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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英雄出世

1

辛亥年秋天的一个傍晚,边义夫被母亲李太夫人威迫着,跪在送子娘娘的神像前,等待迎接儿子的降生。

夕阳鲜亮的光从门外和九格纸的缝洞中钻出来,映得香案上橙红一片。

香烛点着,烛光和照进房的阳光相互辉映,使缭绕的青烟也染上了橙红的色彩,煞是好看。

这让边义夫有了点小小的快乐,心中一直隐忍着的对母亲的不满消解了许多。跪在软而暖的蒲团上,眯眼看了前面带了色的光,边义夫想到了自己试造的炸弹,觉得送子娘娘神像前的供果一个个都像是炸弹,装上捻子就能炸。

后来,边义夫又把红红的香头想象成炸弹的引信,推测着用线香制作定时炸弹的可行性。

这就不太想继续跪下去了,身子老是扭来扭去地动。

母亲似乎觉察了边义夫的心思,转过脸,只一声示威性的干咳,便让边义夫重新安稳了。

嗣后,边义夫的意志懈怠下来,遂打起了盹,且做了一个短促的小梦。

梦中见一个身系红斗篷的女人骑一匹红鬃马携一路风尘闯入了桃花集,径自奔他家门前来了。女人的面孔没看清,能记住的只是那团梦里见过的红光。

边义夫便惶惑:那红衣女人奔他家来是啥意思?该不会指他命中无子吧?!

因此推断夫人边郁氏仍是生不出儿子的,——至少这一回生不出。

于是,便在心理上取得了不再跪的理由,边义夫稍一踌躇,即揩去打盹时嘴角流下的口水,勇敢地到了二进院里。

李太夫人在边义夫身后骂了句“孽障”。

边义夫只当没听见。

天已渐渐黑了下来,暮色深重。

院里是静静的,头上的天空也是静静的,正是谋反的好时候。

边义夫立时又想到用线香去造定时炸弹。

正移步要往后院的地窖去,突然一阵“的的”马蹄声隐隐响起,愈响愈烈,渐渐响至门前……

这让边义夫很紧张,站在通往后院的腰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前立马涌出了官厅捕快的身影,身上出了些许冷汗。

去地窖造炸弹显然不合时宜了,边义夫忙又溜到母亲身边跪了下来。

刚跪稳了,惊魂未定,家人兼谋反的同党王三顺已来禀报,说是有客要见。

边义夫眼前仍涌着捕快兵勇,便不想见,盘着长辫子的脑袋往一旁扭了扭,怯怯地吩咐王三顺道:“你……你就说我不在。”

王三顺却跪到边义夫身边,诡秘一笑,悄声说:“边爷,是……是桃花山里的霞姑奶奶来了……”

这倒是没想到的。

眼睛一亮,边义夫忙不迭爬起来就往门外跑,边跑边想,方才梦中的红衣女子指的怕是霞姑哩!

这些日子他一直挂记着霞姑和她谋划的起事,也许思量得多了,才一闭眼就做出这种恼人的怪梦来!

果然就是霞姑。

边义夫只走到头进院子的月亮门前,己听得霞姑在院里笑,笑声脆而响。伴着笑声的还有话,——是和他女儿大小姐说的。一脚踏进月亮门里,眼前的竟是一片火爆的红,再细看,正见着霞姑解了身上的红缎斗篷往马背上搭。

马真就是红鬃马,毛色极好,像披了一身亮闪闪的红缎子,也不知霞姑又从哪强夺来的。

边义夫撩着青缎长袍,疾疾走过去,欢喜地指着霞姑道:“好你个霞妹,我刚梦着你来,你真就来了!”

大小姐学着李太夫人的腔调,插上来说:“来勾你魂哩!”

边义夫在大小姐头上扳了一下,斥道:“你懂啥叫勾魂?!大人的事,小孩家不要插嘴!”

旋又对一同过来的王三顺道:“三顺,快把大小姐带走,我和霞姑奶奶有事要谈。”

王三顺把大小姐一带走,霞姑便倚着马笑了,说:“边哥,你狗日的真梦着我了?这大白天的?”

边义夫道:“可不是么?!还梦着你的马呢。就是红鬃马。”

霞姑手中的马鞭一甩,又格格笑:“那马是在床上还是在地上?”

边义夫知道霞姑是逗他,也就不说实话,搔搔光亮的脑门道:“这可记不得了。一忽儿像似在床上,一忽儿又像似在地上。”

霞姑收敛了笑容问:“说真的,你狗日的是不是知道了?”

边义夫愣愣地看着霞姑俊俏的脸膛,反问道:“知道啥?啥事?”

霞姑四下看看,见院中无人,才叫道:“边哥,你……你真不知道呀?武昌……武昌举事成功了,武昌光复了!”

边义夫怕被母亲听见,忙拖住霞姑的手说:“别急,我们……我们到屋里细细说!”

到厂厅堂里,刚掩上门,边义夫便问:“霞妹,你快说,武昌是啥时举事的?现在情势又是如何了?”

霞姑喝了口茶水,用马鞭敲着桌沿道:“据省城党人的消息,武昌新军是十月九日晚上起事的,总督衙门第二日就被攻占了,汉口、汉阳也相继光复。如今,武昌已通电全国成立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推了个新军协统黎元洪为大都督,主持着军政。”

边义夫连连拍掌叫道:“好,好!如此说来,改朝换代就在今日了!”

霞姑又说:“省上的党人都动起来了。各路民团要向省城汇集,省城新军刘协统也被党人说服,拟于起事之后打出大汉军政府的旗号,呼应武昌。”

边义夫点点头:“对,要是全国都能呼应武昌,大势就造出了!”

言罢便问:“霞妹,你这回是不是为这事来的?”

霞姑眉梢一扬,颇得意地道:“当然喽!省上党人黄胡子要我给铜山里的李双印、白天河报个信,也择机在新洪起事,和省城形成呼应。黄胡子说,新洪为本省西部重镇,起事意义十分重大哩!”

边义夫快乐地问:“那……那日子定在哪天?”

霞姑道:“这是大秘密,不能告诉你。”

边义夫说:“我揣摩也就是这几天了……”

霞姑不接边义夫的话茬儿,只自顾自地道:“只是,新洪起事怕不容易呢!新洪巡防营的钱管带和绿营的江标统都不是刘协统,没准得和他们打一场,攻打新洪城八成也要用上几颗大炸弹的。”

边义夫马上想到用线香造定时炸弹的问题,便表功道:“你一说炸弹我想起来了,我正打算试造一种能定时的炸弹,用线香做引信……”

霞姑打断边义夫的话头说:“还提你的炸弹呢!造到如今,没成过一个。定时炸弹我就更不能指望,再说,咱现在用不着了!我这回路过桃花集,只想接你进山,明火执仗去扔一回炸弹。”

边义夫没想到霞姑会邀他进山,觉得事情突然,怔了一下道:“霞妹,你……你开玩笑吧?”

霞姑说:“谁开玩笑?姑奶奶我是看得起你,才接你去风光风光。”

边义夫见霞姑确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不敢不认真了,可一认真,马上觉得自己去不了。

倒不是不想去,而是没法去。夫人边郁氏正当生产,母亲李太夫人盯得便紧,想像往常一般浪荡自然是不行了。

于是,很惭愧地看了霞姑一眼,垂头丧气地讷讷着:“只怕……只怕一时不行呢!郁氏这几天要生,我娘……我娘只叫我跪送子娘娘,连……连大门都不许我出……”

霞姑鄙夷地道:“又是你娘,又是!被你娘拴到裙带上了么?你自己就没有主张么?腿不是长在你身上么?”

