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友情如星,爱情似火。星光虽淡却永恒,火焰虽短暂却热烈。友情照亮对方,爱情燃烧自我,友情是有条件的,爱情是无条件的。友情是遥远的牵挂,爱情是激越的占有。友情是可以解释的,爱情却完全是疯狂的。
所以,平淡的友情永远可以让人幸福,激越的爱情结果大多造成不幸。
《情史》中有一则关于乐和的爱情故事。乐和舅家邻女姓喜名顺娘,小乐和一岁。二人少小时同馆就学。学中戏云“喜乐和顺,合是天缘”。二人闻之,遂私约为夫妇。不久,年龄稍长,顺娘被关进了闺中,这只是一个青梅竹马式的俗套的开头。
三年后,值清明节,杭州习俗祭祖后游西湖。恰好喜家宅眷全都出游,与乐家会于一船。顺娘年已十四,姿态发越,和见之魂销。但是,双方家长在场,乐和一揖之外,不能通语,唯彼此相视,微微送笑而已。
和家家道中落,而喜家是殷富人家。乐和要家人向喜家提亲。父母都说,这岂不是自取其辱吗?乐和大失所望,乃纸书牌位供亲妻喜顺娘。昼则对食,夜置枕旁,三唤而后寝。每有议婚者,和坚谢之,誓必俟顺娘嫁后乃可,而顺娘亦竟蹉跎未嫁。
故事到了这里,有些味道了,但仍不脱《聊斋志异》中相爱而不得的路子,最精彩的还在后面。
又三年,八月,杭州有观钱塘潮之会。乐和与顺娘又一次相遇,交相注目,含情脉脉,如牛郎织女。忽闻喧言潮至,众俱散走。其年潮势甚猛,如冰城数丈,顷即逾岸。顺娘因为心慌意乱,说不清是甜蜜还是忧苦,一时之间,竟不知逃离,失足坠入潮中。乐和骤见哀苦,意不相舍,仓皇逐之,不觉并溺。那千钧一发、生死一线之间,乐和何所思何所想?所思所想唯有一字——爱。那是一种激越之爱,心底的波澜,不亚于钱塘江山崩地裂般的浪潮。能让人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的,除了爱之外还有什么呢?
紫罗衫、杏黄裙浮沉浪中。紫罗衫是少男,杏黄裙是少女。喜家以重金酬弄潮健儿下水救人。众掖而起,而二尸对面抱,唤之不苏,拆之亦不解。
小说的结尾设置了大团圆:江神救活了情侣,于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不相信这个画蛇添足的结局。我想,有情人大多是成不了眷属的,这是人世间最无奈的现实。相拥而死,不也是爱的实现吗?我相信爱情自有神奇的力量,也相信惊涛骇浪中少年男女相拥不分的奇迹。这样的奇迹也许不能发生在你我的身上,但这种信念却是我们仅存的、对抗俗世的武器。爱情的神光圈一天天被住房、职位、金钱所剥离。甚至一块豆腐也会将现代爱情压得粉碎。那么,拥有一点激动的感觉,保持一分单纯的渴求,我们才有资格面对乐和顺娘的激越之爱。
二
爱情本就是种最奇妙的感情,既没有人能了解,更没有人能控制,它不像友情,友情由积累而深厚,爱情却是突发的。它要么就不来,要来,就来的猛烈,令人完全无法抗拒。
激越之爱,泛滥于骑士时代。法国骑士和行吟诗人夏特利亚尔是最后一个为爱而死的骑士。他象征着一个时代和一种情感方式的终结。
夏特利亚尔爱上了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女王那时候还是个美丽的少女,诗人杜倍雷曾说过:“看着她吧,我的眼睛,人间没有什么可以同她媲美。”精通各门骑士技艺的夏特利亚尔深深陷入情网之中不能自拔——倘若能够自拔,就不叫骑士的爱情了。“相信我吧,年富力强的我/如果被死神攫走/罪魁一定是你/是你用你的美/杀死了诗人。”诗句不幸成真,诗人果然为爱而死。
夏特利亚尔的热恋始终只是单相思,他不得不惆怅地承认:“爱情的火焰/在我胸中/熊熊燃烧/但它引燃不了/你的芳心。”然而,青年诗人决意跨过女王和臣仆、尊敬和亲昵、献殷勤和彬彬有礼、开玩笑和一本正经之间的界线,贸然沉浸于他的爱。
一天晚上,侍女在寝殿里发现诗人藏在重重帷幔里面。她们把这越轨的行为看作淘气,装腔作势地训斥调皮鬼几句,把他从寝殿里送出去。女王本人也宽恕了诗人。但姑息的做法并没有给这个为爱发疯的人带来好处。他的爱情战胜了理智的思虑,不久又肆无忌惮地故伎重演。女王巡幸法埃夫期间,他瞒过内侍悄悄地跟踪着女王。女王脱衣睡觉的时候,发现他躲在卧室里。这位被他冒犯的女子吓得大叫起来,惊动了行宫中所有的人。宽恕就无从谈起了。
