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妇女背后的年轻男女此刻也凑上前来,林恕打量了他们一下,发觉他们有点惊慌。
“哥哥,嫂子。”林恕叫的相当顺口。
妇女林赵氏撩起棉袄擦了擦眼泪,粗糙的手不停摸着林恕的脸“孩子,你真的是圣姑转世或是天后娘娘显灵?不然,不然怎么……”
“娘,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是呛进了几口水,刚才马车一颠簸,都被咳出来了。”林恕拉紧林赵氏的衣袖“娘,我们赶紧回家吧,我好几天没吃饭,饿坏了。”
林恕迫切的想要离开观众们,看看自己以后将要生活的地方。
林家离此处不远,随随便便坐落在大街上。这个年代如果可以炒房炒地皮,林家简直坐拥商圈,正居城市中央。不过林恕远远望见林家破败的大门,心里马上凉了半截。走近了,再看到门口掉落的牌匾,上面写的“晋武镖门”四个大字字迹已然磨去了大半,心里就更加不是滋味。
林恕被林赵氏一路牵着走进空荡荡的屋子,她往屋子的后院望了一望,瞥见到院子里堆着几口木箱,箱子外散落着金箔纸扎的元宝,还排着纸糊的马车小人,林恕当即脸色就变了。单看林家这个破败样子,不可能烧给她这么像样的祭物,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她被“许配”出去了!
林恕一脸不敢相信的望向林赵氏“娘,这是?”
林赵氏扯着袖子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几次要解释,却泣不成声。
刚才被林恕唤作哥哥的人,名叫林玉彬,是林恕的二哥,他瞧着林赵氏哭的实在是不像样,烦躁的说到“林府托了人过来,将你跟林府三少爷许了阴亲。娘总说家里条件不好,活活把你拖成了老姑娘,十八岁还没有嫁人,对不起你。如今把你许配给三少爷,你们也下去做个伴,免得大家挂念。”
十八岁就成了老姑娘,那林恕实际三十岁,再提恋爱好像只能叫做黄昏恋、夕阳红了。
林恕冷冷的瞟了一眼林玉彬,这个林玉彬,看样子顶多二十出头,三十岁的林恕自认为趟过的河比这小子走过的路还多。别看这小子口上振振有词,说话有理有据,但当林恕是傻缺?分明是人死了还要卖个好价钱。怪不得刚才林玉彬脸色不好看,原来是到手的彩礼飞了。
林玉彬从未被妹妹这样瞟过,以前自己讲话,妹妹都是低眉顺眼,任凭自己呵斥的。林玉彬舔了舔嘴巴,有点怕妹妹想起出事那天的事情。
一个细小的声音从院子后的屋里传来。动静不大,甚至非常虚弱,但发出声音的人却是拼尽最大力气。
林赵氏赶紧拭掉眼角的泪,扯住林恕的衣袖“快去看看你爹吧。方才正给你爹喂药,有人来喊你活过来了,我赶紧跑了出去。你爹也听说你醒过来了,一直巴望着你呢。”
爹?!
