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身处下层还是身居高位,一个人的“仕途”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得意时飞扬跋扈,逆境中则一蹶不振,这样的人注定一事无成。相反,如果能做到顺宠而不骄,败而不馁,则显示出一种雍容宽广、能做大事的气度,这种气度足以让你逢凶化吉。
唐武则天时代,是一个政坛动荡纷纭的时代,新贵迭出,倏忽辄去,卿相与囚徒之间的转换更是须臾之间,宠辱的变故,随时可以降临到每一位宰相身上。在这一问题上,此时的三位名相狄仁杰、魏元忠与张说都能做到宠辱不惊,泰然处之,而其他诸相则相去甚远。我们先看狄仁杰。狄仁杰是深得武则天倚信的一位重臣,在则天称帝时代,他三度为相,也几次被贬,甚至险些被处以极刑,但不管是何境遇,他都是坚持操守,不缘物移情。武则天后期对狄仁杰的宠任可谓登峰造极,朝会之际,多直呼其为国老而不称其名。狄仁杰好当廷谏诤,坚持不变,而则天多屈意从之。一次,随则天出游,一阵风过,将狄仁杰头巾吹落,其座骑也惊奔不止,则天命太子追上前去,拉住马缰,这在当时是莫大的殊荣。在朝拜时,武则天也常不让其叩拜,说:“每见公拜,朕亦身痛。”而且,还免除了狄仁杰例行的宿值,并告戒并为宰辅的几位大臣道:“自非军国大事,勿以烦公。”狄仁杰病逝之际,武则天涕泣道:“朝堂空矣!”朝中每有大事难以决断时,她便感叹道:“天夺吾国老何太早邪?”
面对如此优遇,许多臣子可能会忘乎所以,他们或者骄奢淫佚,或者擅弄权柄,或者结党营私,以私废公。而狄仁杰却秉以公心,俭约奉公,从不阿顺奉迎。比如,在用人问题上,狄仁杰一直谢绝请托,荐用贤士,而不是利用权势,任用亲旧。一次,武则天曾问狄仁杰:“朕欲得一佳士用之,谁可者?”狄仁杰道:“未审陛下欲何所用之?”则天道:“欲用为将相。”狄仁杰向她推荐道:“必欲取卓荦奇才,则有荆州长史张柬之,其人虽老,宰相才也。”武则天即擢张柬之为洛州司马。几日后,又向狄仁杰问人。仁杰道:“前荐张柬之,尚未用也。”则天道:“已迁矣。”狄仁杰道:“臣所荐者可为宰相,非司马也。”则天又将张柬之升至门下。除荐举张柬之外,还荐举了姚元崇、桓彦范、敬晖等数十人。这些人物都成为一时名臣,因此,有人对狄仁杰道:“天下桃李,悉在公门矣。”仁杰则坦然地说:“荐贤为国,非为私也。”
优宠之时如此,受辱被囚之时,狄仁杰也是尽忠不二,坚守道义,并不随波沉浮。他被来俊臣诬陷下狱后,佯装畏惧酷刑,招供谋反,等待机会,上奏诉冤。这时,大理判官王德寿以为有机可乘,想让狄仁杰供出另一位大臣杨执柔与他同党,想以此作为擢升的功劳,他把这一想法直接告诉了狄仁杰。他说:“尚书定减死矣,德寿来受驱策,欲求少阶级,烦尚书引杨执柔,可乎?”狄仁杰立即长叹道:“皇天后土使仁杰为此乎!”又将头撞柱,血流满面,王德寿只好作罢。
玄宗时的一位名相张说则从另一个方面体现了宠辱不惊的气度。张说以其才学,备受玄宗赏识。玄宗建集贤殿后,广招儒术雅士为学士,又准备任命张说为集贤殿大学士,以区别于他人。但张说不肯接受,他推辞道:“学士本无大称,中宗崇宠大臣,乃有之,臣不敢以为称。”后来,学士们宴饮于集贤院,群贤毕至,成为一时盛举。按惯例,在这种场合下应以官爵为准,官爵高者先饮。张说此时虽贵为宰相,但不肯先饮,他认为:“吾闻儒以道相高,不以官阀为先后。大帝(即太宗)时长孙无忌以元舅,每宴不肯先举爵。长安中,与修《珠英》,当时学士亦不以品秩为限。”于是,与诸位学士引杯同饮。