边义夫愧得更很,又是叹气,又是搓手:“霞妹,你说……你说我能不想去么?不说有你,就是没有你,我……我也想去风光的,我这人最喜热闹,革命这种事,又是这般热闹。可家里这个样子……”

霞姑不耐烦了,摆摆手说:“好了,好了,你甭说了,你要真不能去就算了,只当我没说。”

边义夫却又道:“我也没说我一定不去,革命能少了我么?!我……我只是想等等,待郁氏平安生了便去……”

霞姑说:“那也好!只不过我没功夫再来接你了。——自然,我也不会再窝在桃花山里,到时候,你径自到新洪城里找我就是。我和李双印、白天河请你在皇恩饭庄喝酒。”

边义夫道:“好,好。”

霞姑最后说:“还有就是,新洪起事日子不要和人家说。”

边义夫道:“起事的日子你又没和我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还会去和谁说呢?”

霞姑不做声了,遂即换了话题,说了些别的,说完后,也顾不得和边义夫亲热,连饭都没吃便要走。

边义夫觉得意外,在霞姑回转身时,突然从身后把霞姑抱住了,手在霞姑胸脯上乱摸。

霞姑用马鞭柄在边义夫的手上狠敲了一下。

边义夫惊叫一声,抽回了手。

霞姑只当什么也没发生,径自出门去牵院里的红鬃马。

边义夫一直追到院中,且低声叫着霞姑,要霞姑多坐一会儿,再说说话。

霞姑回过头,把一口好看的牙齿亮了亮,冲着边义夫笑道:“你的话只怕要用XX来说了吧?我现在要忙大事,可没那份闲心思!”

边义夫这才收了心,臊红着脸,一言不发把霞姑和她的马送到大门外。到大门外才看到,黑暗中猫着几个带毛瑟枪的弟兄,还有马。

有一个弟兄的脸孔像是很熟的,边义夫也闹不清是在桃花山里,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的,便冲那弟兄点了点头。

那弟兄也冲边义夫点了点头,且说了句:“边爷,得空到山里去玩。”

边义夫说:“好,好。”

这时,霞姑已走到了上马石前,正要上马,边义夫看见了,想走过去扶一把。

霞姑却一扭头,挥了挥手上的马鞭说:“边哥你回吧,让你老娘看见,又得骂了。”

边义夫怯怯地笑道:“不怕……不怕的,反正我是被她骂惯了……”

霞姑在上马石前上马走了。

边义夫眼见着霞姑和她的红鬃马并那一干弟兄在渐渐远去的蹄声中消失的无踪无影,才听到了身后院里隐隐传来的自己新生儿子的啼声。

转过身跨进院门时,又见得母亲李太夫人正在门口立着,心中不免一惊。

2

李太夫人塑像般地站在大门内的花圃旁,两只深陷在凹眼窝的黄眼珠射出阴冷的光,逼得边义夫不敢正视。

边义夫便仰脸去看天,想做出一副坦然而无所谓的样子从李太夫人身边走过去。李太夫人却看出了儿子心底的怯懦,在边义夫走到面前时,把边义夫拦住了,冷冷说了句:“恭喜你,是男孩。”

边义夫停住脚,尴尬地笑了笑:“怪……怪不得哭得这么响哩。”

李太夫人叹了口气:“不容易,你们老边家三代单传不绝后,是神灵保佑啊。”

边义夫点点头,敷衍道:“这一来,娘的心也安了。”

李太夫人哼了一声:“我的心更烦了。我只怕这小孙子不知哪天就会变作刀下鬼!”

边义夫愣了一下,旋即叫道:“娘,你这……这说的是啥话呀?”

李太夫人说:“我说的是实话:谋反是要满门抄斩的!”

边义夫瞅了母亲一眼,竟笑了:“娘,你听到霞姑说的话了,是不是?你……你别担心,如今不是往日,满人的气数已尽,武昌举事已经成功了。”

李太夫人看着星斗满天的夜空,平淡和缓地说:“满人的气数尽没尽我不知道,可我终是多活了这许多年头,长毛谋反却是知道的。当年长毛也成功过,还定都金陵,封了那么多王!可今日那个太平天国在哪里呀?那么多王侯将相在哪里呀?一个曾相国就打得他们屁滚尿流。你说是不是呀,义夫?”

边义夫想说不是,可看看母亲的脸色,终没敢。

李太夫人的脸色并没因儿子的乖巧而有所舒展,口气亦益发严重了:“我知道那个女强盗来找你准没好事,果不其然,是伙你谋反!你往日和她在一起胡闹倒也罢了,我眼睁眼闭,只当没看见,万没想到,你们今日竟要谋反!这真是一代强似一代呢!你那短命的爹也只是胡嫖滥赌,你倒好,比你爹更高强了,要反了!你给我说说,你们老边家可还有谁像个人?二十五年前,你那不争气的爹……”

边义夫这时已看出了母亲李太夫人的不良意图:老人家又企图对边氏家族进行系统指控了,心里有些烦,乖巧的模样收起了,手一挥,颇为不耐地打断了母亲的话头:“好了,好了,娘,你甭说了,这些陈谷烂芝麻的事我都听一百遍了!”

李太夫人厉声道:“就算你听了一百遍,我还得说一百零一遍!”

边义夫见母亲火了,只好赔着笑脸说:“娘,我……我也不是不让你说,你老人家那话回头再说行不行呀?总……总得先让我到屋里看看儿子吧!”

李太夫人这才暂时罢了休,和边义夫一起去了边郁氏的房里。

母子都挺好,后来被命名为边济国的儿子,正在边郁氏怀里安然躺着,像一团凭空落下来的肉,让边义夫感到既陌生又羞愧。

边义夫壮着胆子,在儿子毛绒绒的小脸上摸了摸,皱着眉头对边郁氏说了句:“这……这孩子咋这么难看呀。”

边郁氏没敢做声。

倒是李太夫人接上了茬,说:“你刚落生时还不如他……”

李太夫人指控的意志是坚决的,守着刚刚落生的边氏第三代,即泪眼婆娑,开始了对边氏前两代男人劣迹的追溯。

这追溯总是从二十四年前的那个风雪夜开始。

那个风雪夜已刻在李太夫人的脑海里,再也抹不去了。

经年不息的回忆,不断丰富着那风雪夜的内容,使得李太夫人对那风雪夜的述说每一回都不尽相同,可基本事实却是一样的,那就是:边义夫的父亲边兴礼和新洪巡防营的刘管带争风吃醋,为一个唤作“小红桃”的女人,在新洪城里的“闺香阁”打起来了。边兴礼被刘管带用五响毛瑟快枪打断了双腿,活活冻死在雪地里。李太夫人得信后,连夜赶往新洪,把边兴礼的尸体背到知府衙门,抱着还在吃奶的边义夫,历时三载,告准了刘管带一个斩监侯。

这事当时是很轰动的。

城里的白家戏班子还编了出《青天在上》的戏文唱了好几年。

边义夫小时候看过那出戏。

记得最清的就是,戏台上扮母亲的女戏子一点也不像母亲,比母亲要好看得多。还记得那阵子有不少人给母亲做媒,要母亲再嫁,母亲都回绝了,带着他守寡至今,独自撑起了边家门户。

因此,母亲今天也就取得了指控边家爷们的绝对权力。

辛亥年秋天的那个夜晚,李太夫人追溯的历程照例从那个风雪夜开始,骂过了边义夫的老子,又骂边义夫。

最后,李太夫人抹着红且湿的眼睛总结道:边家正是因为有了她,才没在边兴礼和边义夫手中败光,才会有今日这平和温饱的好日子。

“你说是不是呀,义夫?”李太夫人问。

边义夫带着两代男人的羞惭,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娘!你的功德不但是我,就是咱整个桃花集的老少爷们都知道哩!”

