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后的贺府充满了死亡的气味,即使定静堂的大堂屋里挤得满满当当,六张八仙桌摆满了佳肴珍馐,飘出的浓郁香味由走廊蜿蜒到庭院里。人人噤若寒蝉,吃相优雅,甚至国睿国重二兄弟也把箸子拿得很得体,不过他们的箸子都跃跃欲试想把桌上所有的肉都塞进嘴里。
这次晚宴是娄老君的大女儿贺芙蓉和她那两个机敏聪慧的女儿筹备的。准备工作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了,她们每日忙忙碌碌,挑拣最好的东西,生怕有一点纰漏,一切必须都做到尽善尽美,以重拾带了两个拖油瓶归家的已作人妇的大姑奶奶在府上的地位。
一切都在母女仨的意料中,只除了一点,那就是舒兰和贺隋的突然身亡,硬生生把这次揉进了三人无数心血的贺高盛宴掰成贺高丧宴。还好得到了很不错的反响,甚至在众人口中传颂成“史上首次提前准备的丧宴”。
宴后,前辈主人们排排坐在大堂屋内安静地喝着手中的热茶。他们都把耳朵竖起,等待娄老君或高大老爷出声,因为这就代表着唇枪舌战的开始。
娄老君花甲之年,不怒自威,瘦骨嶙峋,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一些。她坐在堂屋正中最里的宝座上,低头认真地吹凉手里的滚茶,眉毛高高吊起,好像代替精明的眼睛观察下面的人们。高阳大老爷坐在娄老君左边的豪华扶手椅里,他须发花白浓密,脸上的褶子可以夹死苍蝇,但还是给人一种老当益壮的感觉。他两指曲起,一遍又一遍沉重缓慢地敲打束腰八仙桌面。
娄老君终于吹满意了,“吸溜”一声吞下一口茶,张嘴说道:“都一连走两人了。唉——这几天是自个儿犯冲呢,还是有人作孽呢……唉——”
“舒兰的事先放放,贺二爷的事才要紧。”大奶奶陈氏迅速放下茶杯,沉不住气道。
“这话说的,都是人命,哪来的先后。”惜玉心直口快,立刻表示不爱听这话。
陈氏马上陪了笑脸:“惜玉妹妹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贺二爷是被人谋害的,和舒兰不一样。”
惜玉自大女儿死于非命后就没了笑脸,但不像别的丧女之妇终日郁郁寡欢哭哭啼啼,而是将莫大的悲苦隐藏在冷峻的表情之后,无时无刻不流露出为女报仇的杀意。她毫不掩饰地冷笑一声,“要是不一样,我就不会打扰大奶奶说话了。”
各抒己见会刚开始就已经嗅到浓浓的火药味。二-奶奶王氏有些坐不住了,因为惜玉犹如冷血动物般的眼神朝她这边看过来。
贺陈氏可不是好惹的人,再怎么说她是大爷贺甲的正妻,地位之高可不是一个继室客人能随便冲撞的。“高大太太要是不把话说清楚了,谁都听不明白。”
“贺二-奶奶肯定听得明白。”惜玉已经把矛头转向贺王氏,对贺陈氏的冷言冷语彻底无视过去。
贺王氏有些坐不住了,也不知在心虚什么,明明就是没根没据的传言,随便说句狠话就能把气焰嚣张的惜玉喝住。但贺王氏就是不敢,总感觉以后吃亏的还是她自己。贺王氏的亲姐姐——高府大爷高文的正妻——能感觉到自己妹妹正在如坐针毡,可惜她比妹妹还要懦弱,特别是在这种家族大聚会的气氛下越不显眼越是妇道。
贺陈氏轻蔑地看了贺王氏一眼,继续和惜玉叫板:“王氏妹妹就更不明白了,她的夫君刚遇害,哪还有心思管别的。”
“为何会遇害?”惜玉反问。
终于绕到这里了,在座的所有人都深吸一口气,等着听更加惊爆的内容。
贺陈氏的脸白了白,最不想提起的事还是轮到自己的嘴巴说出来,心中的火又加了几把干柴,烧得更旺。“这要是搞清楚了我们还坐在这里干什么?早就把杀害二爷的人处决了!”
