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老瞎,这次西炎王点兵,要一百八十个青壮,你可是榜上有名的,这个月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吧!下个月县令大老爷会派人送你们到陈观店受训,到时候如果见不着你的影子,绝对是满门抄斩的大罪,你最好给老子听清楚了!”
正午,夏炎蒸腾,一个身穿灰袍、腰拖长刀的中年官差推开斑驳的双扇木门,半睁着两只眼,对着里面懒洋洋的嚷嚷几句,等了须臾,并未听到有人答应。
如此,官差不情愿的睁开眼,伸了伸脖子,往屋里看去,只见小屋尽头处,透过小窗户照射进去的斑驳光亮下,一位神色安详手捋长髯的老者,正席地而坐。
老者衣衫虽破旧,但却干净整洁,一副不惹尘埃的样子。其身前,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趴着身子,撅着屁股,手拿小毛笔,伏在小案上写着什么。
“郁老瞎!你听见没有?什么时候你这老瞎子又变成聋子了?”
官差晃晃腰间长刀,把斑驳的木门敲得“哐哐”直响,恼声说道。
老者神色依旧安详,丝毫不为官差言语所恼,眼皮下垂,压根没听到一般。
官差见状,正待发怒,那撅着屁股的少年猛地回过头来,清亮的一双眸子里,闪着些许冷色,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官差在这一瞪之下,心上顿时一凛,微微有些发毛,刚要出口的怒骂声竟生生压在嗓子眼里,没说出来,脸色憋得涨红。
许是因为自己居然被一个小娃娃的眼神唬住,官差恼羞成怒,腰间长刀竟不自觉的拔出一寸。
“老朽知晓了。”
就在这时,郁老瞎忽然出声道。
官差听言,喉咙一滚,吞下一口唾沫,哼了一声,转身退去,一丝风吹过,只觉额上脊背上有点发凉。
“怒则动,动则手足不静,手足不静,文武之忌也。”郁老瞎沉声训诫。
郁阱子身前草纸铺展,几行小篆字固然说不上翩若龙凤,倒也勉强有一点笔走龙蛇的样子,行云流水般延伸开来,堪称赏心悦目,遗憾的是,末尾处突兀的被一小坨墨渍给浸染了。
“老爹,你真要去打仗么?那个老不死的县令大老爷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让你去充军,他自己怎么不去?”
郁阱子哪里还有心思继续写,将墨迹尚未干的草纸一把扯起,揉成一团,用力捏在手里,漫不经心的道。
“不论做任何事情,都需善始善终,不可心浮气躁。这一张已经起了头,就算有了污损,你也不该就此放弃,认真写完才是啊。”老者摇摇头道,叹声说道。
“老爹,你以前打过仗吗?”
郁阱子眼珠一转,抬眼偷觑老人,一时来了兴味,试探着问道:“我总听人说,老爹先前参过军的,打了败仗,是装死人才逃过一命的,你后颈上的刀疤就是在装死的时候被敌军补了一刀。”
“黎民百姓,其口悠悠,不足信也!”老者轻笑一声,毫不在意。
“那是怎么来的呀?”少年追问道。
“这不是你能知道的事情。”
老人口风一如既往的紧,同样的话不知说过多少遍了。
郁阱子翻翻白眼,表情开始变得认真起来,凑到近处,小声道:“老爹,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啊?要逃么?让你去打仗,简直如同要你去死啊!”
“西炎王点兵,招募的是青壮兵役,奈何安乐县令心怀不仁,竟要送我这老残之人上战场……也罢,也罢,为父在西炎王土定居,就算是西炎的子民,既然名字上了军诏,就该尽一份绵薄之力,上阵一用啊!”
