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蝉鸣声声,不知不觉已到初夏。
董府的抄手游廊上,董秀秀端着饭菜,望着院中的一棵枝繁叶茂的银桂树发呆,年幼时,那树干还不似这般粗壮,她同映春常在树下追逐嬉闹,头顶上扎着两个稀松的发髻,一幅不识愁滋味模样,流年似水,若是能一直如此,没有这许多哀愁,该有多好。
董秀秀抿了抿唇,又向后院走去。
到了董映春的闺房,董秀秀轻轻叩门:“姐,我给你送饭来了。”
她推门进去,董映春站在窗前,一袭素衣,乌发披散,桌上,晨时送来的吃食分毫未动。
董秀秀将饭菜放下,走到董映春身旁,轻声道:“姐,你两日没怎么吃东西,爹娘担心坏了,我只说你身体不适,想静养几日,他们才没敢来看你,到了明日,怕是我拦都拦不住了……”
董映春转头望着她,微微笑道:“那明日我得好好梳洗一番了,不然这副样子,怎能让爹娘瞧见?”那脸上苍白得不见血色,一双杏眼黯淡无光。
董秀秀鼻子一酸,泪珠儿掉了下来:“姐,那日你为何不说已有了他的骨肉?”
董映春笑道:“他已背弃了曾经同我说过的话,告诉他也无用,只恨我自己,事到如今还是想着他。”
“那姐姐往后要怎办才好?”
“我也不知晓。”董映春将手放在腹上:“只求老天能让我保下这孩儿。”
董秀秀忙擦干眼睛:“姐姐放心,秀儿定会帮着姐姐。”
董映春抚着她的头:“秀儿,往后若是有个男子让你心乱如麻、朝思暮想,切不可早早向他托付真心,不要像我这样……”
……
骠骑将军府,孟煜用了饭便懒懒地回到自己房中,一路哈欠连连。
“我要歇息一会,若无要紧事,不得打扰。”他吩咐了随从,将门窗关上。
孟煜在门口细听了一刻,四周没什么动静,他走到书案旁,将案上的灯盏放到地上点亮,又从架上抽出几册书,正是前些日子,孟广山留在他房中的那些。
孟煜蹲在地上,翻开其中一本,将书页靠近火光细细查看,只见那纸上隐隐显出一幅图来,正是京城东城门一片的地图,图上还标注着几个圆点。
孟煜思索一阵,又拿起一册接着查看。
“公子。”门外有侍从喊道。
孟煜一惊,装作懒懒的声音问道:“何事?”
“侍郎府张公子到访。”
“他怎么来了?你去说我正在歇息。”
“说了,张公子说有要事相商。”
“真是烦人,带他到花园凉亭等着。”
“是。”
孟煜吹灭灯盏,将那几册书收好,过了一刻,他打开房门,伸着懒腰向花园踱去。
凉亭里,张乔眼睛望着池中的红鲤,心思却分明飘到了九霄云外,连孟煜已到了他的身旁都未察觉。
孟煜只觉好笑:“喂,你到我府中就是看鱼来了?”
张乔吓了一跳:“你走路怎都没声的?”
孟煜坐了下来:“明明是你在神游,还怨我?扰了我的好觉,你倒是说说看有何要事?”
张乔一听,竟然忸怩起来,脸上微微泛红,看得孟煜瞪大了眼睛:“稀奇……稀奇,你居然也会这副模样。”
张乔坐到他身旁,开口道:“我是来向你打听,那王姑娘究竟是哪家的女儿?”
孟煜听得一愣:“王姑娘?”
张乔点点头:“前些时候你将她请到丽水亭,那日在酒楼,她还舞了剑……”
“原来是找董秀秀。”孟煜心中暗想时,已是脱口问道:“你找她做什么?”
“实不相瞒,她实在与众不同,我从未见过这般女子,这些日子一直在想她,还相请孟兄牵线。”
“我才不做这媒婆的事。”
“你我兄弟,这点小忙你能不帮?”
“你那些莺莺燕燕还嫌少?再说,那女子性格刚烈,我可不能把人往火坑里推。”
张乔连忙赔笑道:“我是真觉着她好,断不会将她当做寻常女子对待,两日后我在府中设宴,还望孟兄务必将她请来。”
……
董府后门,一个老妇人正在叩门,婢女应声开门,那老妇人行了礼,躬身笑道:“姑娘好,我是秋棠老家的同村人,她家中有急事,让我给帮忙捎封信,还请姑娘转交。”
那婢女一听是给二小姐贴身婢女的书信,赶紧送到了秋棠的手里。
“我的信?”秋棠疑惑的打开信封,却见里头还套着一个封皮,上头封着蜡印,她认得的字虽不多,却认出那蜡印上的“将军”二字,吓得慌忙向董秀秀闺房跑去。
“小姐……小姐。”秋棠冲进房间。
董秀秀伏在桌上,无精打采地瞥了她一眼:“做什么大呼小叫?”
“信……信……”
“信?”
