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驶入景国的时候,已经进入隆冬了。天上大雪搓棉扯絮似的下,地上的人都围着厚厚的皮衣棉衣,远远看上去,像一个个长条形的粽子,分不清男女老幼。
盛京繁华,超出了阿星的想象。她这些年总是听说景国朝政凋敝,灾害频发,民不聊生,没想到竟然还有如此盛况。
商船驶入港口,开阔的江面上,一望无际铺满船只,再往前是那高耸的城墙,绵延不绝,不知又多长。城墙里面厅殿楼阁,峥嵘轩峻,树木山石,蓊蔚洇润,大雪覆盖之下,确实一派繁华人间,烟火升平。街上坊市勾栏,人来人往,男配金扇,女带面纱,宝马香车,如水如龙,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哪里来的半点凋敝的样子?
朝发城,城墙围四方,城门开十六,大街二十四条,大江由西至南绕城而过,西北一方群山巍峨,耸立在旁,称为近畿山,皇上围猎的御用围场,便设在那近畿山脉之上。猎宫伟岸,中有清泉,乃是皇族携眷休憩的好场所。
围场里马蹄声起,一片忙碌。皇太子华延德正在围场冬猎,骏马驰骋,追得那些山野禽兽四处逃散。
有一只野猪已经被侍卫们堵在角落里,就等着皇太子施展箭法,百步穿杨。
箭已离开弓弦,在空气中飞舞,嗖嗖作响,只听得一声嘶鸣,野猪中箭倒下,周围响起一片喝彩之声。
猎犬如风一般扑向中箭的野猪,侍卫们紧跟着过去,将今日猎到的个头最大的猎物四脚绑在一根棍子上,抬了出来,给太子过目。
忽然有侍卫骑马快步而来,在离皇太子远远的地方滚下马来,边跑便说:“报——太子!正王爷回京了!”
太子皱了皱眉,弓弦松了下来,道:“哦?他还知道回来!”
“太子,有何吩咐?”
“冬季围猎,本是皇家大事,今年父皇卧病,四弟又离京多年,本来只剩下我和他,他却偏偏要学那起下野的文臣,要去什么云游四海,简直荒谬!你叫他回府一趟之后,速来猎宫见我!”
商船靠了岸,早有正王府的人马前来迎接。侍女扶着阿星下了船,看见岸边马车轿辇,男女仆人,更兼带刀侍卫,个个低眉顺目,静静恭候华延正的大驾。
华延正下了船,便有正王府总管上前请安:“王爷金安,王爷这一走就是几个月,府上都等急了。”
“府上一切安好?”
“都好。王爷您走后,赵美人生了位小公主。您可回府看一眼,便去猎宫吧。太子殿下催着呢。”
“哦?王爷府上又添了小公主么?真是恭喜。”严思照听了,上前拱手道。
“同喜同喜,再过数月,越兄也要身为人父了。”
“小公主在哪里?我要去看小公主。”阿星扶着侍女的手走过来说。
“不急,我们这就上路吧。福全,这便是我信中提到的商人朋友,这是越思,还有他的夫人。”
福全连忙躬身拱手道:“参见越公子,越夫人。”
一行人上了轿辇,在人马浩浩荡荡的簇拥之下行至正王府门前。正王府大门口早有正王妃邹静儿率一众姬妾丫鬟仆妇等候,看见华延正下了马车,便欢欢喜喜的迎上去道:“王爷可算回来了,让臣妾好等。”
华延正拉着王妃的手寒暄了几句,将阿星介绍给她们。严思照是外客,不便见内府家眷,因此从侧门先去客房休息了。阿星想看小公主,因此阿茶阿酒跟着她留在这里。王妃和阿星互相见了礼,华延正又问:“梅儿身子如何?”
梅儿便是赵美人的名字。邹静儿是当今皇后的侄女,而赵梅儿则是昭贵妃最小的堂妹,两个人都出身世家。
“梅儿很好,在暖阁里好生调养着呢。小公主可伶俐,每天只是睡。”
华延正大步跨入王府正门,道:“走吧,去看看梅儿和公主。”
阿星迫不及待要去看刚出生的小公主。跟着华延正和王妃穿过正殿楼阁,绕过回廊,进了里间暖阁里。暖阁里热气很足,进屋的人都先脱了大衣裳。赵梅儿坐在床上先说:“恕臣妾失礼了,不能迎接王爷大驾。”
华延正赶紧上前握住她的手,道:“不必多礼,你辛苦了。如今要好生休养。”
赵梅儿满面红光,丝毫不见虚弱气息,含笑道:“是,臣妾遵命。”
王妃叫人给阿星搬来椅子,阿星便坐下,闻到空气里淡淡的血腥气和浓浓的奶腥味,微微有些不适。又看看赵梅儿微胖的,银盘一般的脸颊,满眼皆是身为人母的幸福神色,心中有些触动,腹中那团小小的血肉,好像也在呼唤她一般。
母亲……她听见腹中的小人儿这样叫她。
“快去抱小公主来,给王爷瞧瞧。”赵梅儿对乳母说。
阿星听见这话,不由得伸长了脖子。听见外面衣屑窸窣,有一个妇人抱着小公主进来了,华延正将那一团锦被包着的小家伙接在怀里,嘴里嘟嘟哝哝的斗她玩耍。
王妃在旁边道:“王爷您看,真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公主,梅儿妹妹这次立了大功了。”
“自然是大功一件,自然要赏。封你为良人,可好?”