几天后,夏特利亚尔被送上断头台。作为罗曼蒂克的骑士,他死得很漂亮。他拒绝了教士的送终祷告,只是在诗中,在这样一种念头中寻找安慰:“我卑微渺小,但我的痛苦却能不朽。”
这位勇敢的行吟诗人昂首步上断头台,没有唱赞美诗,也没有祈祷文,而是大声朗诵他的朋友龙萨的名篇《致死神》:“死神呵,我等待你,好心的朋友/使我摆脱不堪忍受的痛苦。”
在砧板前,他又抬起头,喊了一声(叹息多于哀怨)——“忍心的女人呵!”然后,面不改色地把脖子伸出去挨刽子手的斧子。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者,他的死也带着抒情史诗的韵味。
随着资本主义时代的到来,这种韵味一去不复返了。爱情成为一项买椟还珠的活动,在巴尔扎克的笔下,在司汤达的笔下,在莫泊桑的笔下,我看到了死气沉沉的客厅和卧室,死气沉沉的丈夫和妻子。嫁妆比爱情重要,面子比爱情重要——几乎所有的一切都比爱情重要。夏特利亚尔作为情场的堂·吉珂德,隐没在历史的地表之下。在他人头落地的瞬间,激越的爱情也无可奈何地死去。人类的进步总得付出代价,包括牺牲爱情。这是残酷的,却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我怀念夏特利亚尔,如同怀念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他比歌德更懂得什么叫爱情。
三
陈凯歌在拍《风月》时,反复说,爱情的激烈程度“那是可以拔出枪向你开枪的”。是的,激越之爱多少是蛮不讲理的。坡坡坎坎,要过去,也只能不讲理。我想起了最不讲理、也最讲理的郁达夫。
郁达夫青衫红粉、走马江湖,蓦然回首见到了王映霞,中年的颓唐顿时化作少年的激越。“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能安慰我体贴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他的攻势是猛烈的,如同赤膊上阵的许褚。郁达夫的朋友都没有想到,他居然这样专一地去追求一个女子。达夫说:“我的爱是无条件的,是可以牺牲一切的,是如猛火电光,非烧尽社会、烧尽已身不可的。”他已隐隐感觉到激越背后的悲剧性。岁月不是白过的,不是这里,便是那里,隐伏着暗礁,你能躲过吗?
在读达夫致王映霞的情书时,我感到人生最苦的便是爱情了。“我们只要有坚强的爱,就是举世都哂笑,也可以不去顾忌。映霞,我只怕你心要动摇,要看到那些世俗的礼节虚荣而动摇,所以我诚诚恳恳的求你,求你信赖我到死,把我当你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看,比你一切礼教、虚荣、金钱、名誉都要伟大。因为我对你所抱的真诚之一,是超越一切的,我可以为你而死,而世俗的礼教、荣誉、金钱等,却不能为你而死。”斩钉截铁的语气,掩盖不了对未来的恐惧。如陈凯歌所说,拔枪射击固然激越悲壮,但落实到日常生活之中,还有如此魅力吗?达夫的长处正是他的短处,音色太好的琴弦总是易断,激越的爱情往往不易维持。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没人。”爱情到了举重若轻的阶段,总是掺入“怕”的因子。甜蜜是理所当然的,可这是付出代价的甜蜜,包含着生命的痛苦。达夫爱映霞自然毫无疑问,但映霞呢?她承受不了达夫异于常人的、波浪形的情绪,达夫的紧张、达夫的敏感、达夫的颓唐,她无法理解,自然也无法用似水的柔情去化解。
两人结婚十年,日日厮混。达夫在西子湖畔筑风雨茅庐,自以为“死后神魂如有验,何妨同死化鸳鸯”。谁知一次远行、数月分离,乃有悲剧的诞生。达夫托好友许君照顾映霞,两人因而苟合。我无意对王氏和许君作道德上的指责。在我看来,激越的爱情从本质上就是短暂的,达夫与映霞能维系十年,已是奇迹。即使没有许君的介入,他们俩人也没有“天荒地老”的可能,冲突和裂缝早已在达夫离开前出现。
一九三八年一月,达夫动身返家,在福州王天君殿求得签诗:“寒风阵阵雨潇潇,千里行人去路遥。不是有家归不得,鸣鸠已占凤凰巢。”诗句奇突,达夫一路心境低沉。归家后果然闻变,晴天霹雳,之后心如死灰。“映霞最佩服居官的人,她的倾倒于许君,也因为他是现任浙江最高教育行政长官之故。”此后,两人又有数年之分合纠缠,乃至在报纸上刊登决裂之启示。昔日之情意被愤怒和厌倦所取代。杭州沦陷之后,日军焚毁了达夫一生心血修筑的爱巢。家事国事大变,在抗日的烽火中,达夫一瓶一钵走天涯,漂泊到苏门答腊。狂夫忆家却无家,浪子无情情最深,最后在鸡鸣风雨中以身殉国。