在中国古代政治舞台上,对宠辱问题把握得最好的宰相,李泌当算作一位。他处在安史之乱及其以后的混乱时代,为唐王朝的安定上言上策,立下了殊功,但他贵而不骄,激流勇退,恰当地把握住了一个宠臣、功臣的应有分寸,善始善终,圆满地走完了自己政治的一生。
李泌少时聪慧,被张九龄视为“小友”;成年后,精于《易》,天宝年间,玄宗命其为待诏翰林,供奉东宫,李泌不肯接受,玄宗只好让他与太子为布衣之交。当时李泌年长于太子,其才学又深为太子钦服,因此,常称之为“先生”,两人私交甚笃。这位太子就是后来的肃宗皇帝。后来,李泌因赋诗讥讽杨国忠、安禄山等人,无法容身,遂归隐颍阳。安史之乱爆发后,玄宗至蜀中,肃宗即位于灵武(今宁夏永宁西南),统领平乱大计,李泌也赶到灵武。对于他的到来,肃宗十分欢喜,史称:“上大喜,出则联辔,寝则对榻,如为太子时。事无大小皆咨之,言无不从,至于进退将相亦与之议。”
这种宠遇实在是世人莫及,在这种情况下,李泌依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平静如水。肃宗想任命他为右相时,他坚决辞让道:“陛下待以宾友,则贵于宰相矣,何必屈其志!”肃宗只好作罢。此后,李泌一直参与军国要务,协助肃宗处理朝政,军中朝中,众望所归。肃宗总想找个机会给予李泌一个名号。
肃宗每次与李泌巡视军队时,军士们便悄悄指点道:“衣黄者,圣人也;衣白者,山人也。”肃宗听到后,即对李泌道:“艰难之际,不敢相屈以官,且衣紫袍以绝群疑。”李泌不得已,只好接受,当他身着紫袍上朝拜谢时,肃宗又笑道:“既服此,岂可无名称!”马上从怀中取出拟好的诏敕,任命李泌为侍谋军国、元帅府行军长史。元帅府即天下兵马大元帅太子李亻叔之府署。李泌不肯,肃宗劝道:“朕非敢相臣,以济艰难耳。俟贼平,任行高志。”这样,他才勉强接受下来。肃宗将李亻叔的元帅府设在宫中,李泌与李亻叔总有一人在元帅府坐镇。李泌又建议道:“诸将畏惮天威,在陛下前敷陈军事,或不能尽所怀;万一小差,为害甚大。乞先令与臣及广平(即广平王李亻叔)熟议,臣与广平从容奏闻,可者行之,不可者已之。”肃宗采纳了这一建议,这实际上是赋予李泌朝政全权,其地位在诸位宰相之上。当时,军政繁忙,四方奏报自昏至晓接连不断,肃宗完全交付李泌,李泌开视后,分门别类,转呈肃宗。而且,宫禁钥匙,也完全委托李泌与李亻叔掌管。
面对如此殊遇,李泌并不志满气骄,而是竭心尽力,辅助肃宗,在平定乱军、收复两京以及朝纲建设上,都建有不可替代之功,实际上是肃代两朝的开朝元勋。
平定安史之乱后,肃宗返回长安,李泌不贪恋恩宠与富贵,向肃宗提出要退隐山林,他说:“臣今报德足矣,复为闲人,何乐如之!”肃宗则言:“朕与先生累年同忧患,今方相同娱乐,奈何遽欲去乎!”李泌陈述道:“臣有五不可留,愿陛下听臣去,免臣于死。”肃宗问:“何谓也?”李泌答道:“臣遇陛下太早,陛下任臣太重,宠臣太深,臣功太高,迹太奇,此其所以不可留也。”可以说,李泌的这五不可留,还是十分深刻的,尤其是“任臣太重、宠臣太深、臣功太高”更是三项必去的理由。身受宠荣,能冷眼相对,不沉迷其中,这是难得的政治家气度。肃宗听后,有些不以为然,劝道:“且眠矣,异日议之。”李泌则坚持道:“陛下今就臣榻卧,犹不得请,况异日香案之前乎!陛下不听臣去,是杀臣也。”说到这儿,肃宗有些不高兴了,反问道:“不意卿疑朕如此,岂有如朕而办杀卿邪!是直以朕为勾践也!”李泌还是坚持道:“陛下不办杀臣,故臣求归;若其既办,臣安敢复言!且杀臣者,非陛下也,乃‘五不可’也。陛下昔日待臣如此,臣于事犹有不敢言者,况天下既安,臣敢言乎!”