李太夫人有了些满足,才又叹着气说:“义夫呀,这许多年过去,我也想开了,再不指望你能进学考取功名,——咱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根本不是那块料!可我也不甘心,我已想好了,来年就给你捐纳个功名,也算对得起你们老边家了!”

边义夫觉得母亲实在荒唐:他都替革命党造上炸弹了,她老人家竟还要去给他捐纳功名!

嘴上却不说,怕一说又引出母亲涕泪交加的教训。

李太夫人上了当,以为自己获得了完全的成功,遂指着边郁氏和边郁氏怀里的边济国说:“义夫,你今日没和那女强盗走是对的,日后也得听娘的话,好好守着你的老婆、儿子过日子,别去附逆作死……”

边义夫对母亲郑重地点着头,心里却有些悔,觉得自己方才还是跟霞姑走的好,——早知儿子今晚能平安落生,他真就跟霞姑去风光了。而若走了,现刻儿也就不用装着样子奉迎自己母亲了。

又想到,母亲这回是真错了,——这回不是长毛起乱了,这回是革命,革满人皇上的命!大清真就靠不住了哩!没准这回就能成功,没准就能……

十五年之后,边义夫才把心里想的这番话公开说了出来,那时,李太夫人已过世了,他是向笔直地立在大太阳下输诚三民主义的四师官兵训话时说的。

他说:“……凡伟人者,皆有不同常人之远大目光。举一个例:兄弟当年投身辛亥革命时,就具有了远大目光,兄弟知道武昌城头的炮响,意味着一场民族革命。而家母看不到这一点,她老人家只看到眼前的那片天地,以为大清王朝打下了不可动摇的万年桩。武昌都成立军政府了,黎菩萨都做了军政府大都督了,家母还要为兄弟向满清的朝廷捐纳功名!这就大错特错了嘛!若是兄弟当时真依了家母,哪还有今天?而今天,大势又变了,军阀混战的局面就要结束了,我们不接受蒋总司令三民主义的旗帜,未来之中国就将没有我们的地位!凡有头脑的大人物,无不看出了这一点……”

可惜的是,在辛亥年秋天的那个夜晚,边义夫尚未成为大人物,他在母亲李太夫人眼里是个不可造就的浪荡儿;在大了他六岁的夫人边郁氏面前是个偷鸡摸狗的坏男人;甚至在自己两个女儿面前也没有做爹的尊严;这就让他丧失了对自身伟大的自信。

李太夫人走后,有一阵子,边义夫也怀疑起了自己投身的革命事业。

边义夫眼前老出现挨杀头的场面,还见着常卖大烟与他的钱管带狞笑的脸。

因此,边义夫便觉得,就算武昌已成了功,革命的前途仍是很渺茫的,闹不好这好端端的革命就会变作一场谋反,——果真如此的话,他就得及早从革命中抽身,而且也没必要再去投奔霞姑和她操持的起事了……

然而,终是拿不准未来局面的发展。

这便痛苦起来。

边义夫先是躺在边郁氏母子床对面的一张躺椅上吸大烟,后就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弄得满脑门的官司。

这时,门轻轻叩响了,家人兼同党王三顺的大脑袋探了进来。

边义夫精神一振,这才想到和王三顺去好好合计合计。

3

王三顺和边义夫是革命同志。

两个人虽然一个是主子,一个是下人,但却从小在一起长大,趣味相投。特别是大前年,二人被装在同一只柴筐里被强盗共同的绑了一回票之后,其关系益发变得割头不换了。

边义夫在女强盗霞姑的感召下决定革命,王三顺便也决定革命了。

决定革命的王三顺仍然把边义夫看做主子,也仍然是一副骨瘦如柴的老样子。王三顺这人从小到大都只长骨头不长肉,便显得头出奇的大。头因其大,坏水也就格外的多。

边义夫被王三顺的大头勾引着出了边郁氏的房门,正要把自己的痛苦说与王三顺去听,王三顺却先开了口,伸着一颗大头很神秘地问边义夫:“边爷,霞……霞姑奶奶像似……像似走了吧?”

边义夫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王三顺乐了,长臂往边义夫瘦削的肩头上一搭,笑嘻嘻地道:“那就好!那咱就有好事了!”

边义夫拨开王三顺的长臂,很厌烦地说:“有啥好事?这年头!”

王三顺俯到边义夫耳旁道:“嘿,边爷,这年头还真有好事呢!集北的尼姑庵新来了两个小尼姑,最多不过十六岁,嫩着哩,一掐就滴水!咱们今夜去爬回墙头咋样?!”

边义夫一怔,连连摆手说:“算了算了,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烦!”

王三顺说:“烦啥呀?炸弹都造了十好几个,炸药也备了,边爷你只等着大乱一起,改朝换代就是。到时候边爷你那是高官尽做,骏马尽骑了,——只是边爷发了可别忘了我,我可是帮边爷您谋反造过炸弹的……”

边义夫马上想到母亲李太夫人关于谋反作乱的话,便很生气,唬着脸说:“什么大乱一起改朝换代?!什么谋反?!谁谋反?这是革命!你小子懂不懂?我叫你看的那本《革命军》,你倒是看了没有?”

王三顺怪羞惭地道:“边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我这人一看书就犯困,再……再说我……我也看不懂……”

边义夫说:“看不懂可以问我么!你问了么?”

王三顺更不好意思了:“那……那书早叫……早叫我撕着擦腚了……”

边义夫气得直摇头,连连叹气说:“你这人真是……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王三顺道:“边爷,你也别雕我了,咱还是到尼姑庵去爬墙头吧!”

边义夫说:“不去!不去!你没看出我一肚子心思么!霞姑奶奶来你也看见了,小少爷出生你也知道的,还有……还有就是咱新洪城里立马要举事了,你狗东西还伙老子去爬墙头,这不是不识时务么!”

王三顺道:“那好,你不去我去……”

边义夫认真火了:“你也不许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儿个正是用着你的时候,走,走,现在就跟我到地窖商量事去!”

王三顺虽说不情愿,可终是边义夫的下人兼同志,并且,终是一贯信仰着边义夫的,便随边义夫去了他们的革命据点——地窖。

在地窖里,边义夫似乎无意地说出了母亲李太夫人对革命的看法,和自己对时局的踌躇。

王三顺听罢便说:“边爷,老太太的话不能听哩!她又没看过《革命军》,哪懂啥天下大势?懂天下大势的只有边爷你。不是我王三顺捧你,别人不知道你,我是知道你的。你这人决不是等闲之辈!你现如今窝在这里受老太太的气,就是因为缺个天下大乱的好时候,一旦这好时候来了,边爷你就直上青云了!——那话是咋说的?哦,对了,‘好风凭力,送我上青云’……”

边义夫忧郁的心里有了些许快乐,可却把那些许的快乐掩饰着道:“我倒不指盼青云直上,只想和革命党人合力推倒满清的龙座,为咱大汉民族讨回个公道。”

王三顺说:“对呀!对呀!这是大人物的雄心壮志呀!其实呢,你心里也是想好了的,什么老太太,什么满门抄斩,你才不怕呢!就是刀压脖子,你仍是要去革命的。革命这种事,就是专为你们这种大人物准备的,边爷,你说是不是?”

边义夫点点头:“倒也是。”

王三顺得意了,搂着边义夫的肩头,更热烈地说:“边爷您想呀,您有房子有地,不愁吃,不愁穿的,不去革一回命,还能去干啥?我要是您,也得去革命……”

边义夫心里感动着,——在筹划革命的最困难的时候,家里主仆二十多口人中,也只有王三顺看出他是不同寻常的大人物,鼓励他去革命。

于是,心头的血水一热,真就以为自己是大人物了,边义夫稍一踌躇便道:“那……那咱就狠狠心干到底,到得新洪举事那日,就……就一起去参加!”

