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林·杨格在1928年发表的一篇论文中，提出生产的专业化程度与生产过程中的“迂回程度”成正比。这种所谓的“迂回程度”，实际上就是产品生产过程沿垂直方向进行的分解，其产业组织形式就是分包制。哈利德·奈德威在1995年向联合国工发组织提交的一篇报告中，强调这种沿垂直方向进行的分解，不但应包括企业独立的产品生产过程，还应包括进行中间产品供给的后向联系，以及最终产品销售过程中公共部门进行支持的前向联系（Nad-vi，1995）。奈德威的产业联系观点与彼特“价值系统”所涵盖的内容基本一致。
艾米利亚产业区企业间的分工、协作构成了迂回生产，与紧密的前后向产业联系共同构筑了报酬递增的产业区价值系统，其结果是产业区取得整体规模经济，即“范围经济”。但是，产业区经济又具有明显的“自发性”。本节在讨论形成范围经济的动力和可能性的基础上，对产业区范围经济的运作进行了剖析。
一、范围经济来自市场竞争压力
波特早就提出，任何产品的市场竞争归根结底是成本竞争或就产品差异性开展的竞争。竞争强度的提高意味着企业为了维持一定的利润率，必须在成本节约和产品差异性上做文章。但是，中小企业进行资本品投资和从事技术、产品研发的能力有限，为了获得成本优势和产品差异，必须跨越企业的边界，利用产业集聚的便利，通过实现范围经济来提高竞争力。萨斯索洛产业区企业范围经济形成的过程证明了这一观点。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至20世纪70年代初，萨斯索洛地区的瓷砖制造业在旺盛的国内市场需求的推动下获得了很大发展。但1973年以后却遇到了困难。首先，当时萨斯索洛地区瓷砖生产通行二次焙烧法，使用的能源是从阿尔及利亚和前苏联进口的天然气。由于受中东石油危机的影响，天然气价格急剧攀升。其次，随着区域经济的发展，企业各项成本也在提高。根据波特对当时该地区瓷砖生产企业进行的成本结构调研，原材料在企业总成本中的比例约为35%～40%，能源占10%～15%，劳动力占20%～30%，资本品折旧占15%；1美元的瓷砖销售额需要65美分的资本品投入，因此该产品属典型的“资本密集型”产业。再有，到1970年，意大利国内市场需求已经出现了饱和迹象，国际市场上萨斯索洛又面临来自西班牙、巴西等国产品的竞争。作为对这种竞争压力的一种回应，萨斯索洛产业区中小企业加强了企业间的分工和生产的专业化，并以此建立其产品的成本和差异性优势。
二、产业区地域环境为范围经济创造条件
依照马歇尔的外部性理论，专业化产业区为区内企业提供具有“公共品”性质的劳动力资源、中间品市场以及技术交流的机会。有研究显示，马歇尔提出的上述影响产业集聚的三大要素均与空间距离有关。实际上，产业集聚主要表现为生产同一产品的处于不同生产阶段的企业的空间集中，即距离的缩短和地理范围的缩小（梁琦，2003）。艾米利亚产业区的范围经济正是得益于马歇尔式的外部性。同时，产业区特定区位内企业间空间距离的相近又使这种外部性的作用更加明显。
比昂奇在对意大利的产业区进行研究后指出，艾米利亚产业区的空间尺度并无具体规律可循，既有像普拉托、卡皮这样占地较广、拥有上千家企业和万人以上员工的大产业区（其中普拉托产业区是意大利最大的专业化产业区，占地约700平方公里，拥有8000家纺织品生产企业，员工达45000人），也有像阿普利亚和沃尔台拉这样仅有不到百家企业、几百个工人的微型产业区。一方面产业区的空间尺度受到经济发展的历史、产品市场范围、当地人力资源、企业技术和管理能力以及产业区东道社会的人文环境等多种因素的共同影响（Bianchi，1997）；另一方面，尽管艾米利亚产业区空间尺度无具体分布规律，但总体上，其地方生产系统的复杂程度一般较高，地域大多相对狭小。
在萨斯索洛瓷砖产业区，高密度的企业分布为企业间的人员流动创造了条件，形成了充足的劳动力供给。该产业区介于艾米利亚—罗马涅大区的两个省之间，面积约485平方公里，其核心部分是以萨斯索洛市镇为中心的方圆10公里左右的地区。在这样一个狭小地域范围内，仅瓷砖生产厂就有521家，雇员近22000人。正如波特在考察该产业区时观察到的那样，区内企业员工对产业区保持高度忠诚，但乐于在企业间流动。由于对产业区集体认同的存在，区内企业并未对人员在企业间的自由流动设置障碍。
萨斯索洛产业区的企业为了降低成本、实现产品差异化，不断从事关键技术的研发，重要的发明包括20世纪70年代中期的一次焙烧工艺和80年代初的三次焙烧工艺。这些发明在有关企业得到应用后，很快就在区内的其他企业间传播，迅速形成了生产力。在产业区，技术创新的扩散渠道主要包括：