郁老瞎面上没什么表情,悠悠一声叹,一只温厚的大手抚上少年光洁的额头,用异样的口气继续道:“等下个月,你我便要分开了,一场父子缘法终究还是走到头了……我已经教了你不少东西,你虽惫懒,也该记下了不少,以后能走到哪一步,就看你自己的本事和缘法了。”
郁阱子闻言,神情立时变得慌张起来,低着头,颤声道:“老爹,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
郁老瞎自顾自的道:“当年,我一路盲游至此,正值旭日初升时,在那口青眼井里发现了你,把你捞了出来,借着天边一丝太阳精火,勉强将你救活,但你已然命衰骨弱,气息奄奄了。适时,安乐县正值兵灾,没有一户人家愿意收留你。大道无情轮回,视众生为蝼蚁,但也有好生之德。我将你救活,自然没有再抛弃掉让你自生自灭的道理。凭空招惹了尘缘因果,我也只好用十几年来了结,如今看来,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老者说完,收回手,拢在大袖里,似乎说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般。
……
“原来,人们之所以叫我郁阱子,是因为我是被老爹从井里捞出来的……”
“原来,我只是一个被人舍弃的孤子……”
“原来,我一直都没有名字,有的,只是一个可笑的代号而已……”
少年双眼迷离,泪花忍不住滚滚而下,怔怔的看着身前沉静闭目的老者,心中说不出的哀伤和酸楚。
“你的性命来自于朝阳升起时的一丝明火,我便为你取名为‘明’吧!”郁老瞎淡声说道。
……
清晨,鸡鸣三声,小小的安乐县城仍旧沉浸在夜的静谧中,天边渐渐升起红光,一个崭新的白日即将到来。
城东,一处寂静的草棚下,面色苍白的少年静静坐在一口青石砌成的古井旁,怔怔发愣,正是一夜未眠的郁明。
紫气东来,天边飘起第一缕清辉,瞬间映亮了大半个城南,显现出古井中飘荡而出的团团冷气。
郁明站起身来,抬眼看向东方,只见红日从地平线上升起,美轮美奂的赤色迅速变为璀璨、辉煌的万丈光芒,令人不可直视,不敢亵渎。
他低下头,眯起清凉的眸子,待缓解了两眼发黑的眩晕后,终于迈步走开了。
……
因为征兵的缘故,县城比以往冷清了不少,大些的男孩大多藏在家中,不敢出来,一些成年男子,也不乏逃往他方的。
郁明在惯常活动的地方转了几圈,甚觉无趣,顺手牵羊弄点吃食,也是味同嚼蜡,以前最喜欢做的事情,一下子全部失去了意义。他满腹心事,信步而走,不知不觉间来到城西……
城西有一处区域是专门给外来人居住的,名曰西园,周围用一人多高的矮墙围起,像是一个独立存在的大寨子。
县城里有这么一块怪胎一般的地方,当然不是人们自发形成的,而是来源于一个当地人压迫外来者的政策。由于相关政令是郁老爹来到安乐县数年后才发出的,所以郁家父子也算当地人,并不住在这里。
郁明晃晃悠悠走进西园,西园中亦如县城其它地方一般,变得清冷了许多。而且,他发现以往眼熟的官差大半都集中在这里,个个背弓执刀,神色警惕,非同寻常。
这也难怪,一百八十个登记在册的青壮,恨不得有三分之二派到不足县城十分之一的西园,派官差来看着,就怕有些人偷偷逃跑。
西园一个小山丘下,大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干燥荒芜,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密密匝匝,青幽幽的一大片。三株合围的大树中间,有一座小巧的木屋,四周围着低矮的木栅栏,栅栏上爬满了开着紫色小花的藤草,远远看去,十分美丽。
这是安乐县大大有名的捉鬼高人麻巫奶的住处,据说,麻巫奶是来自远方的巫婆,是徘徊于生死之间的不祥之人,万万不能招惹。
现如今,世道并不太平,城里时常会发生一些邪魅附身的离奇事情,而这种事情一旦发生,普通的大夫们是绝没有办法的,但若重金请到麻巫奶,往往就能轻易治好。
如此一来,麻巫奶就成了一个人们既嫌恶又敬畏的神秘人。
此时,栅栏外一片吵吵闹闹的叫嚷声,十几个孩子围拢在那里,时不时就有人拿石头砸向木屋。木屋周遭各种各样的草药被砸得一片狼藉,都是拜这些顽劣的孩童们所赐。屋子门紧闭者,也不知里面有没有人。
“我说,你们几个干什么呢?”
郁明走到不远处,对这些孩童们大声道。
“郁阱子,又是你!我们今天一起来欺负小巫婆,你别想坏我们的好事!”一个比郁明还高上半个头的大孩子高声道。
郁明冷笑几声,怪声怪气的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啊!难道不怕麻巫奶出来拧掉你们的耳朵?”
一听这话,十之八九的孩子们都不约而同的摸了摸耳朵,面面相觑,露出惊恐不安的神色。
“哼!你吓唬谁啊?麻巫奶到杨村捉鬼去了,要好几天才能回来,这消息我早就打听好了!”那孩子冷哼一声,颇为神气地道。
“真是蠢货!等麻巫奶回来后,你们照样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郁明讥笑道。
“小巫婆压根就不敢出来,我们这么多人,她也认不过来,就算麻巫奶回来了,也不知道是哪些人干的。”那孩子撅着嘴,不以为然的道。
郁明咧咧嘴,没兴致跟这些人多说废话,本打算等他们走了再去敲门,却不料屋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个身穿花衣裳,生得白白净净的小姑娘走出屋门,两只小手里赫然各提着一条三尺来长的绿色小蛇,颇为吓人。
她扳起小脸,信誓旦旦的道:“谁说我不敢出来?谁说我是小巫婆?你们要是再敢扔石头,我就放蛇儿咬你们!”
“小巫婆,算你有些胆量,居然敢出来!快,兄弟们,拿石头扔她,她手里的蛇儿根本出不了栅栏的,看她能把我们怎么样!”
领头小孩不惊反喜,立马从地上捡起石块,朝那小姑娘招呼过去。
其他孩子们不甘落后,一时大呼小叫,纷纷开始出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