这个字眼传入林恕的耳中时,林恕竟有些紧张。林恕几乎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可她却有一个好但并不算称职的父亲。林恕的父亲陪伴了她十个年头,那是她最重要,被影响最深刻的十年。
所以,这里的父亲是什么样子呢?林恕手心微微渗出汗水。
推开屋子破旧的大门,一股苦涩的药味传来。屋子里有点暗,林恕看到角落床榻上卧着一个中年男人。他的头上、身上缠满绷带,他本是一个很高大健硕的男人,此刻却显得干枯矮小。他几乎是蜷缩在一团旧被子里,不停的咳嗦,虚弱的仿佛随时会撒手归去。
听见门被推开,男人吃力的睁开眼睛,看到林恕站在口门,他的毫无生机的眼睛里绽放出了一点光芒。他费力的伸出一只手,嘴里呜呜咽咽。
林恕走过去,蹲在他的床前。那个男人粗糙的手掌轻轻的覆盖在林恕的头上。
“我的娃娃……”
林恕终于听清楚男人嘴里呜咽的什么。
那只手掌就这样摩挲着林恕的头发。仿佛当年林恕的父亲躺在医院里,最后抚摸她的头一样。
父亲,终于穿越百年,在眼前这个枯槁的男人身上重合。
林恕,她由衷的爱上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全然不同,她有身上飘着酸溜溜的味道却愿意为她哭的母亲,她还有卧在病榻上却依旧宠溺她的父亲。
“我要更长久的拥有这个世界。”心里的想法更坚定了一分。
“你回屋歇歇吧。”林赵氏拉过林恕的手,关切的说到“我也喂你爹吃药。”
林恕点点头,望一眼父亲,站起身向大门。经过靠在门框的林玉彬身边,视而不见。气的林玉彬差点揪住林恕,给她几个耳光。
林恕很轻松的找到自己“原来”的卧房,她仔细打量了一下周遭环境,确认安静又安全,才爬上床铺。
但林恕并没有入睡,她此刻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来整理肉身主人的记忆,并且规划一下未来路线。
林氏幺女的记忆杂乱纷复,不过林恕还是很快像整理毛钱一般,揪出思维的开端,并逐渐揉成整齐的毛线团。
如同这个年代大部分普通人家的女子一样,林氏幺女并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因排行老三,常被叫做“三丫头”,大名就随便叫做“林三女”。林三女芳龄十八,父亲林晋武,母亲林赵氏。
林三女全家本是河北沧州人,以前林晋武于沧州玉永镖局张德茂门下讨生活。林晋武这个人,年轻时有点好逸恶劳,还有点年少轻狂,随张德茂学习绵掌多年也只是粗略掌握皮毛。后来张德茂门下来了个年轻人,名叫左昌德,张德茂看左昌德是习武好苗子,便将一身武艺传授于他。
林晋武怀着点空有满腹才华而郁郁不得志的忧伤情绪,愤然脱离玉永镖局,携全家老少,雇一辆马车,驮着衣物与几口镖箱一路南下,立誓要自己开镖局,自己当老板。
南下的路十分艰苦,林三女的大姐就因熬不住饥苦,半路随便留在一处村庄,嫁了一户庄稼人。
受了这层打击,林晋武更决定要闯出名堂。终于一家人行走到莆田县落户,林晋武将所有积蓄拿出,成立了“晋武镖门“。
一开始因为玉永镖局名声响亮,林晋武又在镖门门前耍了几招绵掌唬住了诸位乡亲,晋武镖门的生意还算过的去。但没过多久,苛捐杂税多到林晋武喘不过气来,苛捐杂税也逼迫的越来越多的人丧失生存下去的资本,万般无奈铤而走险,豁出命来劫镖。越是被劫镖,林晋武就越要多接活来赚更多的钱还镖。林晋武单薄的家底愈见单薄。
道光十九年,林三女二哥林玉彬迎娶陆氏,林家家底虽薄,但脸面不能薄。林晋武向隆盛典当行借贷纹银二十两。到了道光二十二年,三年光景,要还纹银二十六两。
听上去,利息倒也不算高到离谱。但道光十九年,一两纹银能换大约一千文钱。道光二十年,**战争征收军税上涨,纹银兑换铜钱的的数量也在不断走高。此时一千二百文钱才能兑换一两纹银。盛隆典当行坚持用纹银还账,几两银子戳地林晋武脊梁骨越缩越垮。
为了还账,林晋武不得不加紧走镖。农历三月二十二,湄洲岛举行妈祖祭典,林晋武带着两名伙计、林玉彬以及林三女在十八日押着几箱祭典衣物、食品送去湄洲岛。
本来走镖不该带姑娘,但晋武镖门实在召集不起人马,只好带着干粗活累活长大的林三女一同前往,路上好帮着干点杂活。
如果押送的真的是只衣物、食品,林家也不会遭此大劫。林晋武求财心切,明里运送衣物,实际镖箱里藏着几包大烟片。
记忆看到这里,林恕瞬间开始飚脏话——不堪回想的卧底生活一一涌现,所以,都投奔新世界,开始新生活了,但新生活居然还洋溢着“大烟”这种令人发指的词汇!