王三顺说:“那自然……”然而,王三顺那日的心思却不在革命上,见谈得好,又建议去尼姑庵爬回墙。

边义夫先还庄严着,坚持说,这革命前夜断不可如此荒唐。

王三顺又好言相劝:“革命党也是人嘛,也吃荤腥嘛!边爷你可不知道那两小尼姑有多嫩……”

边义夫不提小尼姑“嫩与老”的问题,皱着眉头想了想,却问:“这个……这个新来的小尼姑会不会是官厅的小探子呀?”

王三顺只一怔,便道:“对对,边爷,你这估摸有道理,这小尼姑十有八九就是官厅的探子!边爷你想呀,这两个小秃X为啥早不来晚不来,偏在城中要起乱,咱们要谋反的时候来?只怕有文章呢!”

边义夫这才说:“……那……那咱去看看也好,若那两个小尼姑敢做官厅的探子,咱……咱就把她们治倒……”

王三顺兴奋地道:“对,治倒就睡了她们!——边爷,我不和你争,还是您先挑……”

边义夫矜持着没答腔,心里却想,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哩!

小尼姑不是新洪城里的荡妇,就算爬墙成功,也不是那么容易上手的。

况且,庵里还有两个凶狠可恶的老尼,去年秋里爬墙,就吃了老尼的扁担。——不过,倒也是有趣,就算吃了扁担,也还是有趣的。

摸捏着小尼姑的酥胸软肉,听着那番尖声细气的惊叫,实能让人全身的血都热起来。这可比到新洪城里去嫖那些主动贴上来的臭肉要好玩得多。

万没料到,那夜竟倒霉透顶。

小尼姑的酥胸软肉没摸到,尖声细气的惊叫没听到,还差点儿闹出了大麻烦。

到了尼姑庵墙外,王三顺托着边义夫的屁股,让边义夫先爬上了墙。

边义夫趴在墙头上本应该看到点啥的,却因着鬼迷心窍啥也没注意看,“扑通”一声就跳下了墙。

依着墙往起站时,边义夫才发现,斋房的山墙前有两匹马屁股在赫然地晃。

心中顿时有些慌,想爬上墙逃回去又办不到,边义夫便急切地要墙外的王三顺快跳过未,和他有难同当。

王三顺不知道墙里已经很危险,仍很卖力地攀墙,嘴里还不住声地小声嚷着:“边爷,你别叫,我就来,就来了……”

恰在这时,黑暗中窜出几个人影,把边义夫扑倒了。

已在墙头上探出了半截脑袋的王三顺,一看大事不好,不知是存心要背叛自己的主子,还是心里太慌,身不由己了,“轰然”一声,跌落在墙外的杂草丛中,就此不见了踪影。

边义夫却心存妄想,被几个大汉按在地上了,还尖声冲着墙外喊:“三顺,三顺,你……你快过来……”

一个大汉将雪亮的刀压到边义夫的脖子上。

边义夫一下子老实了。

被提溜到斋房,往灯烛前一站,边义夫方发现是一场虚惊:坐在斋房正中间椅子上的,不是别人,却是霞姑,两旁站着的人也是霞姑手下的前强盗,现民军同志,便笑了,说:“霞妹,误会,误会了!”

霞姑不同往常,他笑得那么甜,霞姑偏就不笑,冷漠地看着他,紧绷着俊脸问:“啥误会了?这半夜三更的到这儿爬墙,想干啥呀?”

边义夫嘴一张,想把自己关乎小尼姑是不是官厅探子的问题提出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霞姑不是凡人,说这理由骗不过她,没准反会让她生疑。

于是,便想如实招供,卖了自己的革命同志王三顺,说明白自己是在王三顺的挑唆下,到这儿来爬墙戏小尼。

可这念头只一闪,马上又自我否定了,觉得仍是不行:自己下午还想和这女强盗亲热,眼下又来爬墙,咋也说个过去。

霞姑见边义夫不说,又冷笑道:“你狗日的该不是要坏我和弟兄们的大事吧?”

边义夫可没想到霞姑会这么疑人,觉得很委屈,遂急切地说:“嘿,霞妹,我的好霞妹哟,咱们谁跟谁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我……我帮你们造炸弹,还会坏你们的事么?”

霞姑哼了一声:“这可说不定!”又说:“你别怪我疑你,我是不能不起疑的:我下午专去接你,你不跟我走,现在却又来爬墙……”

边义夫听霞姑说到下午的事,才想到了一个绝好的理由,便说:“下午……下午我被娘看着走不了,你……你却硬要我走;这会儿我追过来了,你却又疑我……”

这话说得聪明,霞姑怔了一下,绷着的俊脸舒展开了,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边义夫面前,手指往边义夫额头上一戳,嗬嗬笑道:“好你个狗日的边哥!我原以为你胆小,革命不成功便不敢来。没想到,你今夜就追来了!好,就冲着你有这个胆,举事时我们就委桩大事让你去做!”

边义夫心中一紧,问:“啥大事?”

霞姑说:“还没定哩!没准就派你率一路敢死队攻打知府衙门,——哦,你也坐吧,我们把起事的安排再好好议上一议……”

边义夫只好在一张条凳上坐了下来,硬着头皮参加了新洪举事前的一次军事联络会议,并且在那次会上成了西路民军的两大司令——铜山的李双印和白天河的同党。

这件阴差阳错的荒唐事,在边义夫发达之后,也变成了很辉煌灿烂的一笔。

边义夫嗣后回忆起这件事时,曾和自己的独苗少爷边济国说:“……那夜我们哪是去和尼姑胡闹呢?我有那心思么?你不要听你三顺叔瞎扯,我确是去开会的。当时很险哪,武昌点的那把火能不能在全国烧起来,大家心里都没数,咱这里义旗一举是得道升天,还是粉身碎骨,那就更说不清了……”

说这话是在省城督府里,是一个夏日,天很热,已做了督办的边义夫光着膀子躺在烟榻上抽大烟,信手抓起烟灯作为武昌,捡了两个烟泡当做汉口和汉阳,烟枪一横算条长江。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起义的武昌新军占了汉口、汉阳,立脚未稳,清朝政府就急了眼,起用了袁项城。项城由彰德南下誓师,猛攻武汉三镇。汉口陷落,汉阳、武昌告急,这时,各国列强的兵船又云集长江,表面上说是严守中立,炮口却直指武昌,实际上都心怀叵测哪。一些已宣告独立的地方,一看情况不妙,心里活动了,又想取消独立。这时,我们各地党人咋办呢?只一个办法嘛:那就是,不计后果,不计得失,加紧起事。在尼姑庵会上,霞姑奶奶就黑着脸说过,现在已没有退路了,三天之后,不是我们把新洪知府毕洪恩的狗头挂到城头上去,就是把我们的脑袋挂上去……”

4

然而,不管边义夫事后如何表白,霞姑都绝不相信边义夫半夜三更到尼姑庵来是为了追寻革命,——边义夫不是这种人,也没这份胆。

故而,边义夫在对面的条凳上一坐下来,霞姑便瞅着边义夫的脸膛,揣摸起边义夫的真实意图来,有一刻还把边义夫想得很坏,怀疑边义夫是官府的探子。

那当儿,西二路民军的李二爷李双印正指着新洪城里的四座城门,在讲城中绿营和巡防营的布防,筹划起事之日攻城的事。

边义夫装模作样的听,眼风却一直往她脸上、身上飞。

这才让霞姑骤然想到,边义夫的到来似乎与自己有点关系。

这狗日的八成还是为了想和她亲热才苦苦追来的。在边家大门口时,她就看出来了,边义夫一直魂不守舍,那神情直到最后一刻仍是希望她能留下来过夜的,她未允他,他才又追到这里。

这让霞姑多少有点动容,瞅边义夫的眼光便温和了,且在李双印说完自己的主张后,让边义夫也说说。内心里是很想让边义夫当着李双印、白天河这些当家弟兄的面,给她争些脸面。

边义夫颇感突然,可霞姑让他说,却又不能不说,于是便问:“刚才……刚才李二爷说的是打城吧?”

