝王家的人,您认为,他们还会有爱么?”
已忘了是如何回宫的,失魂落魄,在隆基堂中坐了许久。有宫人胆怯地想要上前服侍,却被她一掌打开。
直到有人款款上前,蹲下身子,搂住她的双腿,呀了一声,道:“你去了园中么?怎么裙边鞋脚湿了一半?”这一说,她才想起自己方才自兰陵王府奔出来,一路穿云破雾,乘夜色而归,竟是没有乘坐任何车驾。双腿被抱得紧紧的,一种别样的温暖自那里传来。她茫然抬头,才发现有一张惨白面庞映入眼帘:额上紧紧勒着的金簪通天冠,也显不出他别样的尊贵,倒衬得面容更是憔悴无神。是高纬!北齐皇帝高纬!
她看着他,心思却仿佛飘在九天云霄里,半晌都不能着下地来。
他抚着她的面庞,又惊道:“你看你,唇色都变得青白了,这些奴才都不会好好服侍……”
见她没有反应,蹙了蹙眉,唤道:“小怜!小怜!”
她不理他,也不要他的怜爱。这猥琐的可恶的男子。进宫快三年了,看他都看得腻味,仿佛一件陈旧的却又不可或缺的家具。真不懂宫里那些女人,她们生而为人,天生就比所有的妖精都要优越,有一颗与生俱来的心,有能接受天地灵气精华的七窍,明明可以很容易修行炼成正果;为何要费尽心思,浪费大好时光,曲身去讨好这一个男人?
而她呢?兰陵王不肯让她去爱,而她的爱受了伤,还能够再象这样迫切地去爱一个人么?不能够,一切就将要结束了么?神识会烟消云散,而没有灵魂的这具躯体化归大地的一块顽石。可是她不甘心!她不甘心!这顽石幻就的躯壳,那具软弄弄的人类的皮囊,是多么华美、多么精致!在玉辉堂的歌舞幻影间,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它才是在这人世间无所不往的利器呀!看那些衣冠楚楚的达官贵人们,是用一种什么样渴求的目光在看她?如果兰陵王不能看出她是石精,想必他也是会恋上她的罢?她刚刚懂得了它的好处,也懂得了人生的美好,她如同饮了酒醪的山猿,才刚刚尝到那妙绝的滋味呀!
顿了顿,他又在说话:“小怜,你前日想要的那只于阗国贡来的花狸猫,朕叫人给你送来了。它长得虽然比别的狸猫漂亮,但有些野性,恐怕不好驯。”他轻声地笑了笑:“不过,这么多年,朕倒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它不肯听你的话,杀了就是。因为杀了它,它就不能再向别人屈服了,它只是你一个人的,哪怕是尸体。”
牙齿微微一咬,唇破出血。那样淡淡的腥味,刹那间仿佛激起了通身血液,突然间都沸腾呼啸而起,扑天盖地铺排过来!
兰陵王,他注定是她看上的猎物。她爱他,就一定要得到他,不管他是活的,还是死的,他的命运只能由她来玩弄。她一定要得到他!
恍惚中,感觉他脱去了她的绣鞋,又细细以帕子抹去湿泥,低低地笑了起来:
“呵,云弄金乌开,绣履印庭苔,苔色洁如玉,惊鸿照影来。小怜,我作支《夜归曲》给你弹唱,好么?”
“小怜,你的身体为什么会这么冷?小怜,小怜,你告诉朕,你到底怎么了?你想要怎样才肯快乐?”
天快亮了,云霞甫生,天际出现了淡淡的曙光。“主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幽幽响了起来:“主上,怎样才能快乐呢?”