1.生产企业直接从设备制造企业购买先进的生产设备。
2.通过技术转让安排从技术创新企业引进技术。
3.人员在企业间的流动成为传播专门技术、技能的媒介。
4.“波洛尼亚陶瓷制品研究中心”等公共科研机构为企业创造技术外部性条件。
产业区的迅速发展使地方生产系统中的中间品生产企业扩大了专业产品供应，同时还发展了具有竞争力的辅助性产业。在萨斯索洛产业区，地方生产系不但提供釉、珐琅、包装材料等中间品，还发展了瓷砖生产设备制造业。产业区地域相对狭小，处于不同生产阶段的各类企业能够及时掌握处于同一产业区，甚至可能就是临近企业的实际需求。
产业区企业间距离的相近，提高了劳动力和中间品供应，加速了技术创新及扩散，培育了相关支撑产业，为范围经济的实现创造了条件。
三、高效的产业区“价值系统”
范围经济的实质是产业区获得整体规模经济，而该经济的实现又离不开灵活、高效的“弹性专精”生产方式。1971年，普拉丁在发表的一篇论文中最早阐述了“具有效率的最小企业经营规模”（Minimum Efficient Size，MES）的概念，其理论主要依据巴恩提出的企业生产的最佳规模是“平均成本停止下降的那一个点上的规模”，而这一规模就是最小但却是经济效率最高的生产规模。
意大利经济学家卢素提出了对MES企业规模经济的两种测度，即：
（1）企业在MES生产规模下，产量达到25%或50%的MES产量时，平均总成本应高于MES产量平均总成本10%以上。
（2）建立MES规模企业所需初始投资不应成为新企业进入该行业的障碍。
20世纪80年代中期，卢素依照上述原则，对萨斯索洛产业区的企业进行了规模经济效应评估。根据卢素的评估结果，与垂直一体化、未经生产过程分解的企业相比，瓷砖生产企业在将重要生产过程垂直分解后，企业生产可以获得明显的规模经济。从事二次焙烧工艺的企业将生产过程分解为“饼坯生产”和“烧釉”两道工序后，会出现较明显的规模经济；建立MES规模的专业生产企业所需初始投资要远小于建立垂直一体化企业；在MES企业的总成本构成中，劳动力成本和固定成本对规模经济的贡献最大。
对于中小企业而言，实现上述规模经济离不开产业区地方生产系统。20世纪70年代中期，萨斯索洛地方生产系统对瓷砖生产过程进行垂直分解，多数企业将生产活动集中在其中某一生产环节。实际上，以垂直一体化生产方式为代表的规模生产方式最适合于大批量、标准化产品生产。在产品差异性大、单位订货数量有限、以中小企业为经营主体的艾米利亚产业区，整体规模经济（范围经济）要依靠生产的垂直分解来实现。以萨斯索洛产业区较流行的生产瓷砖的二次焙烧工艺为例，瓷砖生产的7个环节分解。
20世纪70年代，萨斯索洛产业区专业化生产仍处于早期，生产过程一般分解为两步，前者“饼坯生产”包括一、二、三、四道工序，后者“烧釉”包括五、六、七道工序。后来，在此基础上又进一步细分，即第一道“黏土研磨”工序被独立出来。这样一来，采用二次焙烧法的瓷砖生产就包括黏土研磨（工序一）、饼坯生产（工序二、三、四）、烧釉（工序五、六、七）等3道生产过程。80年代中期以后，为了满足高端市场的特殊需求，最终产品制造商还根据客户所确定的图样、色泽，在完成第六道二次焙烧工序后，对制成品进行再次涂釉、着色并进行第三次焙烧。这样，高端、优质的萨斯索洛瓷砖（采用三次焙烧工艺）就经历了八道生产工序和三次焙烧过程。
但是，地方生产系统进行的产品生产仅是产业区价值系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产业区的整体效率依靠地方生产系统中产品生产部门与上游、下游部门紧密的联系。产品生产的上游部门主要提供原材料及产品生产设备，下游部门则包括了产业最终产品的全部分销渠道。以“真实服务中心”为代表的商业性中介服务机构和行业协会等公共部门可为下游部门的工作提供有力的支持。
据统计，萨斯索洛产业区已有近500家专业的瓷砖生产设备制造厂，雇员总数近5000人。很多瓷砖生产设备制造厂与瓷砖生产企业倚邻而居，彼此交流频繁，因此得以相互促进。瓷砖生产企业近水楼台，可以最早获得适用的、新型机械，而设备制造厂也得以及时了解客户需求和市场行情，产品的竞争力不断提升。萨斯索洛本地及周边地区还有一大批原料供应商，向瓷砖生产厂家提供黏土、釉、珐琅等原材料。
在下游产品分销上，该产业区企业的国内市场销售主要依靠零售系统，其比例高达80%以上，还有11%的产品销售额是生产厂家向装修工程公司直销获得，而产品批发销售仅占很小比例。在零售系统中，最重要的销售场所是遍布意大利全国各地的专业产品展示厅。但零售商对于产业区企业产品选择性较强，一般都从多家企业进货。有关调查显示，49%零售商同时经营超过10家以上企业的产品，仅有不到3%的零售商专门经营一两家企业产品（Porter，1990）。