李双印点点头:“对,打城。边先生有啥高见?”

边义夫笑笑:“没啥高见。二爷已说的很地道了。只是兄弟以为,这城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必打的。真要闹到打城那一步,事情就麻烦了。你们想呗,新洪城城墙城堡那么坚实,又架着铁炮,得死多少人呀?更要命的是,万一久打不下,弟兄们的军心散了,岂不坏了大事?所以,兄弟以为,与其把力量用在打城上,倒不如多花些功夫去运动守城的钱管带……”

李双印说:“这事你甭提了,我们早就想过了,不行!钱管带不会认我们是革命军,只会认我们是匪,他那巡防营剿了我们这么多年,眼下就会听我们的了?”

白天河也说:“边先生,李二爷说得对,咱只有打,做最坏的准备。”

霞姑却执意要边义夫显出自己的高明,偏对边义夫道:“边哥,你说的有道理,再说下去,——你狗日的想咋着去运动钱管带?人家把咱看成匪,咱还咋去运动?”

边义夫脱口便说:“钱管带把你们看成匪,却不会把我看成匪,前年我不是还被李二爷绑过一回么?你们看,我去运动运动如何?!”

霞姑一怔:“你去?你就不怕钱管带把你杀了?”

边义夫说:“钱管带就是不愿和咱们一起举事,也不至于就把我杀了。这人没做管带以前,和我一起玩过几年虫,还卖过烟土给我,和我有些交往。再者,眼下武昌那边又成功了,不少省也在闹独立,他必得想想天下大势嘛。”

李双印、白天河仍不赞同运动钱管带。

李双印说:“霞姑奶奶把边先生看做宝贝,怕你在钱管带手里送掉小命,我倒不怕这个,只怕你老弟运动不成,反把我们起事的日子暴露了,让钱管带防个早。”

白天河应道:“是哩。须知,武昌就因为起事前不慎,暴露的早了,才差点儿出了大乱子。”

这就让边义夫很难再说啥了,李双印因着当年绑过他,从心里是瞧不起他的,他知道。白天河是李双印拜把子的兄弟,自然也会看他不起。能看得起他的唯有一个霞姑。

边义夫看看李双印和白天河,最后把目光落到霞姑身上,怪泄气地道:“霞妹,该说的我已说了,咋办你们定夺吧,我又不想争功。”

霞姑一时也没主张,就在斋房里踱起步来,踱到后来,桌子一拍,下了决心,对李双印和白天河说:“狗日的,咱就让边先生去运动运动钱管带!没准就能成事!”

然而,霞姑的决心一下定,边义夫却又怕了:方才霞姑说的一点不错,万一钱管带不念旧日的交情,和他母亲李太夫人一样把革命视做谋反,他闹不好真要送命的。

这么一想,边义夫遂立起来对霞姑道:“霞妹,既然李二爷、白四爷他们都不主张运动,我看就算了吧!”

霞姑走到边义夫身旁,用一双软手按住边义夫的肩头说:“边哥,你听我的,这事我做主了,就这么干。你明日就进城去找钱管带,不要说是我们让你去找的,只说是省城革命党让你去找的。我回头给你一张革命党联络起事的帖子让你带着……”

李双印一听霞姑这么说,也不反对了,手一拍道:“好,霞姑奶奶这主意好,只说是省城里的革命党去联络,不说我们,等起事那日,钱管带让出西门和老北门,让我们成了大事,想悔也来不及了……”

这就把边义夫推上了梁山,边义夫对运动钱管带的事再也推托不开了,只好做出一副很有信心的样子应了下来。

霞姑因此便很高兴,觉得边义夫在革命的紧要关头的表现真是不错,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看着被灯烛映红了脸膛的边义夫,霞姑头一遭有了恍然若梦的幸福感,从心里认为,自己真的有点喜欢上边义夫这浪荡子了。

其实,边义夫本来应该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前年春上,是李双印手下的弟兄,而不是她手下的弟兄,把边义夫和王三顺背贴背一块绑了,一车推到了铜山山里。

她是到铜山找李双印议事,才在锁票的木栅笼里见着边义夫的。

当时的情形,霞姑现在还记得很真切。是一个傍晚,山上的雾很大,她和李双印谈完了事,从山神庙里出来,就听得近处有人在唱唱,是《青天在上》里的一段,怪好听的。她立住脚听了一会儿,问李双印:“谁唱的?”

李双印说:“一个肉票,才绑来的。”

霞姑说:“看看去。”

于是,便由李双印引着去了,到了大山洞的木栅笼前。

边义夫果然立在笼里唱,旁边那大脑袋的王三顺,蹲坐在地上,拉着一把并不存在的胡琴,用嘴在替边义夫伴奏,二人全无忧愁的样子。

李双印说:“你们还乐呢,再过几天没人来赎票,老子就撕你们。”

边义夫不唱了,对李双印说:“二爷,你撕谁都别撕我,我值钱呢!我娘就我这么一个独养儿子,她咋着也会叫人来赎的。”

王三顺也说:“李二爷若是不放心,就先把我放了,我把钱给你老人家带进山。”

李双印却不理边义夫和王三顺了,指着边义夫转脸对霞姑说:“这人你知道是谁么?就是当年《青天在上》戏文里唱过的那个落难少爷。”

边义夫忙道:“哎,二爷,那戏文里唱的可不是我,唱的是我娘。”

李双印说:“我知道是唱的你娘,可也有你么,——对证公堂那一出里,你娘抱着你,你又哭又闹,你娘便唱……”

霞姑便对李双印说:“二哥,你既知道人家边家孤儿寡母不容易,咋还绑人家?咱杀富济贫,替天行道,可不能伤天害理哟!”

李双印道:“也不是专捡这边少爷绑的,是那日回来的路上顺手绑的,再说,当时咱也闹不清他是谁……”

霞姑说:“现在既闹清了,就放了吧,给姑奶奶我个面子。”

李双印很爽快,说了声“行”,立马便让手下的人把边义夫和王三顺都放了出来。

王三顺一出牢笼,当即跪下给霞姑磕头谢恩。

边义夫却不跪,只愣愣盯着霞姑看,且说:“姑奶奶这么俊,也……也做强盗呀!”

李双印火了:“你小子活腻了还是咋的,敢说霞姑奶奶是强盗!”

霞姑笑道:“二哥,你看你,咱原本就是强盗,还怕人说么?”

边义夫说:“就是嘛!”

霞姑却又对边义夫道:“只是我们做的这强盗,和一般的强盗却不同。在一般强盗手里,早割了你的耳朵去催赎了,我们就不割……”

边义夫说:“你不知道,李二爷原也要割的,他说过,后天再没动静,他就割了……”

李双印笑了,说:“我是吓唬你,就算霞姑奶奶不给你说情,我也不会真割你的耳朵。”

霞姑手一摊道:“看看,我说不割就不割吧?!”

后来他们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些啥,现在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晚由李双印做东,在山神庙里喝了一回酒,次日一早便带着边义夫和王三顺下山了。

当时,她对边义夫并没啥特别的好印像,只觉得这人挺白净,面孔也满讨人喜欢,如此而已。

不曾想,到了铜山脚下,临分手,边义夫竟不想走了。

边义夫让家人王三顺回去向母亲李太夫人报个平安,自己要跟霞姑到桃花山去看风景。

霞姑哭笑不得,骑在马上低头瞅着边义夫说:“桃花山是远近有名的强盗窝,只有姑奶奶这种男女强盗,没啥风景好看!”

