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县令接旨!”
一座四尺多高、古旧斑驳的石台上,一位身穿火红军袍的青年武士挺身而立,一脸风尘之色,左手按着腰间横刀,右手举着一个红色绣金绢质卷轴,两眼平视,嘴巴微动间,声似洪钟。
武士清亮、沉稳的声音远远传开,立时打破了安乐县许久以来的平静。以这石台为中心的一片小广场上,稀稀落落的男女老少纷纷朝石台涌来,各有表情。
“唉!又要打仗了……造孽啊!”
一个身穿老衣、满脸麻斑的灰发老太太,拉着一个白白净净也就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来到石台前,脸上深深的皱痕上下抖动,拌着没牙的嘴,杵杵手中黑黝黝木杖,恨恨地说道。
“嘿!总算等到这一天了!窝在安乐县里过一辈子,绝不是我陈承的命!”
一个身形长得敦厚、但却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神色中现出十足的火热,盯着石台上像一尊红色石柱一般立着的青年军官,充满了向往。
“一旬多一难,家中不见男,见男便是残……”
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一瘸一拐走到近处,抬头瞧上一眼,就知道出了什么事,因为十多年前他就曾见过一个同样英气勃勃的红袍骑士前来代王宣旨。他右边的袖子空空如也,左腿上套着一个褐色的竹筒,是一个缺左脚少右手的残疾人。
人群越聚越多,熙熙攘攘的,将这圆形石台围了一圈又一圈。一个满脸黑色污渍、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从人缝中探出小小的脑袋,刚好高过石台,一仰脖就看见了石台上那位英姿飒爽的青年武士,不由得小嘴一咧,坐挤右挤,挤了出来。
其无意中向左瞟了一眼,看到拿木杖敲着石台的灰发老太太,以及其身旁的花衣小姑娘,习惯性的高声道:“咦?麻巫奶,你咋还没死呢?”
少年小脸上虽然满是黑色的污渍,但一双眼睛却是晶莹清亮的,满是笑意。
老太太听到少年略显稚嫩的声音,双眼一眯,转头向那小男孩所在看去,微微有些发青的嘴唇砸吧一下,伸出干枯的右手食指,在其额头上不轻不重的点了一下,低声斥道:“郁井子,你这该死的小煞星!肯定又去偷张家的烤炉包了!真是个贪吃不要命的主!落落,给他几个草鸡蛋吧!省得这小煞星的狗腿被人打断,他那瞎眼的老子没人照顾!”
一听这话,小女孩非但没有给啥东西,反而缩到老太太身后,还将左臂上揽着的一个青色小圆篮子藏到背后,小嘴一撅,偷眼看着那男孩。
“好丫头!有好东西居然不想着你阱哥哥。”
少年一听“草鸡蛋”三个字,双眼立时就睁得大大的,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但见那小女孩一点儿也没有想给他的意思,鼻中一哼,卷起破破烂烂的袖子,就要上前去抢。
“县令大老爷到!”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锣响,一声高呼。
人群中缓缓分出一条小道,一个手持铜锣的青年小厮低声呵斥着赶开人群,引着两个头戴圆帽的中年汉子抬着一个半丈长的竹架子,“咯吱咯吱”向石台走来。
竹架上面的竹椅上坐着一个瘦了吧唧的小老头,老头身上穿着一件破破旧旧的绿色官袍,长着雪白小胡子的下巴高高扬起,两只小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向石台上的青年军官。
竹架落地,老头赶忙坐起,拉起微微拖地的绿袍,缓缓爬上石台,颤颤巍巍,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才来到青年军官身前,扶扶冠帽,整整官服,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叩首一礼,高声道:“安乐县令接旨……”
“圣祖皇帝在上,西炎王爷诏:西炎王土,国之武库,西陆之维,涅海之钴。虽盛世昌平,却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忘战必危,故于旬年来临之际,发此征兵王诏,但凡西炎子民,皆不得怠慢,依令参军,钦此!”
青年军官宣完,将手中卷轴阖起,向前两步,放到老头高高抬起的枯手之中。
老头郑重的将双手沉下,持着卷轴,小心翼翼站起身来,恭敬的立着,抬眼瞧了瞧身前的青年军官,满脸堆笑,低声道:“敢问上差,此番我安乐县需参军青壮之数为几何呀?”
“一百八十人。”青年军官干脆的回道。
“一百八十人?咳咳!上差是不是弄错了……每一旬下来,敝县往往都是送百人入伍的?这次怎么会无端多上八十人呢?”老头重重的咳嗽几声,挤了挤昏花的双眼,赶忙问道。
“安乐县过于偏远,征兵不及,短了八年之数,需一百八十人,望你在年末前点清人数,送到陈观店报到。如若不然,律法处置!”