在国际市场，萨斯索洛产业区的瓷砖主要通过国外市场的当地代理商和批发商进行销售。但是，中小企业在产品国际化过程中明显存在资源不足的问题。为了支持、鼓励中小企业扩大产品出口，20世纪80年代初，总部设在萨斯索洛的意大利瓷砖制造业协会（Assopiastrelle）先后在美国纽约、联邦德国杜塞尔多夫和法国巴黎成立贸易发展办公室，大力推介本产业区瓷砖产品。另外，该协会还积极组织产业区中小企业参加国际专业产品博览会，必要时甚至向参展企业提供资助。目前，国际认可度最高的瓷砖产品博览会是一年一度的意大利波洛尼亚国际瓷砖博览会（CERSAIE）。
一方面，艾米利亚产业区的竞争力不但依靠生产系统的垂直分解带来的企业生产专业化，还依靠根据前、后向联系而形成的整个产业区价值系统的高效；另一方面，产业区企业间的关系不单是沿着产品“价值链”出现的垂直方向上的协作关系。在水平方面上，即产品生产的某一阶段，存在着为数众多、生产相似产品的企业间的竞争。在产业区内，因为产品生产的专业特性，以及地域的相对封闭，这种竞争的程度可能非常激烈。在萨斯索洛产业区，仅从事第五道工序“饼坯涂釉”的厂家就有近50家。如果企业间缺乏合作、诚信机制，激烈的市场竞争极有可能恶化产业区生产系统的效率，并引发一系列严重的社会问题。
四、社会网络是支持经济网络运行的稳定器
以地方生产系统为代表的产业区经济网络的高效运行离不开其所根植的社会环境。威廉姆森认为，经济网络是介于市场和等级制的企业间的中间组织形态。艾米利亚产业区范围经济所依靠的将生产过程垂直分解的分包制就是一种网络组织。但是，这种经济网络也有一种致命的缺陷，即其成员企业间因违约行为造成的经济损失往往过于高昂。在紧密联系的生产过程中，因为企业的有限理性或机会主义选择所造成的破坏都完全可以使有关企业所属的产品生产“价值链”完全断裂，其损失已经不再是买卖双方两家企业的事情。正因为这个原因，拉森才在威廉姆森理论的基础上提出，只有当企业间信任程度较高时，有关企业才会借助外部经济网络完成交易。
在艾米利亚产业区，编织社会网络的基本结构是区内经济行为体之间的各种社会关系，尤其是企业主之间的非正式人际关系。社会网络在很大程度上遏制了潜在的企业违约行为，成为保证产业区经济网络正常运行的稳定器。
社会网络的稳定作用首先起因于产业区内“单一文化”的存在。产业区是一个相对狭小、封闭的区域，区域内的社区居民有着相似或完全相同的宗教信仰、文化传统和商业价值观。在艾米利亚产业区内，大部分当地社区都有着悠久的商业资本主义传统，人们尊重企业家才能，推崇商业冒险和公平竞争，反对欺诈、违规行为，特别注重商业信誉。实际上，这些商业价值观已经得到产业区企业的普遍认同，成为企业共同遵守的行为准则。其次，产业区社区内广泛存在的人际关系使信息不对称特性得到局部的纠正。具有决策权的私营企业主之间的相识使企业违约的成本过于高昂，因为某个企业一次失信行为就可能导致其丧失本产业区内的所有业务渠道。另外，随着产业区外向型经济的发展，很多区内企业在区外甚至国外拥有广泛的业务关系，构成格兰诺维持所谓的“弱联系”。这种弱联系的一个特征是信息传播速度快、传输范围广，企业的违约成本被进一步增大。
综上所述，艾米利亚产业区诚信机制的实质是一种被制度化的商业价值观。这种价值观对以企业为主的经济行为体的经济行为起到规范、约束作用。它不是一种社会道德观念，也并非某个社会集团所刻意设计的制度产物，而是由经济行为所根植的社会网络自我生成的。
对于产业区地方生产系统而言，这种诚信机制降低了经济行为的交易成本。对信息不对称现象的修正在很大程度上减少了企业在寻求合作过程中支付的因搜寻、谈判、决策及交易监督、执行所发生的费用。交易成本的大幅度降低促使企业将非核心生产放到企业边界以外——以市场交易方式在产业区经济网络中获得。这就使一个具有垂直分解性质的分包制产业组织形式在产业区内得到制度化。与此同时，产业区企业间的竞争也由此演变成一种协作型竞争关系。有关学者早就指出，在网络型社会中，竞争和效率并不总成正比，只有协作型竞争才能提高整体效率（Porter，1990；王缉慈等，2001）。
基于经济行为的社会根植性而自发形成的产业区诚信机制是一种社会资本。它是推动产业区经济发展的重要人文因素。波特将这种诚信机制所带来的产业区整体优势定义为一种“亚文化”（subculture）。他特别指出：“外国企业并非和某一家产业区企业进行竞争，也不是与一组企业竞争，而是与整个产业区文化进行竞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