肃宗无可奈何,只好听其归隐嵩山。代宗李亻叔即位后,又将他召至朝中,将他安置在蓬莱殿书阁中,依然恩宠有加。但此时,李泌却居安思危,感受到了他与代宗之间的微妙变化。当李亻叔为太子时,局势动荡,其皇储之位也不稳定,因此,他视李泌为师长,百般倚重,而李泌也尽心辅佐,几次救其于危颠。现在,他是一国之君,对于往昔的这位师长、勋旧固然有道不尽的恩宠,但也有种种道不明的不安与不自如。
这时,朝中有一位专权的宰相元载,这位宰相大人,与李泌是截然相反的人物。他凭借代宗的宠任,志气骄逸,洋洋自得,自认为有文才武略,古今莫及。他专擅朝政,弄权舞智,僭侈无度。曾有一位家乡远亲到元载这儿求取官职,元载见其人年老不堪,猥猥琐琐,便未许他官职,写了一封给河北道的信给他。老者走到河北境内后,将信拆开一看,上面一句话也没有,只是签了元载之名,老者十分不悦,但既已至此,只好持此信去拜谒节度使。僚属们一听有元载书信,大吃一惊,立即报告节度使。节度使派人将信恭恭敬敬地存到箱中,在上等馆舍招待老者,饮宴数日。临行时,又赠绢千匹。这可见元载的威权之重。
就是这位元载,见李泌如此被信用,十分忌妒,与其同党不断攻击李泌。在李泌重回朝中的第三年,也就是大历五年(公元770年),江西观察使魏少游到朝中寻求僚佑,代宗对李泌道:“元载不容卿,朕今匿卿于魏少游所,俟朕决意除载,当有信报卿,可束装来。”于是,代宗任命李泌为江西观察使的判官,这与李泌在朝中的地位可谓天上地下,太不相称,但李泌还是愉快地远赴江西。
客观地说,元载是不容李泌的,但元载虽为权臣,毕竟只是文人宰相,未握兵权,代宗若要除他,易如反掌,但值得玩味的是,在元载与李泌的天平上,代宗明显地偏向了前者,所以,要提出种种借口与许诺。
李泌到江西后七年,也就是大历十二年,代宗方罢元载相,以图谋不轨诛元载及其全家。元载倚宠专权,下场可悲。一年以后,大历十三年年末,代宗方召李泌入朝。李泌到朝中后,君臣之间有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代宗对李泌道:“与卿别八年,乃能诛此贼。赖太子发其阴谋,不然,几不见卿。”对这一解释,李泌似乎不能接受,他对答道:“臣昔日固尝言之,陛下知群臣有不善,则去之。含容太过,故至于此。”对此,代宗只好解释道:“事亦应十全,不可轻发。”
李泌到长安刚刚安顿下来,朝中新任宰相常衮即上言道:“陛下久欲用李泌,昔汉宣帝欲用人为公卿,必先试理人,请且以为刺史,使周知人间利病,俟报政而用之。”这一建议,可以说是十分荒唐。李泌自肃宗时即参与朝政机要,多次谢绝任相的旨意,而肃宗也实际上将他视为宰相。代宗即位,召其至朝中,也是要拜为宰相,但李泌又拒绝就任。如今常以代宗欲用李泌为由,要将他放为州刺史,应当是秉承了代宗的旨意。所以,第二年初,代宗便任命李泌为澧州刺史,澧州是偏远州郡,对于这一明显带有贬谪含义的任命,李泌未发一言,还是再次离开长安,走马上任以后,李泌又改任杭州刺史。就这样,这位多次拒任宰相的政治家,在疏远与排斥中,常年在外流连,远离朝政。但李泌从未心灰意冷,无论是在江西,还是在澧州、杭州,他都勤于政务,“皆有风绩”。
至德宗在奉天(今沈阳)被围,又将李泌召至,不久,任命宰相,但李泌还是平心待物,淡泊自然,真正体现了宠辱不惊的宰相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