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秋棠端着一盆水,进房伺候董秀秀早起,刚挽起床帐,便见董秀秀倚着床头,脸上苍白,眼睛乌青,不禁吓了一跳。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董秀秀无精打采地下床:“昨夜睡得晚,还做了许多梦,现在醒了,却怎么都记不得。”
秋棠挤好手巾给董秀秀擦了脸:“小姐怎么总是做梦?过去在咱们府里可不是这样。”
“也就是从前段时日开始,真是奇怪了。”董秀秀将茶水吐进漱口盂儿,秋棠扶她坐到镜前,给她梳理长发。
董秀秀清清嗓子,吞吞吐吐地问道:“嗯……他昨夜回来了没?”
“小姐问的哪个?”秋棠只当不明白,笑嘻嘻地回道。
董秀秀转身就要去捉秋棠,两人闹作一团,秋棠痒得连连讨饶,笑道:“少将军已起了,方才我打水时撞见他,他也问过小姐呢。”
董秀秀心中稍安,可转念又想到了那岚胭还在府中,不禁又是气恼万分:“他桃花债太多,我还是不要同他有牵连。”
秋棠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正发愁时,突然听见外头有人说话。
“哎呀,你倒是会不会啊。”
“你会,你来放?”
“我若是会,还用你在这儿,快些让它飞起来啊,不然公子可要责罚了。”
“少罗嗦。”
“飞了飞了……慢些放线,别绕到树上……”
董秀秀和秋棠面面相觑,莫名其妙地走到院中,秋风乍起,一只风筝突然越过围墙飘在半空中,上头还画着一个小人儿,神气活现地摇着折扇,那神态仿佛孟煜,可偏偏却是满脸痦子。
董秀秀半张着嘴,呆了半晌,猛地大笑起来,秋棠跟在她后头,也笑弯了腰。
直到肚子都痛了,两人才勉强忍住。秋棠开了院门,外头放风筝的是跟随孟煜的两个随从,那个名叫小九的随从一见董秀秀,便连忙跑上前行礼。
“少夫人早,这风筝是公子让小的们放的,公子说了,若是少夫人能笑一笑,就算真长了痦子,也是值了。”
董秀秀紧紧抿住嘴,不让自己笑出来,只见那小九又从墙边捧出一只竹篮,那竹篮里放着满满的木芙蓉花,粉艳艳地堆作一团,上头还淋着些水,十分娇嫩。
小九将竹篮奉上,笑道:“还有这花儿也是公子让小的一早采的,公子说少夫人最爱石榴花,可这时候没有,芙蓉花也很好看,就像……”小九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就像少夫人一般好看。”
董秀秀傻傻地接过花篮,粉脸上一片绯红。
小九晃了晃神,赶紧退后一步,慌忙道:“公子还让小的带话,只说请夫人放心。”说完,他便向董秀秀行礼,逃也似地跑了。
“哎,你等等我啊。”那放风筝的随从赶紧收了线,将风筝放到秋棠手里,也匆忙退下。
董秀秀半晌才回过神,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她将脸埋进花里,急急奔回房里去。
秋棠捂嘴偷笑,一阵声响传来,似有碎石子散落,秋棠朝外望了望,见并无别的动静,便将院门关了起来。
院外有几块假山石垒成的景致,假山石后,一双白嫩的手紧紧扒着石壁,指尖已是脱了血色。
……
京城西郊外的竹林深处,一处粉墙黛瓦的宅院掩映其间,远远望来十分清幽,走近了才发现,院中正有婢女或端着水盆,或拿着汗巾,匆忙地从一间屋子进进出出。
屋内,董映春躺在床上,双手紧紧攥住锦被,脸色惨白,嘴唇都已咬破,乌发汗湿地贴在脸上、脖颈上,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又猛地痛苦惨叫一声。
“小姐,用力啊,再用把力气。”稳婆满脸大汗,拿着汗巾替董映春擦拭腿间,她将汗巾扔进盆中,那盆里的水片刻便被染成了红色。
院里,董如海同庄氏等得心急如焚。
“一天了,老爷,春儿她……”
“莫要担心,定会无事的。”董如海安抚着夫人,声音却颤抖得不成样子。
一个婢女将血水端了出来,庄氏望见,忍不住痛哭了起来:“春儿怎会如此命苦?”
董如海抚着她的背,也是老泪纵横,正在这时,一阵婴儿的啼哭声突然响起。
“生了生了。”稳婆松了一大口气,连忙将那连着的脐带剪断。
董映春早已痛得麻木,只来得及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稳婆怀里的那个婴孩,小得如同猫儿一般,便精疲力竭地晕了过去。
待她再醒来时,庄氏正抱着婴孩坐在床边,喜不自禁地哄道:“宝儿乖,宝儿乖。”
董如海站在一旁,也是笑得合不拢嘴,不时跟着庄氏一道逗弄一番。
“我的孩儿……”董映春喃喃道,声音沙哑。
“是个男娃。”庄氏眼中一阵酸涩,将婴孩放到董映春身旁。
董映春勉强支起身子,只见锦被里裹着一张粉色小脸,只拳头般大小,双眼轻轻闭着,晶亮的小嘴还在不住嚅动,她将手指轻轻碰了碰,谁知那小嘴却一下嘬起了指尖。
心中犹如一道水流蜿蜒流过,董映春望着弱小的孩儿,又想起许久未见的章立仁,不禁悲喜交加。
“莫要担心。”董如海轻轻拍了她的肩头:“往后这孩儿便姓董,是我董家的长孙。”
董映春愣了愣,忍不住哭了起来:“多谢爹爹。”
……
晌午过后,董家的管家便到了骠骑将军府,董秀秀听闻,连忙赶到正厅。
“福叔。”董秀秀喊道。
“二小姐。”那管家迎上前,向董秀秀点了点头。
“真的?”董秀秀不禁喜上眉梢。
孟广山坐在椅上,轻轻咳了两声,董秀秀赶忙向他行礼。
“董府书信与我,说你娘亲十分思念你,望你能回去住上几日。”
董秀秀忙道:“儿媳也十分思念爹娘同姐姐,还求爹爹准许。”
孟广山点点头:“也好,待煜儿回来,你再告诉与他,便可回董府了。”
董秀秀正要道谢,只听孟广山缓缓道:“听说今早你那儿十分热闹?”
