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菲接过茶杯：“好吧，我问个痛快的吧：你真的不恨我吗？”
子川吃惊地看着她，恨？好像自己从来没有恨过谁。如果说孙菲给自己带来的伤害应该产生恨的话，她也早就把这点恨转化成了对命运的感慨。她摇摇头：“不恨，我怎么会恨你？”
孙菲有些生气：“季子川，你知道吗？你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你这个清高劲儿。你好像生来就不是地球人。你为什么不恨？为什么不恨？这本来就是该恨的事。”
子川非常诧异地问：“我为什么恨？难道你恨吗？”
孙菲激动地说：“当然，我恨。我恨你的清高，我恨你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一切。你得到了一切，却什么代价也没付出。你知道吗，你能想象吗？晚秋第一次约我吃饭，去的是樊篱笆。那可是旧城当时最贵的酒楼，一顿饭吃了五百元，就我们俩。我当时都想哭，一石厂的人怎么可以这么花钱！我觉得一点都不好吃，不如街摊上的好吃。他给我一套化妆品，我第二天去商场看了价格。那一套五件，要两千八百元！我都不记得我是怎么走出商场的，我的包里装着两千八百元的化妆品！在旧城，在一石厂，我真觉得我都不认识自己了。
“这化妆品算贵吗？不贵，我用过更贵的。可是，他是一石厂的人，一石厂的人是连病都看不起的人。我就是这样嫁给了晚秋。这个社会是给有钱人准备的。我在深圳，一年要交的物业费，是我爸妈十年都拿不到的钱。他们俩都是高级工程师，都大学毕业，比我有文化、有知识，比我对这个国家忠诚，但他们不属于这个时代。他们已经在过去的年代中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了，还以为他们的一石厂总有重新来过的可能。他们常说真理就是真理，可这世界上有真理吗？记得我小时候，全国掀起了一场关于真理标准的讨论。这事儿我问过老麦，他说那场讨论的结果就是全国人民统一了一个认识：根本就没有真理。后来有一个说法，发展才是硬道理。一石厂不也是面临这个问题吗？可是，我爸妈他们就不认这个。”
孙菲异常激动，说得有点乱。子川听凭她继续说。
孙菲：“爸妈从骨子里不愿接受我。哥哥嫂嫂们除了钱，谈不上什么感情。看门的王大爷连门都不给我开。我只有回深圳。可是你知道吗？我对深圳一直都感到害怕。除了钱，我什么都没有。美元一天天在贬值，人民币早晚也要贬。我手上这点钱算什么？这一切和我年轻时想的都不一样！”
“除了钱，你还想要什么？”子川问。
孙菲看着子川，眼光回到了遥远的过去：“钱，对于没有钱的人很重要。我过过没有钱的日子。”她停住了。她没有勇气向子川说出没有钱的日子里所受的屈辱，以及那种内心强烈的渴望和痛苦。“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所处的时代突然从人人平等的贫穷状态，飞进了富人说话腰杆更直的现实？就好像一夜之间，人人都在想办法改变自己的命运。电视里出现万元户、十万元户、百万元户、千万元户。到后来，化妆品从十元到百元，到现在，千元以下的化妆品我哪还敢用？说到底，这个社会是给有钱人准备的。”
孙菲说：“我就是喜欢钱。突然知道了人生的目标就是钱，那就简单多了。”
孙菲继续说：“我爸妈他们不喜欢钱，是因为他们没有机会看到钱的好处。这个社会，有钱就可以改变命运和身份。原来我以为，为艺术献身就是高雅，现在想来真是扯淡。那些高档柜台我连走近都不敢走近。现在，我不想走近，那些女娃儿都会拉着我说半天。这才是高雅，钱让你高雅了。”
“你家里我去过，你的钱也可以改善他们的生活呀！”子川说。
“他们跟钱有仇，不是跟我有仇。他们不知道有钱的滋味，却只知道没钱的滋味，所以跟钱有仇。”
季子川突然问：“南方厂当年从一石厂拿原材料，是怎么签的协议？”
子川这猛的一问，让孙菲愣了一下。然后她想着说：“协议应该是跟老麦签的。那会儿，一石厂已经属于老麦的川汇集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