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睨了一眼犹自目送曾福离去的霍亥,胡亥微带嘲讽地问道:“很感动?”
霍亥闻言,不由微微皱眉,偏过头反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胡亥一声嗤笑,转过身看着霍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今天做的这件事情,很正确,甚至很伟大?你是不是觉得,在曾福人生一片黑暗的时刻,你一袭白衣踏月色而来,简直犹如光明使者,一出手就把他从必死的境地当中拯救出来,所以曾福理所当然地应该感激你?”
霍亥原本以为,胡亥只是习惯性地调侃一下自己,是以并没有太在意,此时见胡亥似乎有意指责自己,便也转过身,毫不避讳地直视胡亥双目,针锋相对地说道:“就算你刻意加上一堆乱七八糟的渲染,事情的本质也不会有所改变。今夜所做的一切我问心无愧,虽然对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但确实救了曾福一命,他的感激在我看来没什么不对。”
胡亥冷笑道:“他岂止是感激你,对他来说你简直是电是光是唯一的神话——听听,再造之恩不敢有忘,求赐尊名日日祈福,这话说得多漂亮啊,换做是我我也得感动,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我得真的做了配得上这种感激的事情!你呢?你配吗?你真的以为,杀一个黎庆,杀一群逃兵,最后再把林琼父子给杀了,曾福一家就得救了?”
听他这么一说,霍亥不由想到先前黎庆的那番算计,一时怒上心头,沉声说道:“荒谬,难道我救一个无辜少年还救错了不成?你是不是想说,我不杀林琼,他迟早会把曾家灭口,杀了林琼,就会跟你们秦国发生正面冲突,而曾家也会因为涉嫌勾结我而受到牵连?如果是这样,那是你们秦国是非不分,你还有脸来教训我?我不怕告诉你,真到了那一天,你们未必奈何得了我,而只要我不死,你们敢动曾家,我就敢去刺杀你们那些将军和大臣,不信你试试?”
胡亥哈哈一笑,面上却无半分笑意:“你还真是把莽夫这两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刺杀?你想效仿你老爸当年的壮举?呵,我还是那句话,你配吗?”
不等霍亥反击,他面色陡然一肃,沉声说道:“你以为荆轲先生当年入咸阳宫的时候,也像你现在这样,满腔热血,一头浆糊,只知道凭匹夫之勇逞一时之快,却丝毫不考虑自己的行为究竟会给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带来怎样的后果?”
霍亥反驳道:“如果我不出手,曾福会死,曾丽会沦为林谙的玩物,而这一切的牺牲,都只会更加纵容施暴者的猖狂。我今夜出手,是从仇人手中救了他们一命,我杀林琼黎庆,是为这里曾经受过欺凌的人报仇雪恨,也是为正在和未来将要受到林琼伤害的百姓除害。”
“像林琼这种人,能够身居一县之长,借机欺凌弱小,这本来就是一个错误;而你们,受庶民供养,却为一个死有余辜的狗官来对付我,甚至还为此牵连无辜百姓,那是另一个错误。”
“无论付出再大的牺牲,我也绝不会向错误妥协,更不会因为你的三言两语就动摇自己的判断!”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但胡亥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冷冷地说道:“意志很坚定,思路很清晰,可惜再慷慨激昂也掩盖不了你在逻辑上的硬伤。”
“无论付出再大的牺牲也不妥协?如果是你自己的私事你当然有权死硬到底,但如果这种牺牲是由别人来付出的话,你就没有资格这么做。就算按照你说的,你不出手曾福会被杀、曾丽会沦为玩物,可是你出手,很可能他们和他们的父母都要死,如果你是曾福,你愿意为了一时的所谓快意恩仇而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吗?”
“至于你说事后我们与你为敌,并且将曾家当做共犯加以严惩是另一个错误……你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这些,前提是今夜我没有来到这里,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和曾家没有任何足以被采信的证据能够证明林琼的罪行,摆在我国司法机关面前的就是一桩百姓勾结敌国修行者杀害我国官员的恶性案件。”
“勾结敌国修行者杀害一方父母官,这样的罪行是何等地骇人听闻,而如果在这样赤裸裸的挑衅面前,我们没有拿出足以令人胆寒的雷霆手段来加以镇压,那我们这个国家以后在百姓面前还有什么威信可言,我们的官员还哪里能放心大胆地为国效力,我们又要怎么去震慑这九州大地虎视眈眈盯着我们的敌人们?”
“一旦司法体系丧失公信力,官员人人自危,国家的行政效率就会大大降低,而认定我国软弱可欺的敌人们则会趁虚而入,到时候轻则****遍地,重则兵戈再起,而遭殃的就绝不只是一个曾家,而是千家万户。”
霍亥闻言默然垂首,细思良久方才重新抬起头:“你说得对,那现在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吗?”
胡亥的推论他挑不出破绽,一番争辩之下,他不得不承认,今夜自己贸然出手,确是有欠考量。
他虽生性倔强,却亦不失磊落,既知自己所为不妥,自不惮于承认其谬,更不以向胡亥请教为耻。
……
……
见他知错愿改,胡亥面色稍霁,说道:“有。很简单,我们合作。”
霍亥问道:“我们指的是我和你?”
胡亥摇头:“不,我现在是在代表我国最高领导层对你提出合作意向。”
霍亥又问:“怎么合作?”
胡亥并未立即作答,而是说道:“别急。既然要合作,有些事情就要先跟你交代清楚。”
“你既然读过黎庆的记忆,那你应该知道,在我国刚刚征服这片土地的时候,采取的是赵人自治的方针,从最小的里长一直到县令这一级的地方官,都由赵国民众自主推举,而我们委派的郡级官员则负责审核和监管。”
霍亥点点头,说道:“如今看来,你们的审核和监管根本没什么用。”
胡亥定定地看着霍亥,良久方才勉强一笑。
全无笑意,反而满是悲哀的一笑。
霍亥从未想过,似胡亥这等乐天之人竟会露出如此神情,心头不由一凛,脑海中忽而灵光一闪,仿佛有一条线,隐隐将一连串零散的线索串联起来。
赵人自治,秦国官员审核监管。
赵地本土官吏恶行不止,民怨沸腾,紧接着便爆发了那场令包括林琼在内的无数赵地本土官吏如履薄冰的官场风暴。
思及此处,他不禁一个激灵,双目微阖,意念沉入识海,再度穿梭于黎庆记忆之中,不断搜寻。
蓦地,他找到了那场风暴的后续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