边义夫一把抱住霞姑的腿,笑道:“那我也去,——就去看强盗。”

霞姑也笑了,探身抓住边义夫脑后的粗辫子,在手上把玩着说:“你若是去看强盗,倒不如做强盗了。”

边义夫道:“行,就跟姑奶奶你去做强盗吧!”

然而,边义夫进了桃花山不到半个月,李太夫人便由王三顺引着找到了山里,硬迫着边义夫离了山。

边义夫的强盗没做成,只和她做成了一段露水姻缘。

嗣后,边义夫又到山里来过几次,她也到桃花集边家去过,只是双方都再不提做强盗的话了。

霞姑觉得边义夫是个人物,有时候也让人捉摸不透。

你若说这人胆子小吧,碰到当紧当忙的关口上,他胆子偏就很大。往日这样,现在还这样。

你要说他胆子大吧,他在自己母亲面前简直像个兔子。

那夜,霞姑已预想到了李太夫人可能的阻挠,临散前,又对边义夫交待道:“运动钱管带的事,你说做就得立马去做,别让你家老太太知道。”

边义夫这时已悔青了肠子,听到霞姑提到了老太太,又觉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便说:“老太太只怕已知道了,——我跳墙时你们一抓我,和我一起来的王三顺就跑了,他准要去和老太太说的。这王三顺滑头哩,一边做着我的同党,一边呢,又奉老太太的意思监视我,我拿他实是没有办法的……”

霞姑道:“这话你别说了,运动钱管带这事不是我提的,却是你提的,你现在不能推了……”

边义夫说:“谁推了?霞妹,你想想,我要是怕死,想推,当初还说它干啥?再者让你霞妹说,我老边是怕死的人么?!”

霞姑道:“你不是,我知道的,你明日去钱管带那里运动,我呢,就等着你那边的好消息了。”

边义夫沉吟了一下说:“好,我尽力吧!”

5

朦胧醒来,大太阳已当顶照着了,一缕剑也似的白光直射到炕沿上。

光中有尘埃飞舞,堂屋对过的西房里有婴儿的啼声,这都让边义夫警醒。

边义夫想到了边郁氏和新得的儿子,又想到了要到城里去运动钱管带,才下了很大的决心,把眼睁定了。

睁定了眼仍不想起,只望着房梁发呆。

这时,王三顺在外面敲起了窗子,一声声唤着:“边爷,边爷……”

边义夫支起脑袋一看,正见着王三顺贴在半开着的窗子上的脸,那脸上满是讨好的笑。

这让边义夫及时想起了王三顺昨夜的不忠,——昨夜若不是误会,若是真碰上了官厅的暗探,他岂不完了?

边义夫便想狠狠骂王三顺一通,让这狗东西长长记性。

可终于没敢,怕嚷起来,昨夜的事被母亲李太夫人知道,引来极不必要的麻烦。于是,边义夫只朝窗外的王三顺瞪了一眼,就穿衣起来了。

王三顺偏在窗外表功说:“……边爷,昨夜真急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呢!我都想好了,你要天亮还不回来,我就得去和老太太说了……”

边义夫心里更气,操起身边的一件袍子,往窗台上一抽,骂道:“你小子还有脸说?快滚!”

王三顺身子向后闪了闪,并不滚,又说:“看看,急眼了吧?其实昨夜的事能怪我么?我又不知道墙那边有人,再说了,要是我先爬过去,边爷你咋办呀?谁托你上墙呀?啊?”

王三顺的声音越来越大,事情随时都有可能败露,边义夫心里真急了,趿着鞋要往院里去。

走到堂屋,西房里的边郁氏隔着半开的门看见了,喊边义夫过去看孩子。

边义夫不能不过去,就硬着头皮过去看了看自己的儿子,且强笑着夸了句:“这孩子……这孩子也……不算太难看的。”

夸罢就走了。

到院里和王三顺一照面,边义夫脸上的笑便收起了,虎着面孔对王三顺道:“昨夜的事你别再提!咋夜我是抬举你,你狗东西偏就不识抬举!”

王三顺有些摸不着头脑:“边爷,你……你咋说抬举我?这……这是哪扯哪呀?”

边义夫道:“哪扯哪?昨夜民军的三个司令都来了,知道不知道?”又信口开河道:“我原想保你个第二路队长,你狗东西偏就跑了……”

王三顺那当儿就有很非凡的官瘾,一下子认真了,伸着颗大头问:“边爷,你……真要保我个队长啊?”

边义夫道:“可不,我已被举了个参谋官,那么大的权,保你个队长还不是一句话么?!”王三顺悔了,脚一跺:“嘿,我的个边爷来,事先你咋瞒着我?我要早知道底细,也……也就不跑了……”

边义夫道:“我就想试试你这人靠得住还是靠不住!没想到,你真是靠不住的,我在墙里面那么喊你,你还是跑了。”

说罢,边义夫不再理睬王三顺,只让王三顺独自在那里后悔。

自己去洗了脸,又用“美丽牌”牙粉漱了嘴,便去吃饭。

吃过饭,边义夫估摸着王三顺后悔得差不多了,才剔着牙迈着方步,到了王三顺房里,很坦荡地把霞姑给他的那张革命党的帖子给了王三顺,对王三顺说,再考验他一回,要他代表革命党去运动新洪城里的钱管带。

王三顺既想做官,却又怕死,不想自己去冒险,便怯怯地看着边义夫明知故问:“只……只我一人去,你……你边爷去不去呀?”

边义夫仍在剔牙,把剔出的一块什么东西“呸”的一声吐出后,说:“我去不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王三顺并不死心,又道:“你边爷不去,怕……怕是不行吧?”

边义夫很严峻地说:“我不能去,我一去就暴露了,革命这种事最怕一个暴露。懂不懂?”

王三顺很为难,说:“我去只怕也不行,钱管带不会信我的。”

边义夫怂恿道:“会信的,我每次去找钱管带玩虫、买大烟土不都带着你么?钱管带认识你,还老在我面前夸你机灵哩!”

王三顺根本没有自信,说:“起事造反,闹革命,多大的事呀,我这做下人的去说,人家能当真?边爷,我看还是得你和我一起去才好。”

问题明确提了出来,边义夫推不脱了。

转而想想也是,王三顺终是下人,钱管带恐怕真不会拿王三顺的话当回事。

边义夫这才死了让王三顺替他革命的那份歪心思,对王三顺道:“好,好,就我们两人一起去吧!事不宜迟,咱现在就走……”

在二进院子的月亮门口,迎面碰上了母亲李太夫人。

李太夫人正指挥着一个老妈子在二进院里抓鸡。

大小姐和二小姐很卖力地参与着对那只老母鸡的堵截。

两个小姐踢倒了花盆,打翻了花架,正搞得院里一团糟。

李太夫人很气,立在月亮门口,先骂大小姐、二小姐,后就骂那无用的老妈子。

然而,见到边义夫和王三顺过来时,李太夫人却不管她们了,只警惕地盯着边义夫和王三顺问:“你们这又是要去哪?咋就这么忙呀?”

王三顺冲着李太夫人讨好地笑着,嘴一张就是一个谎:“也……也不算忙!这个……这个边爷说,说好不容易得了个少爷,要到……要到城里给往日的师爷报个喜……”

下面的话不好编了,转脸问边义夫:“是哪个师爷来?”

边义夫说:“是钱粮巷的赵师爷,我娘知道。”

李太夫人认为自己儿子总算懂事了,便有了点满意,看着边义夫点点头:“那就快去快回吧!一路上小心点,别惹事,如今闹革命党,世面太乱,别再又被谁绑去!”