青年军官说着,将一枚巴掌大小的木牌递给老头,而后面无表情的取下腰间一根红柄马鞭,往地上一甩。只听一声炸鸣,马嘶声传来,石台前众人慌忙让开。
“嘚嘚嘚嘚……”
一匹遍身红如火炭的高头大马徐步跑到石台旁边,青年军官看见爱马,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往前走上几步,一个纵跃,飞上马背,马鞭又是一响,扬长而去。
伴随着青年军官的策马离去,这次非同寻常的热闹算是告一段落了,贫苦的人们带着各自的忧虑渐渐散去,留下一片随风淡去的唏嘘声。
……
“小丫头片子!不给算了!哥哥我自己到南草窝里找去……”
少年看着老太太背后将竹篮子紧紧藏起来的小姑娘,恨恨骂了一声,甩下袖子,转身走开。
“你老是盼着奶奶早些死,我才不给你呢!就不给你!就不给你!哼!”
小姑娘从老太太身后探出小脑袋,气鼓鼓的说道,说完还向少年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少年听言,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看向那小姑娘,先是眨了眨眼,而后却是笑道:“麻巫奶天天都穿着进棺材的老衣,可不就是盼着死呢么?”
“你瞎说!奶奶活得好好的,才不会死呢!”小姑娘秀眉微蹙,大声道。
“嘿!哥哥我还是去找草鸡蛋吧,不跟你这傻丫头废话了。麻巫奶,我走了!”少年说完,便自顾自地走了。
山坡上,落日的余晖款款洒下,将少年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似乎早已延伸到了遥不可及的天边。
“有了这两窝草鸡蛋,我和老爹又能吃上个三四天!哼!落落臭丫头,敢不给我草鸡蛋吃,我可是记住了!”
一阵清风吹来,少年坐倒在地上,呼呼喘气,小手抹了抹额上的汗水,看着远处被暗色包裹、灯光点点的安乐县城,喃喃自语道。
他手里提着自己破破烂烂的上衣,里面鼓鼓囊囊的兜满了草鸡蛋,走累了,停下来在山梁上休息。
夜幕终于笼罩了整片天地,东方天际升起一轮明月,散发出圣洁的光芒。西北角方向的天宇中,缭绕的乌云遮掩下,一轮幽黑的巨大星辰若隐若现,正在往下沉落,非但没有明光释放,反而乌光蒙蒙,照射得这夜色更为深沉。
县城郊野处小河旁一座低矮的土墙小屋,只听“吱呀”一声,双扇窄门被一双脏兮兮的小手推开,现出一道昏黄的烛光。
“我儿回来了?”
一个老人的声音传来,听来虽然略显滞涩,但却平和而中正,透着一股子似有似无的浩然之气,像是一个儒者。
“嗯!我回来了,我采了好多草鸡蛋呢!今天明天后天,连着三天,老爹都不用担心该吃什么了。”
烛光映照着少年汗津津的小脸,一道道污渍水痕使得其原本清秀的摸样显得有一点儿滑稽。
烛台旁一位看上去年过半百的男子静静坐着,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睛却是紧紧的闭着。他是个瞎子,人称郁老瞎,在安乐县颇有名气,当初郁阱子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被弃在县里唯一一口出水的青眼井里,没有人理会,就是郁老瞎把他捞出来,一手拉扯大的。
郁老瞎眉宇颇高,鼻梁挺翘,三贯黑须,头发花白,虽然是坐着的,却是身姿笔挺,一点儿也不显得佝偻,显然是大有讲究之人,自律而克己。不过,他脖颈之上有赫然有一道狰狞的粗大疤痕,直达后脑,与其安详的神色不相符合。老人虽说是个瞎子,可天一黑,就会点起蜡烛,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害得郁阱子总要去人家偷。
“草鸡蛋么?呵呵!煮在锅里吧,在外头玩了也有半日了,也该练练功,念念书了。”男子捋捋胡须,笑着说道。
“知道了,老爹。”
少年虽然如此说着,但明显一副顺嘴糊弄的样子,对那数十枚草鸡蛋更感兴趣。他三下五除二,把所有草鸡蛋一股脑儿洗干净,生火煮上。
未多久后,少年端来一盆子热气腾腾的煮鸡蛋,放在郁老瞎身前的高桌子上,自己也爬到了炕上。
“吃吧!老爹。”
少年说完,迫不及待的拿起一枚来,胡乱磕几下,呲牙咧嘴的剥蛋壳。
郁老瞎鼻翼动了动,微微一笑,卷起袖子,同样剥起了蛋壳。不过,他不似郁阱子那般被烫得大呼小叫,而是一副淡若自然的表情,似乎一点儿也感觉不到蛋壳的灼热,一双眼睛仍旧是紧紧闭着的,不可谓不奇怪。
这一对父子在安乐县这个平凡的小县城里乃是一个异类,父亲是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瞎眼流浪逃兵,儿子是被他从井里打出来的弃儿,父子两个相依为命,却是在这人情淡漠的小地方,以顽强的姿态活到了现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