“运毒遭雷劈”,林恕愤怒的诅咒了一句,平复心情,继续看下去。
路途本顺利,但行至湄洲湾大家搬运镖箱上船的时候,船老大一个趔趄差点把一只镖箱掉在水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傻缺林玉彬对着船老大一声呵斥”你给我轻着点,我这箱子里的东西可贵着呢。“让船老大眼珠一转,动了心思。
船行到水中央时,一伙贼人逼停了船只,瞬间上来两三个大盗,丝毫不听林晋武解释和求饶,一把斧子砍在镖箱上,叫嚷着让林晋武交出钥匙。
这镖箱是林晋武从玉永镖局带过来的,榆木材质,箱壁厚重,拖动起来颇费力气,且斧头大刀不能轻易劈开。箱子设有暗锁,共两道钥匙,分放在两人身上,用以防御贼人。
林晋武自然是不给钥匙,几个贼人不由分说便与林晋武打斗了起来,直砍到林晋武头破血流,丢了半条性命。
这边林玉彬吓到目瞪口呆,眼瞧着贼人大刀阔斧向自己劈来,慌乱之下赶紧掏出第二把钥匙塞在旁边的林三女手中,捂着耳朵闭着眼睛叫嚷着“不要杀我,钥匙不在我这!”就瘫倒在船板上。
望着拼死与贼人搏斗的父亲,不会游泳的林三女流下一行泪水,将钥匙往身上一塞,转身跳入冰冷湍急的湄洲湾,只为保全寄托着全家希望的货物,和几包罪恶的大烟片……
林恕从林三女的记忆中抽身出来,透过窗子,她还能看到摆在院子里的“聘礼”。凭着林三女的记忆,刚才林玉彬口中所说的三少爷就是拥有隆盛典当行的九牧林家三公子。在林三女的记忆中,林家是莆田县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家族颇负盛名,算的兴化地区历史悠久的名门望族。三少爷林英泽于一年前归西,归西时才十四岁。三少爷是个枯瘦的少年,常年病怏怏的样子,因为疼痛,十二三岁就开始靠吸大烟止痛。林家大太太,也就是林英泽的母亲因林英泽归西变得有点疯癫,拦了一年不许林英泽下葬。原来有高人指点,要找同姓家的姑娘跟少爷配阴亲,方能使少爷不那么孤单寂寞。
不过林姓姑娘少之又少,大太太等了一年才等到林三女,不想却被林恕附体,重新活了过来。
林恕已然能揣测到,林府大约勾销了欠款,又给了林玉彬一点好处,轻轻松松就将身上的水还没晾干的林三女买成了“媳妇”。
大门外隐约传来“圣姑转世,天后显灵……”的声音。那是刚才林恕复活笼络的几位狂热粉丝,他们一路跟来,如今跪在大门外,不肯离去。
林恕突然坐起身来,又警觉的查看了一下四周。
她想到自己那样大摇大摆、异常高调的“复活”,现在她的传奇经历想必已传遍全县。那不知是谁的六个人现在正隐藏在哪里,虎视眈眈。
林恕如此轻易的暴露了自己,成了首先亮牌的那个人。
也许,他们很快就会来找上来。
虽然是第一个目标,但林恕,或许是最安全的。因为林恕是唯一的线索,能栓起他们七个的纽带。
只要他们六个人不傻,一定会留着林恕这条线索,以林恕为诱饵,暗暗观察,引诱出潜伏在林恕周围伺机夺命的其他人物。若是断了林恕这条线,天下之大,除非天天泡澡堂子为人搓背,不然去哪找寻背后有印记的人?
想到此,林恕再次环顾四周,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我,等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