“贺二-奶奶,有传言说你院子的小妾青夜,那天下午把舒兰引去了落井的地方。这件事你听说过没有?”惜玉再次无视贺陈氏的怒意,继续盯着贺王氏质问。
贺王氏额前有冷汗渗下,低垂眉目,轻声细语地说:“这种传闻一听就是胡言乱语。”
“既然出现了这种传言,就是空穴来风——”
“怎么就不会是无中生有呢?”贺陈氏显然不愿让战圈远离自己。
“不管是空穴来风,还是无中生有,你有询问过那个贱人没有!”惜玉也上火了,爱女死后的第一次爆发。
那天晚上,当高府人从井里捞起舒兰时,惜玉把围观的人统统赶走,然后一字不言地在被水泡胀泡紫的舒兰身边跪下,让她枕在自己的大腿,温柔地轻拍她湿漉漉的身体,嘴里哼着断续的儿歌,就像在哄襁褓中的婴儿入睡。唯一不同的是,这位母亲满脸是泪,嘴唇因为强忍恸哭而被咬破咬烂。
当时,高离和舒竹被母亲泰山般沉重的压抑悲痛牵住了脚,和其他人一样只敢在远处注视黑夜中一坐一躺的两尊人像。目睹这种场面,无人不为之动容,连一贯沉稳冷静的高离也控制不住,频频转身背对妹妹偷偷抹泪。
只有舒竹不为所动,心里想的是——到底还要站多长时间才会回屋睡觉。和现在一样,旁观长辈们硝烟滚滚的唇枪舌战,她早就心猿意马飞到钱妍那里,祈祷着快点和她回家,洗了睡觉。
钱妍比较认生,在一个谁不认识的地方会感到无所适从。而且和她共处一室的这些叽叽喳喳的仆人们,怎么看怎么觉得奇怪,一举一动都是被设定好的一样,总有些不自然和不协调。应该是心理作用,被另外五个人催眠了,潜意识里已经不把他们当做真的人。
钱妍无数次想弄清楚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用“世界”或许并不准确,应该用“空间”。一个有边界的空间,一个出不去的空间,只有达成要求才能开启出口的空间。
这是多么蹊跷的事情啊。
该用理智,逻辑和常识去解释吗?
显然不能。但是她现在正实施的“罪恶之事”却必须用理智,逻辑和常识去完成。
在不合理的空间做合理的事情——想想还真的既无奈又可笑。
“这到底是哪里啊。”
浮想联翩的钱妍忘记了周围的人,不小心嘀咕出声。然后马上被旁边的一个年轻姑娘听到,故意用刺耳的声音说:“大家小声点,有人嫌吵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伸长脖子朝这边看,等看到钱妍都露出难以解释的古怪表情,嘀嘀咕咕眉来眼去好一阵子,更有人发出轻蔑的笑声。
大名鼎鼎的钱妍谁不知道呀,贺高二府的年轻公子们哪个不为她倾倒?大爷贺甲的两个宝贝儿子还为她大打出手呢,打到鼻青脸肿不说还被被贺甲很抽了一顿,外加好几天不让出门。可惜这两傻兄弟就是不长心眼,只要一听说高府来人,就飞也似的跑到大门口,眼巴巴地守着,就为看偶尔来一回的钱妍。
钱妍还在发呆想事情,丝毫没觉察到此刻满屋子深深的恶意是冲着自己来的,只是忽然意识到耳边安静了下来,就想抬头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想到接受到众多不善、猜忌、讥讽的目光。
“怎么了?”钱妍一凛,本来站在角落,这会儿整张背都贴到墙上。
没人应她,安静随即被打破,嗡嗡的低鸣声又从各处浮上来,每个人又回到沉默前嬉笑打闹交头接耳的样子。
钱妍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找了个空从屋里逃出来,畅快地吸了一口夜里清新的空气,循着安静无人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