董秀秀一下愣住,孟广山冷哼道:“下去吧。”
……
待孟煜到了府中,已是天近暮色,董秀秀心中焦急,只向他略微说了一番,便要随管家急急赶往董府。
孟煜将她送到门外,望着那马车扬长而去,心中莫名沮丧,不觉站了许久,转身回去时,却见孟广山站在院中。
“随我过来。”
书房中,孟广山淡淡道:“殿下还记得先帝?”
孟煜怔了怔,并不言语。
“想当年,雍国领土不足如今的十之六七,屡屡遭受南北蛮族侵犯。蛮族人马擅长骑射,血腥凶悍,我军过往少有胜仗,朝廷总想以和亲的法子求得片刻安宁,直到先帝即位……”
孟广山负手踱步到窗口,目光晶亮:“先帝力排众议,先后五次亲率百万大军,荡平南蛮族,重挫北蛮族,才有了现今雍国的土地。”
他转身望着孟煜:“先帝六位公主,唯有殿下一位皇子,还请殿下以大事为重,切不可儿女情长,若是殿下因那董秀秀误了身上重任,那臣便成了千古罪人。”
孟煜回望向孟广山,微微笑道:“十七年前,叔父司徒云要除去我,你以自己的孩儿将我替下,这么多年来,你是将我视为储君,还是视作你的孩儿?”
孟广山万万没有料到孟煜会如此,一下惊慌失措起来,猛地跪拜在地:“臣不敢。”
孟煜笑出了声,起身缓步走了出去。
夜凉如水,他走到园中,依旧是皓月当空,只是不知那月光照向何方。
一双玉臂缠上他精壮的腰。
“孟郎。”岚胭紧紧依偎在他背上,似要将自己融进他的身体。
“胭儿。”孟煜没有转身:“回房去。”
“是不是因为她?”岚胭恼怒道:“你喜欢她?”
“我也不明白。”孟煜轻轻松开她的手臂:“只是在她身旁,我才知晓自己是谁。我今日已替你赎了身,找个好去处吧。”
“念在往日情分,再让我待些时日。”岚胭有些颤抖:“等我找到去处,便自己离开。”
……
话说董秀秀出了将军府,便直奔向城郊董映春的住处,到了那里天色已经是暗了下来,娘儿仨相见,又哭又笑地抱作一团,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
董秀秀望着襁褓中婴孩,只觉得心都快化开了一般,想抱上一抱,可一碰到那绵软的小身子,又赶紧给放了回去,唯恐一个不小心弄疼了这小东西。
董映春哄得母亲庄氏回房休息后,在董秀秀身旁坐了下来,望着她盘起的发髻,不禁有些黯然神伤。
“秀儿,你在那骠骑将军府……”
董秀秀只管逗弄婴孩:“挺好的,姐姐莫要担心”
“那孟煜待你如何?”
董秀秀微微一顿:“也是还好。”她脸上竟浮起淡淡红云,看得董映春心中七上八下,再问她时,就怎么也不肯说了。
如此又过去了六日,董秀秀正在董映春这儿待得不想回将军府,只觉着睡得好,吃得好,不想管家突然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小姐,少将军来了,正在府里等着接小姐回去。”
“什么?”董秀秀吓了一跳。
董映春也愣了愣:“他亲自来的?”
“正是,老爷只说二小姐同大小姐出去游玩了。”老管家答道:“更叫人惊奇的是,少将军自己驾车,身旁只带了两个仆从。”
再说董府正厅中,董如海正同孟煜相谈甚欢,董秀秀回来后,在家里用了饭,董如海便催促她同孟煜回去。
“时候晚了,小婿便不再叨扰了。”孟煜起身告辞。
“去吧,去吧。”董如海抚须道:“我这个女儿有些任性,还望少将军多担待。”
从董府出来,孟煜从侍从手里接过斗篷,给董秀秀披上,董秀秀有些慌乱,正想接手,却被孟煜止住。
“别乱动。”
董秀秀一下顿住,连气息都屏去,偷偷望了望孟煜的眼神,似有说不出的柔情,不觉得恍惚起来。
孟煜替她系好斗篷,望着那张涨红了的脸,笑道:“你想把自己憋死?”
董秀秀这才回神,连忙大大喘了口气。
“真是笨。”孟煜将她扶上车,自己带上笠帽,遮了半张脸,坐到前头赶起车来。
“岚胭找好去处,过几日便会离府。”
“做什么说与我听?”董秀秀嘟囔:“我又不在意。”
孟煜轻声道:“我在意,想说与你知晓。”
一丝笑意挂上嘴角,董秀秀还不自知。
“今日怎会自己驾车过来?”
“想想做对寻常夫妻也是不错。”
董秀秀在车里大笑起来:“我若告诉旁人,说这话的是风流成性的少将军,十人有九人不会信。”
孟煜笑道:“旁人不信便不信,董二小姐信了便好。”
天色暗下,夜市渐渐摆满街边,一只只灯笼挂了起来,慢慢便汇成延伸连绵的璀璨,照得熙熙攘攘的人影渐渐迷离,只望见一辆马车向那灯影交织处缓缓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