没有激越之爱,也就没有郁达夫“这一个”人。在横眉与俯首之间,这好男儿当永生。
没有激越之爱,也就没有持续的痛苦、没有难以抗拒的敬畏、没有临深渊的感受。我们的存在是脆弱的,美丽的事物与情感也一样。激越地爱过的人,站在象牙塔的顶端,默默地凝视着最久远的时间、最遥远的国度。
由于激越,由于激越中的悲剧性,由于激越的洗礼,一种新的生活于是开始。
四
帕斯捷尔纳克在致情人奥尔佳·伊文斯卡娅的信中写道:“当我写信的时候,始终无法摆脱对你的感情。要是能够亲吻你而不是以笔和纸来表达爱情,那该有多好!”年过六旬的诗人称奥尔佳·伊文斯卡娅为“那么亲爱的饱经痛苦的女人”。一九四六年两人相识的时候,他是名满天下的大诗人,五十六岁,结过两次婚;她是文学编辑、诗人的崇拜者,三十四岁,正在寡居,有一个女儿。一切都没有阻止爱情的发生,他们两人在一起时是幸福的,但给彼此带来更多的是痛苦。
一九四九年伊文斯卡娅被捕入狱,官方要求她交待帕氏的“罪证”。但她在威迫下没有背叛爱情。帕氏也深爱着她,由于集中营中只允许与近亲通信,他便以“妈妈”的名义给她寄去明信片。“我写给你的信本当像柔情与忧伤的激流一般从心窝里径直向你奔涌。但,这种最自然的表达方式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做到的。”激越的爱在残酷的压制下,成为潺潺的潜流。正是这样的爱,成为帕氏创作《日瓦戈医生》的巨大动力。伊文斯卡娅就是小说中温柔而坚韧的拉拉。
一九五三年“拉拉”出狱后,一直为帕氏的创作奔波。当帕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遭到全国批判的时候,她陪伴在他身边,给他温暖和安慰。她还作为丈夫的代表,勇敢地出席了苏联作协会议,替他承受辱骂和抨击。帕氏在心中称她为“我的金子”,感叹说,“我的欢乐和我的美丽,这是何其不可思议的幸福啊:天下居然有你这个人,世界上竟有找到你和见到你这种难以想象的可能。”
一九六零年五月,在帕斯捷尔纳克最后的时刻,“拉拉”又来到他的身边。帕氏受尽精神的折磨,临终前像婴孩一般脆弱。“我整天都同你在一起,你是我的全部,给你写信就如同给我自己写信一样。”“我与你紧紧相拥,我因为感到眩晕,几乎要落泪了。”他把最后一部作品、剧本《盲美人》的手稿交给她保存。
一九四九年的入狱,非人的折磨使伊文斯卡娅流产,失去了她和帕氏爱的结晶,这是她一生的遗憾。一九六零年八月,帕氏逝世后三个月,苏联官方趁西方出版社给伊文斯卡娅送稿费现款时,再次将她逮捕,并扣上新的罪名“走私犯”。同年九月,她在文学院念三年级课程的女儿伊丽娜也被逮捕。
诗人不可能预料到他身后会发生什么事。而他心爱的“拉拉”——坚强、美丽的俄罗斯女子的象征,独自承受了此后所有的苦难。这是爱的代价。她像俄罗斯的沃土一样,孕育那高大的白桦树伸向天空。诗人生前在给德国女诗人雷纳特·施维采的信中说:“秘密机关认为她是我最亲近的人,所以便把她管起来,想通过折磨人的审讯在威逼之下从她口中套出足够的罪证,以便对我进行司法上的追究。由于她的英勇和坚韧才保存了我的性命,所以在那几年里没有抓我……”他把她称为“乐天派和自我牺牲精神的化身”。事实证明,“拉拉”是无愧这份赞美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拉拉”便没有日瓦戈医生,没有伊文斯卡娅便没有帕斯捷尔纳克晚年创作的高峰。
伊文斯卡娅出狱后写了两本回忆录,一本是《监狱岁月》,封尘到一九七八年才得以出版。另一本是《为时间所俘虏》,记录她与帕斯捷尔纳克在一起十四年的生活。与其说被时间俘虏,不如说为爱、为激越的爱所俘虏。正是在这样伟大的、忘我的爱情中,我们发现了人性光辉的一面。自私、软弱、虚伪、卑劣……全都得给激越的爱情让路。这是一个升华的历程,一个精炼的历程。她申明了人类的尊严和信念,捍卫着人类的理想和梦。
有了激越之爱,便拥有了未来无限发展的可能性。幸福或者痛苦、占据或者失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在相爱,在激越地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