骠骑将军府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吁……”一个身着武官服,蓄着络腮胡须的高大男子从马上跳了下来。
管家出门相迎:“廖都尉。”
“我来拜访将军。”
“请都尉在偏厅稍候,我这就去请将军。”
那廖都尉在偏厅坐下,面色阴沉,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一个侍女进来奉茶,在他脸上略作打量,冷不防那廖都尉猛地一抬眼,与她对上目光,吓得她将茶水洒到了桌上。
“大人息怒。”那侍女惊慌地跪到地上:“我这就收拾干净。”
“不必了。”廖都尉望了望她,挥挥手,那侍女战战兢兢地起身退下。
不多时,一阵爽朗笑声传来,骠骑将军孟广山还没进偏厅就高声道:“廖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将军。”廖凯连忙起身行礼:“许久未见,属下惦记将军。”
他将手中的礼盒递上:“这是内人特意做的礼饼,还望将军不要嫌弃。”
孟广山接过来,笑道:“我一个卸下兵权,退居在家的糟老头哪有这么多讲究?”
他招呼廖凯坐下:“在军中做得如何?”
廖凯道:“还算顺利,只是近日有了些事情,需费一番周章。”
孟广山点点头,低头浅饮茶水:“好好干,莫辜负圣上的信任。”
两人又闲聊一阵,直至天近黄昏,廖凯才告辞离开。
……
孟煜由丽水亭回到府中时已是夜色初上,他一路哼着小曲,悠闲地走到书房向孟广山问安。
推门进入房间,孟广山正坐于书案前,手里捏着一张纸,双眼低垂,案旁的灯盏离得很近,火光将他的侧脸照得橙红,另一侧则阴沉晦暗,显出冷硬的线条。
见孟煜进来,孟广山从椅上起身:“我让小七陪管家去账房了,可放心说话。”
孟煜的笑意凝在脸上,渐渐消失:“谁来的消息?”
“廖凯夹在礼饼里送来的。”
“廖凯来过?”
“若非情况紧急,他也不会冒险来这里。”孟广山冷道:“司徒云将罗大力明升暗降,调离了禁军长的位子,接任的是个毛头小子,今日晌午过后,调令到了军营。”
孟煜心中一震:“这么快?”
孟广山疑惑地望向孟煜,只听他道:“今日我从张乔那里得知,司徒云有意将八个禁军长减成四个,且全都是破格从低品阶年轻武官中选任。”
“什么?”孟广山虎目圆睁:“如此一来,赵启德、梁勇岂不是也要交出禁军兵权?”
“不仅如此,他还收买了人心。”孟煜道:“那些升任的年轻武官何时才能碰上这样的机会?这些人对司徒云必定心存感激,誓死效忠。”
孟广山思索道:“自开国以来,我朝便设立八个京城禁军长,朝中派系纵横,若是要减成四个,那些老家伙定不会轻易答应,司徒云此次独断,与他一贯的行事判若两人,看来是铁了心要将京城兵权集中在自己手里。”
他望着孟煜,脸上竟有一丝忧色:“他先是在我府中安插了细作,如今又这般盘算,纵使你装作放浪形骸的样子,他对你的疑心还是越来越重了。”
话音刚落,孟广山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捂着嘴,眉头紧皱,挺直的脊背不由弯下了一些,孟煜慌忙上前要扶住他,却被他挥开。
孟广山努力止住咳喘,暗暗瞄了一眼,那捂嘴的手掌中竟有了血迹,他将手藏入袖笼中,猛地半跪在地上:“请殿下谨记君臣之礼。殿下是先帝唯一血脉,那司徒云身为皇叔,却阴谋篡盗了江山,天地不容,臣定会辅佐殿下夺回皇位,万死不辞。”
孟煜脸色苍白:“起身吧。”他缓缓走出门外。
入夜,突降暴雨,草木在风雨中颤乱摇晃,张牙舞爪得如同鬼影一般。房间里,孟煜在床上大汗淋漓,呓语不断,梦境中,一个男孩浑身是血地望着他,大眼满是哀怨:“为何要让我替你去死?”
孟煜惊恐地逃离,却被一个身着华服,头戴凤冠的女人捉住,那女人满脸狠厉,伸出尖细的手指戳向他:“我费尽心思生下你,你怎能这般没用?”
孟煜大叫一声惊醒……
……
直到天边渐渐泛白,风雨才终于停歇,京城处处落红飘零,一簇一簇,那些枝头的花朵挂着水滴,似是脸颊未干的泪水。
董秀秀这一夜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早早地起来后仍莫名的心神不宁,便想着去花园走走。
她坐在一块假山石后,湿润的微风带着一丝丝凉意,四周一片静谧,董秀秀心下稍安,靠着假山,渐渐有些昏昏欲睡,这时,一阵说话声悄悄飘入耳中。
“章先生竟然偷偷走了。”
“崔二早上去给他收拾屋子,门开着,里头空无一人,衣物和书卷都不见了。”
“他在董府一年有余,老爷待他客气周到,这么做太不合礼数,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没听说啊……”
董秀秀猛地睁眼,一下清明起来,只觉着头皮阵阵发麻,她冲出来,一把拽着那两个偷偷嚼舌根的婢女,怒叫道:“你们说什么?”
两个婢女吓得浑身哆嗦:“二……二小姐……”
“老爷呢?”