边义夫和王三顺应着,兔子似的窜过了月亮门,想到牲口棚里去牵马。

不料,李太夫人又是一声断喝:“回来!”

边义夫不知哪里又出了毛病,在牲口棚门口转过了身。

李太夫人说:“义夫,我可再给你说一声,你进城要敢和作死的革命党私通,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边义夫点头应道:“是的,是的,娘,我知道,知道哩。”

见边义夫牵马,李太夫人又说:“别骑马,就骑驴去,驴稳当!”

只好骑驴去。

牵驴上路时,正是大中午。

天色尚好,秋日的太阳很温和地挂在湛蓝的天上,天上有朵朵白如棉絮的云头。刚上路就起了风。

风吹得云头翻来滚去,通往新洪的官道上黄叶漫卷,尘土飞扬。

边义夫骑在自家的黑毛驴上,眯眼看着天,很感慨地对王三顺说:“革命就是这样风起云涌的!”

王三顺牵着驴走在官道正中,也时不时地抬头看天,嘴里应着:“真的呢,真就风起云涌哩。”

边义夫又说:“只是……只是,天有不测之风云,倘或革命不成功,便就是谋反了,那可真要杀头的。三顺,你可怕呀?”

王三顺道:“你当爷的都不怕,我怕啥呀!”

边义夫点点头:“这很好,我觉得咱这革命会成功的,——就算不成功,官府也杀不了咱的头,咱不等它来杀,就先上桃花山了。”

王三顺道:“那是,谁那么痴,会等官府来杀头呀?!”

又问:“要是咱这革命革成了功,边爷你估摸你能发达到啥地步?”

边义夫说:“真成了事,咱就发大了,我觉得凭我这份才,好歹又是个秀才,总能放个正七品的知县吧。三顺,你说呢?”

王三顺说:“我看边爷你能做标统!你要做了标统,就保我个管带吧?”

边义夫手直摆:“你胡说,你胡说。我这人带兵是不行的,什么千总、把总,标统、管带都不是我做的,只那县太爷才是我做的。我做了县太爷,就让你做个……做个刑名师爷,哦,不行,你这人太粗,只能做个衙役头。”

王三顺道:“我才不做衙役头呢!我是一定要去带兵的。”

边义夫说:“我都不能带兵,你还能带兵呀……”

那时,边义夫的野心就这么一丁点儿大。

不说没想过要当割据一方的督军、督办,甚至没想过会去带兵,最大的希望也只不过想做个知县。

这就让王三顺笑话了他整十年——

民国10年冬,在省城督军府,边义夫为了对邻省的赵督军用兵,把自己的八万兵马组建成讨贼联军,自任总司令兼第一军军长。

在战前的军事会议上,他让和他一起参加民元革命的弟兄站出来,——有七个人站了出来,其中有一个就是王三顺。

王三顺时任讨贼联军第一军少将副军长兼第三师师长。

边义夫说:“三顺,你他妈的也少将阶级了,当时可没想到吧?”

王三顺说:“谁有前后眼呀?你边爷当时不也没想到么?那日咱到新洪城里去运动钱管带,你还说过你不能带兵呢,最多只能做个正七品的县知事。”

众将领都笑。

边义夫被笑恼了,桌子一拍说:“不错,我当时确没想过要带兵,更没想过要把买卖盘得这么大。然而,英雄造时势,时势也会造英雄,老子就是时势造出的英雄!你们不服不行!我告诉你们,你们要记住了:从今以后,谁不服老子谁就给老子滚蛋!你就是资格再老,就算是皇亲国戚也他妈的得给老子滚蛋!”

王三顺这才老实了,嗣后,再不敢提这话,只更努力地去敬仰边义夫,一直到第三次“讨贼”失败,战死黑河,才对满面泪水,悲痛欲绝的边义夫说:“边爷,你……你别哭我!我他娘的这辈子跟着你,也……也算够本了!你……你别怨我又提那回,——那回去运动钱管带,若……若不是老天爷保佑,还有……还有咱自己的精明,咱……咱早送命了……”

6

许多年过去之后,王三顺仍不能忘记起事前新洪城里的那一派肃杀恐怖气氛。他和边义夫是从老北门进的城,在回龙桥上就远远地看见,把守城门的巡防营兵勇不少,对进城出城的可疑者都搜身抄检。

城门楼上还挂着革命党的首级,记不得是三个还是五个。

首级是装在木栅笼里的,都风干了,仍未取下来。

木栅笼下有一排告示,书着被斩首者的罪状。

到了城里,在皇恩街上又见着几个官府的衙役用铁绳锁着两个白面书生在往大狱里押。

四下的街巷里巡防营和绿营的官兵随处可见,时而还可看到奋蹄驰过的马队。

王三顺心里怯了,下了皇恩街,一钻进小巷里便试探着问边义夫:“边爷,你……你看这阵势,咱还真去运动钱管带呀?”

边义夫怔了一下,说:“当然要去运动的,咱们为啥来的呀?!”

王三顺觉得边义夫有些呆,又俯着边义夫的耳朵道:“人家现在正满城抓革命党,咱……咱这不是往人家刀口上撞么?”

边义夫不做声了。

王三顺进一步道:“边爷,你想呀,倘或你是钱管带,你会放着好生生的管带不当,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去和挨杀头的革命党私通么?”

边义夫心里没了底,叹了口气说:“叫你这么一讲,我也拿不准主意了。”

王三顺道:“边爷,主意好拿着呢!咱早回家就是!回去也别说咱就没运动,只说运动了,人家钱管带不干。”

边义夫想了想说:“形势……形势如此的严重,也……也只好这样了。”

遂即又很认真地说:“这倒不是我们存心要骗霞姑奶奶他们,而是……而是钱管带十有八九不会跟咱干的。”

王三顺道:“对,对,这是不用说的,钱管带要是有一丝革命的意思,还会这么杀革命党么?你看看城门口挂的那些人头!”

因着城中的恐怖,王三顺一心想着要早点回去。

边义夫却不同意,说是半个多月没进城了,今儿个难得进一回城总得会会朋友,再找个能消魂的地方耍耍才好。

王三顺马上想到汉府街“闺香阁”的那帮姐妹,心就痒痒的,于是,赞同了边义夫的主张,很快乐地跟着边义夫往汉府街走。

革命前夜,“闺香阁”仍像往常一样热闹,院里灯红酒绿,笑声一片,琴瑟之声不绝于耳。

二人熟门熟路进了院子,就被倚在回廊里的两个姐妹拖住了。

胖的说要他们请酒。

瘦的说要为他们烧烟。

两个姐妹浓妆艳抹,不论胖的抑或瘦的都很老相。

王三顺看了都不中意,边义夫自然就更不中意了。

可又不好说,就被人家硬拖到了楼梯口。

这当儿,老鸨母毕刘氏托着水烟袋过来了,救了他们的驾。

毕刘氏对那两个姐妹说:“你们拉啥呀?这二位大人是找荣姑娘和梅姑娘的,我知道。”

又对边义夫说:“边爷可是有一阵子没来了吧?昨天荣姑娘还在我向前哭呢,说是想你想得不行。”

边义夫问:“荣姑娘在么?”

毕刘氏说:“在的,在的,——像似知道你要来,今日便没出条子。”

边义夫谢了毕刘氏,就要往楼上荣姑娘房里去。

王三顺忙追着边义夫走了两步,小声问:“边爷,你不管我了?我……我这边的花账咋办?”

边义夫说:“老规矩,我一起结。”

王三顺又道:“赏钱我总得有两个吧?”

边义夫这才掏了两把碎银子给了王三顺。

王三顺把碎银子揣好,毕刘氏又走过来说:“你那要好的小梅姑娘也在哩!只是房换了,在楼下南屋,我领你去……”

这让王三顺有点为难,——他不想去找小梅姑娘,小梅姑娘太土气,又不会唱唱,他想新找个会唱唱,并且漂亮有浪味的姑娘好一回,就说:“我自己去吧!”