秋棠将那封信摆到董秀秀面前:“骠骑将军府来的。”
“什么?”董秀秀惊怒道:“那浪荡子竟敢派人登门送信?”
她三两下拆了封皮,展开里头的信纸,上头仅有几个字:‘明日午时,城南侍郎府’。
董秀秀看了气不打一处来,却也无法可想,只得将那纸狠狠揉作一团:“罢了,就当作还他的人情。”
第二日,董秀秀随意着了身衣裙,向母亲庄氏通报了声,便戴上面纱出了门。
“慢些赶车。”她嘱咐车夫道。
马车摇摇晃晃地驶了大半个时辰,那车夫道:“小姐,前头便是侍郎府。”
董秀秀叹了口气,撩起帘子,远远便望见侍郎府门外排着一溜的马车,大门口,张乔正焦急地来回走着,似乎还在等人,听见动静,他便朝这边张望,一脸期待的神色。
马车停了,董秀秀下了车,张乔一见,欣喜地迎上前:“王姑娘来啦,快请。”
董秀秀行了礼,跟着他往里走。
张乔一面引路,一面笑道:“姑娘喜欢吃的‘八珍鸭’我今日也备着了,还有上好的桃花酒,京城的女子大都爱喝。”
秋棠在一旁悄声道:“小姐,你不觉得这人殷勤得过了头?”
“嗯。”董秀秀也一头雾水:“小心行事。”
董秀秀随张乔到了花园,园中放着一张榈木长桌,铺着红色绣花锦缎,上头摆满美味佳肴。
长桌旁,那些赴宴的男女衣着华丽,三三两两聚着谈笑,见董秀秀过来,纷纷看向她,神色各异,有的探究,有的不屑,董秀秀只觉着如芒在背,偏偏耳旁还传来了几个女子窃窃私语声。
“就是等的她,好大的架子。”
“张公子还特意到门口相迎。”
“我倒要看看她长得是有多好。”
董秀秀暗暗叫苦,恨不得能隐身了才好,一抬眼却见孟煜越过围着他的女子,一脸坏笑地走来。
“今日还带着面纱?”孟煜抬头望了望天:“你也不嫌热,莫不是脸上又长了痦子?”
“与你何干?”董秀秀瞄了瞄那些女子,不由咬牙低声道:“你离我远些,免得我再受无妄之灾。”
孟煜回头望了望,笑道:“听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了些事情。”他从身旁的一株花石榴上摘下一朵,插在董秀秀的鬓间。
“嗯,好看。”说完便大笑着走开。
董秀秀瞠目结舌,看到那些女子满脸嫉恨之色时才回过神,她连忙将花扔掉,心中嗷嗷怒吼,已是将孟煜骂了千百遍。
“诸位,还请入席。”张乔高声招呼。
众人落座,吃喝了一会,有人提议玩“击鼓传花”的游戏,张乔见董秀秀席间闷闷不乐,正愁如何逗她开心,便连忙答应。
婢女送上一面手鼓,一个蓝裙女子欢声道:“我来,我来击鼓。”
游戏开始,董秀秀只求这酒席能快些结束,没想到那花团传了两轮,到她手里时,鼓声突然停了下来。
众人哄闹起来,那蓝裙女子转身笑道:“原来是这位姑娘。不许耍赖啊。”
董秀秀无奈地拿起酒壶,正要往自己杯中斟酒,不想那蓝裙女子冷哼了一声:“姑娘怎能带着面纱喝酒?必须得把面纱摘了。”
董秀秀也有些动气:“不摘,你之前可没这么说。”
那蓝裙女子还想再开口,只听一阵笑声传来。
“董二小姐怎能摘了面纱?若让人认出来,她喜欢姐夫的事不就传开了吗?”
犹如惊雷轰顶,董秀秀猛地抬头,只见陆馨柳面带讥笑,慢慢走了过来。
众人间一时鸦雀无声,片刻后,议论声越来越大。
“董二小姐?京城里那个悍妇?”
“姐夫?不就是孟煜少将军。”
“她居然喜欢姐姐的夫婿?”
董秀秀只觉得血一下涌到头上,她望向众人,那一道道目光似要将她脱剥得精光。
董秀秀颤声道:“你胡说,血口喷人。”
“我胡说?难道你不是董二小姐?”陆馨柳道:“少将军走到哪儿,你便跟到哪儿,还在酒楼为少将军献舞。”
董秀秀百口莫辩,只能浑身发抖地站着,孟煜望着她,心中突然一阵莫名绞痛,他正要起身,却被张乔暗暗止住。
“陆小姐误会了,还请慎言。”
议论声戛然而止,只见张乔起身笑道:“董二小姐是我与孟兄共同的好友,今日更是我请来的客人。实不相瞒,我对董二小姐心仪已久,只盼能得佳人垂青。”
董秀秀呆住,她怔怔地望向张乔,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孟煜垂下双眼,将眼中满溢的情绪掩住,他眉头微锁,双手却在袖笼中紧紧握成拳,只觉着胸口的心跳一声大过一声,似要将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