他将头埋在她的颈子里,喃喃道:“小怜,你真美……在朕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茫然的神气,可是现在的你,仿佛灵动了许多,更有美人的韵味了。朕那时想,朕是皇帝,朕可以给你一切……一切你想要的东西,朕想,只有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才会真正快乐罢。”
她猛然转头,目视眼前这惨白的少年皇帝,心中已暗暗下了决心。
罢了!罢了!以她石妖的法力,穿越宫闱如履平地,她完全可以轻易地越出深宫,直奔兰陵王府,与他同效于飞。又何必在这里效仿人间的女子,徒然地挨这样相思之苦?只要得到他,不信他不会不爱她!她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性子!
高纬离开了,她从床榻上腾然坐起,奔到园中,连根拔起一根芍药,拘弄两指,捏个法诀,顿时将这芍药化作了那清冷如月的美人——宛然如她平时的皮囊模样。
假美人丢在床上睡好,盖上锦被。她的心突突乱跳,勉强拢一拢发,原地旋身,顿时化作一道清光,直投门外!
北齐宫中层层叠叠的琉璃金瓦、椒房玉阶,渐渐越来越远、越来越小,那道清光飞上半空,随着微风掠过的轨迹,直向宫门飞去。
铜钉镏金的巨大宫门,渐渐近了。她满心欢喜,仿佛眼前已浮现出兰陵王那张俊逸无双的面容。
刷!陡然有四个硕大“金”字,凌空浮现,隐约立于四处宫门的半空之中!
而几乎与其同时,四个“金”字之间,仿佛连起了一道无形金色巨墙,堪堪挡在了她的面前!砰!猝不及防,她当头撞了上去,顿觉一种灼热的感觉传遍全身,叫都没叫出声来,被反力激得飞速倒退,直掠过几道宫墙;啪地一下,清光散去,她重又化为人形,重重地摔在一处坚硬的石板地上!
周身被摔得剧痛无比,她心知遭了暗算,当即挣扎着爬起来,还未起身,却见面前石板地上,已经多出一双金线绣鸾的凤头鞋。鞋面缀满珍珠,那种眩目光华,一如其主人那种绚丽的风姿。
缓缓抬头,在湛蓝天空的映衬下,一张眉眼如画的面容映入了她的眼帘之中。
曹昭仪!
她俯首,看着跌坐地面的冯小怜,唇边挂着轻蔑的笑意:“怎么?你是想去找兰陵王么?出不去呀,啧啧,真是可惜。”冯小怜再怎么不通晓世情,此时也隐约知道那道莫名的禁制,一定与这金精相关,不由得怒上眉梢:“你我相安,各走各路,凭什么你要多管闲事?”
曹昭仪笑意敛去,眉梢间却多了几缕杀气:“你安分守已,本宫自然不会找你。你稍有异动,这修行数百年的石精之体,对上我这修行已有八百年的金精,只怕难以保全哪。”
冯小怜缓缓站起来,直视那双闪动金光的妖魅眼眸:“怎么?你是担心我夺了主上对你的宠爱?这你尽可放心,我……”
哈哈哈!一语未了,突然曹昭仪仰天大笑起来,清脆放肆的笑声,刹时打断了冯小怜未尽的话语:“争夺高纬的宠爱?哈,真亏你想得出来!我真正担心的,”她的眸光恶狠狠地逼了过来:“是兰陵王!”
脑袋里仿佛有一根弦动了动,冯小怜失声道:“兰陵王?你……”
曹昭仪的脸庞艳丽不可方物,眼中金光,仿佛一时又盛了几分:“不错,石妖,咱们可看上同一个男子啦,不过,我还是比你抢先了一步。”
冯小怜腾腾后退几步,却见曹昭仪手掌一挥,铿铿数声!纤纤如笋的手指尖突然伸出十根金刃,宛若蓄就的长甲一般,却锋利如刀,熠熠闪耀。
她得意地挥了挥双手,那十枚金甲互相撞击,锵锵作响,带着难以名状的杀机与寒气:你一块低贱的顽石,浑浑噩噩,尚且知道要取得一颗自己的心。我这样高贵的金精,一旦修道略成,难道就甘心老死于库房深处,不想有一天得证大道么?可惜,我们都是没有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