“梅儿多谢王爷!”
华延正看着怀里的女儿,又看看阿星,道:“你也来看看她。”
阿星这才凑上前去,总算看见了锦被下面的那一团粉色。一个和严思照的拳头差不多大的小脑袋露出来,脸上的皮肤皱皱的,五官都挤成一团,看上去丑丑的。可那粉嫩的模样,还是叫人爱不释手。阿星忍不住伸出一根指头去碰了碰她的下巴,感受到婴儿细嫩的肌肤,觉得那么神奇。
“她为什么闭着眼睛?”阿星好奇的问。
正王妃笑一笑道:“小娃娃刚出生,都是这样的,整天睡觉。”
“这样把她抱来抱去,也不会醒么?”
“不会的,”赵梅儿说,“不过可以把她叫醒,难得父王回来了,总得叫她见一见。”
说着就伸手过去轻轻揉着小家伙的脸,叫着:“小妹,小妹?”
小东西的小脑袋动了动,眼皮慢慢往上,眼睛睁开来了。那一双小眼睛黑乎乎的,懒懒的看了看周围的人。
“呀!”阿星不可思议的叫起来,小婴儿的眼睛睁开那一瞬,才会让人强烈的感受到这是一个活物。
“小妹,快看,这是父王。”赵梅儿轻抚着小公主的脸蛋说。
华延正抱着小家伙轻轻抖了抖,道:“长得真好,沉甸甸的,有七斤没有?”
正王妃道:“王爷说的真准,不多不少,正好七斤呢!”
“正好七斤?那叫她七儿吧。”华延正道。
“七儿?很好。这孩子的生辰便是初七呢。王爷再给想个大名吧。”
“嗯……”华延正低头沉吟一番,“她生在冬季,如今又是雪天……”
“是了,今冬雪特别多呢,明年定是一个好收成,百姓不再受饥饿之苦,当真是再好没有了。”
“皇子皆是从‘正’字,公主还没个定数呢,长公主名‘银贞’,不如就叫她‘银雪’吧。”
赵梅儿听了,很是欢喜。阿星看的眼馋,也想抱一抱银雪公主。乳母在一旁教她如何抱孩子,如何托住她的头和腰,阿星将那一团软绵绵的小人接过来,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
银雪抬眼看了她一眼,懒懒的又睡过去了。
赵梅儿无奈又宠溺的说:“这孩子真贪睡。”
“小娃娃哪个不是这样?这时候多睡,将来才能长得好呢。这孩子像妹妹,长大肯定又是一个小美人儿了。”
“是啊,希望她平安长大才好,做母亲的也别无他求。”赵梅儿说着,眼底蒙上一层阴影。
她前年怀孕产下一个男婴,不满周岁却得了惊风症,便夭折了。如今正王爷和王妃听她这样说,知道她是思念亡子,连忙劝她道:“一定能平安长大的,再有什么病和灾,她的哥哥都帮她挡了,如今还能有什么。”
“你放宽心思,这回小公主的身子,我一定请太医亲自调理,太医是再不离身的。”
如此这般劝说一番,赵梅儿的脸色才又恢复了神采。阿星抱了一会儿孩子,乳母上来说小公主该吃奶了,她才恋恋不舍的把孩子交给乳母抱下去。
赵梅儿产后也需要休息,阿星方告了别,从暖阁出来,同正王爷到厅上喝茶。华延正请严思照也出来,正王妃不便见男客,便带着女眷们先走了,只留了婆子们在外面伺候。严思照他们身边自有自己的丫鬟,想必也不用正王府的人。
厅上摆好了茶水点心,三人落了座。严思照看着阿星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便问:“看见小公主了?”
“看见了。”
“怎么样?”
“好小,好软呢!”阿星说着拿手比划起来,“她的头还没有你的拳头大呢,软软的,像刚出生的小羊羔,那双眼睛黑黝黝的,好像凉月山的岩石。”
严思照道:“那倒是和你有几分相似呢,你的眼睛也像凉月山的岩石。”
华延正忽然“咦”了一声道:“越公子这么一说,******的容貌还真和我们银雪有几分相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