“在……在正房。”
董秀秀甩开她们,向前院跑去。
“爹,爹。”董秀秀冲进正房:“章立仁他走了?”
董如海一阵头痛:“你就不能像你姐姐一样好好走路吗?”
董秀秀心中一惊,转头便看到董映春正坐在一旁,眼底平静无波。
“你来得正好,我同春儿正说这事。”董如海捻了捻胡须:“章先生既然不辞而别,定有难处,就由他去吧,我打算再请一位西席,往后你要像春儿一样,好好跟先生学些东西,万不可像过去那样……”
董秀秀什么也听不下,正要再问,却听董映春开口说话:“爹爹放心,小妹也大了,不会再顽皮。”
她起身行了礼,走出正房。
董如海叹了口气,向正在发呆的董秀秀问道:“你这般慌慌张张地问章先生,到底何事?”
董秀秀回过神,也不答他,又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气得董如海在房中直跳脚。
“姐……姐。”她一面喊着,一面追赶前头的董映春,董映春愈走愈快,突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董秀秀慌忙扶住:“姐……你没事吧。”
董映春面色惨白:“没事……我没事,莫……莫要跟着我。”她拂开董秀秀的手,慢慢向闺房走去,身形消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董秀秀回到房中,只觉得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忍了半日,她默不作声地换起男装。
秋棠知晓事因,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要出去?”
“你不要跟来。”
“秋棠担心小姐。”
“我爹娘若是问了,你便直说我出去好了。过一刻去看看我姐。”
秋棠急得快哭出来:“小姐,你到底要去做什么?你不要吓秋棠。”
董秀秀怒道:“我把那败类揪出来出口气还不行吗?”她猛地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董秀秀出了后门,气冲冲地在周围来回走,她四处张望,始终不见有人过来,只得又气冲冲地翻墙回去。
一连三日,董秀秀都这般在后门等候,终于等到有人过来向她行礼:“少将军有请。”
……
南大街上,一座华丽的酒楼里宾客满座,二楼一间雅阁内更是嬉笑声不断,还没到那门前便可闻到浓郁的脂粉香。
那侍卫将董秀秀引至门口,向里通报:“少将军,人领到了。”
雅阁的酒桌旁围坐着七八个年轻男女,孟煜坐于上坐,岚胭正柔若无骨地靠着他,另一侧,张乔一脸惊愕地望着董秀秀,不由自主地将身旁女子爬上他胸口的手拍下。
孟煜向董秀秀笑道:“听说王姑娘这几日迫不及待地等着见我。”
望着他那浪荡样,董秀秀心中一阵鄙弃,却又不得不向他行礼,道:“小女子有事求少将军相助。”
“求我……相助?”
“小女子想找寻一人,求少将军相助。”
孟煜愣了愣。不由得哭笑不得:“王姑娘还真是理直气壮,你同我约定的事还未了,怎么还要我相助?”
董秀秀瞥了他一眼:“我难道不是按照约定做事?”
张乔望望着两人,心中不觉划过一阵涩意,忙向董秀秀问道:“王姑娘有何难处?在下定鼎力相助。”
董秀秀刚想犹豫,只听孟煜懒懒道:“你还有支舞未跳,叫我如何帮你?”
“跳舞是吧。”董秀秀快步走到岚胭身旁,一挥手,岚胭只觉脸上一凉,抬头时,只见董秀秀手中正攥着她的面纱。
“你做什么?”岚胭恼羞成怒。
董秀秀不理睬她,将面纱系在自己脸上,转过身,又将角落里站着的一个侍卫腰间的银剑抽出,那侍卫想要出手,被孟煜止住。
董秀秀瞪着他:“可要看好了。”她奔下楼,将一个银锭子放在台上领头的歌伎手中,说了些什么。
那歌伎向她施礼,又向身后弹奏的乐人交待几句,几人退至一旁,当中的一个乐人便弹起琴来。
董秀秀上了台子,和着乐声舞剑,口中还唱道:“举杯望月独尽兴,酒入愁肠醉我心……”
那“依葫芦画瓢”来的一招一式十分笨拙,好在舞剑之人的歌声清冽动听,脸上一双灵动大眼灼灼闪光,竟也让台下众人耐着性子看了下去。
孟煜走出雅阁,凭栏望着台上的董秀秀,一丝笑意不自觉地挂上嘴角。
……
两日后,京城西郊的一座草亭下站着三人,前头些的是一个文弱书生,正是从董府不辞而别的章立仁,他身后站着的两个男子虽作农人打扮,但从站立的姿势可看出分明是习武之人。
临近黄昏,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在离草亭两丈外停下,许久,跟在车旁的秋棠将帘子卷起,董映春从车厢里出来,她十分憔悴,往日圆润的脸庞瘦得脱形。
她并不走向前,只直直地望着章立仁。
天色一点点地暗了下去,章立仁再也支撑不住,一下跪了下去,涕泪横流地哭喊:“映春,你放过我吧,我寒窗苦读十年,受尽嗤笑,只求考得功名,若是你我的事传了出去,我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映春,我对不起你,不该对你痴心妄想,你放过我吧。”
董映春仍旧一声不吭,半晌,她慢慢转身上了车:“走吧。”
那马车转了向,沿着来时的路,缓缓往回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