毕刘氏非要带他去,这一来,就把他送进了小梅姑娘的怀里。

小梅姑娘正来着月经,王三顺开初并不知道,待得知道,啥都晚了。

看着倒在床上的那一堆诱人的白肉,王三顺什么晦气不晦气的都顾不得想了,直弄得满床的血水,仍是捣个不停。

到后来才发现,自己身上也满是污血,大腿、肚皮都红湿一片。

王三顺后悔起来,一把抓过小梅姑娘的衣裙在自己大腿、肚皮上擦,一边骂小梅姑娘坑人,故意用撞红的晦气来毁他。

小梅姑娘说:“不是我要毁你,却是你要毁我。你这人太粗,没一丝一毫怜香惜玉的心,一见面没说上几句话,就要弄我,——你可问过我身上舒服不舒服?”

王三顺眼一瞪说:“什么怜香惜玉?我不懂!我花钱到这儿来就是为着玩婊子的!”

小梅姑娘很气,揩着身上床上的血迹说:“那好,那好,你已弄完了,你走吧!”

王三顺却不知该往哪走。

王三顺知道,边义夫不是他,和荣姑娘不泡上三五个钟点是断不会离开“闺香阁”的,他除了在小梅姑娘房里呆着,哪里也去不成。

于是,王三顺便恶毒的笑着走到小梅姑娘身旁,用粗大的手掌拍着小梅姑娘的光屁股说:“老子才不走呢!老子歇过乏,过一会儿还操你的臭X!”

小梅姑娘讥讽说:“有本事,你现在就来!”

王三顺惭愧了,说:“我歇歇,也让你歇歇……”

因着要“歇歇”,王三顺便藉着小解的由头,到院中看风景。

不料,没看到别个做那事的好风景,抬眼竟看到了巡防营的钱管带。

钱管带穿一身团花缎夹袍,正站在回廊上和两个年少俊俏的姐妹笑闹,一手搂着一个,两手竟插到了两个姐妹的抹胸里。

见了王三顺,钱管带先一愣,后就笑着走过来问:“哎,你家老爷呢?”

王三顺指着楼上说:“在上面呢!”

钱管带笑道:“在荣姑娘那里听琴是不是?你告诉他,回头我也去听,——我还有桩事要和他商量呢。”

王三顺说:“行,我现在就去和边爷说。”

上楼到了荣姑娘房门口,果然听得房里有阵阵琴声传出,趴在门缝中一看,身材纤细的荣姑娘正坐在边义夫怀里抚弄琴弦,还时不时地回首去亲边义夫的脸。

这益发让王三顺觉得吃了大亏,——梅姑娘说他不知怜香惜玉,可梅姑娘有人家荣姑娘俊么?有人家那缠绵的滋味么?

因着心里的那份委屈,一恼之下就敲了门。

边义夫开了门问:“干啥呀,你?”

王三顺心里不愉快,便与自己的主子开了玩笑,说:“边爷,你不是要找钱管带么?现在钱管带来了,就在楼下等你。我看……我看运动一下钱管带或许能行,人家钱管带还说要找你商量呢。”

边义夫不信,眼睁得很大:“真的?钱管带真来了?”

王三顺说:“我还会骗你么?不信我现在就给你喊来——”

边义夫忙道:“别,别……”

然而,已经晚了。

王三顺存心不让边义夫好过,扭头冲着楼下叫将起来。钱管带应声上了楼。

麻烦就这样惹下了。

钱管带那日原只想强卖些新到的大烟给边义夫,敲边义夫一点小小的竹杠,根本没想到革命党的问题,边义夫偏试探着扯起了革命党。

钱管带倒也会装。

白日里,钱管带还在四处捉拿着革命党,现刻儿却做出一副同情革命党的样子,说什么:如今这里独立,那里独立,大清天朝已是风雨飘摇,不知哪日一觉醒来,就会变了朝代。

边义夫上了当,真以为钱管带可以运动,当下便把革命党的帖子掏了出来,拿给钱管带去看。

钱管带看过帖子,很认真地问:“边先生,你可是革命党?”

这关键的时候,边义夫倒多了个心眼,只摇头,不点头。

钱管带又问:“你既不是革命党,哪会有革命党的帖子?”

边义夫说:“这你就别问了……”

钱管带偏要问:“你把它给我看是啥意思?”

王三顺这时已觉出情况不对,未待边义夫答话,便插上来道:“边爷那意思您老还不明白么?我们是报告呀,报告给官府,把革命党全抓住杀头!”

钱管带冷冷一笑,莫测高深地说:“倘若我他妈的就是革命党呢?”

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

边义夫和王三顺都不敢做声了。

钱管带又盯着他们看,看了好半天才说:“咱都别玩戏法了,这戏法不好玩哩!不论咱过去关系如何,这会儿,你们都得跟我走一趟。这一来,兄弟就得罪二位了——”

钱管带冲着边义夫和王三顺一抱拳:“兄弟先给二位把情赔在前面了。”

当下,钱管带把带来的兵勇唤上了楼,两人扭一个,把边义夫和王三顺扭下了楼,拉拉扯扯出了闺香阁。

直到梦也似的成了钱管带的俘虏,边义夫和王三顺还不知道钱管带到底是哪一路的?

是革命党?

是官府的爪牙?

往哪边想都像。

去的地方也不清楚。

不是大狱方向,也不是巡防营住的三牌楼,却是一路奔西,下了汉府街,又过了状元巷,最后竟到了一座门口有一对石狮子的大宅院里。

进了大宅院,钱管带让他们和押解他们的兵勇们在门房候着,说是先要去禀报一声,径自走了,过了好长时间也没回来。

边义夫知道大事不好。

趁着兵勇不备,边义夫对王三顺说了句:“咱……咱啥都不能认……”

王三顺点了点头,很坚定地“嗯”了一声。

7

钱管带到来时,新洪知府毕洪恩正为各地独立的消息犯愁。

一张湖北军政府多天前出的《中华民国公报》,毕洪恩看了一遍又一遍,越看心里越烦。

明摆着,湖北、湖南、江西、山西是完了,上海、江苏、浙江也完了,这些地方的新军、民军已起事独立,并通电拥护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

四川估摸也靠不住,保路同志会早就在闹,如今已是如日中天,易帜独立只是个时日问题。

天下已经大乱,且会越来越乱,大清的江山看来是保不住了。

更要命的是,省上的情况也不妙。

省城天天有准备起乱的消息。

同盟会和共进会的革命党人两次往抚台衙门扔炸弹,逼得老抚台天天禁街,天天抓人、杀人,可革命党偏就抓不尽,杀不绝。

现如今,连新洪城里也出了革命党,——五日抓了十二个,是绿营江标统抓的,老抚台一声令下“杀”,便杀了。

后来,又抓了几个疑是革命党的人,江标统未报巡抚衙门,也未让他得知,自作主张就给杀了。

这些杀掉的人,都奉老抚台的命令,悬首示众,可仍是压不住暗地里爆涌的反潮。

这几日,已接下向的密报,道是革命党炸弹队已进了新洪城里,要和桃花山、铜山里的三股土匪里应外合,一举拿下新洪,成立大汉政府。

又有消息说,同盟会和共进会在运动巡防营,他外甥,——巡防营钱管带明拿革命党,暗助奸人谋反,也不知是真是假?

正想着自己外甥,门外便来了禀报,说是钱管带到。

毕洪恩一怔,把那张《中华民国公报》收了,又定了定神,才对进来禀报的家人说:“让钱管带进来,我正要见他。”

片刻,钱管带进来了,匆匆给毕洪恩请了安,就把革命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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