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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1939年夏天的那个晚上,一向只做投机生意的三伯伯,破天荒地答应去做一桩不赚钱的买卖:利用银行的便利条件,帮助新四军管理一笔海外捐助的款项。三伯伯成功地用这笔款子做了投资,在1939年到1941年之间,这笔钱部分解决了新四军的医药费用,但是他拒绝去收共产党的佣金。因为他认为,收了佣金就等于被雇佣,他不愿意涉足政治,他只希望王沐天能够平安,这样他才对得起王家,对得起他深爱多年的朱玉琼。也许在他看来,这只是一场纯粹的交易。

桑霞和三伯伯在那个晚上谈话之后的第二天便离开上海,回南洋去筹募资金。从南洋回来后,地下党组织出于安全考虑,直接派她去了皖南龙岩的新四军军部,王沐天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见到她。组织另外派了一个老同志到果品批发站来领导王沐天和小包,他们的药品输送站在十六铺一直坚持到1940年春天。

1940年的春天,王沐天进入中国抗日军政大学第五分校学习,随后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

同年,王沐天正式参加皖南地区新四军,和他一起参军的还有小伙伴小郑,他们的另外两个伙伴小刘和小高早在去年便跟着洪望楠走了——制造打击日寇的飞机,这是他们俩认定的最有效的抗战工作。

虽然吃住条件艰苦了一些,但紧张有序的生活让王沐天感到无比充实,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刚到新四军根据地的几个月,是他一生中最开心、最振奋的时间。既学习战争理论,又参加实战演习,还能够经常见到桑霞……当然,这是他的一个小秘密。

可以看出,一年多的锻炼在王沐天身上发生了明显效果。他依然年轻,但你会发现他和去年已经有了很大不同:他的眼睛时不时透出一种奇怪的东西,那是与他年龄不成正比的成熟和坚定。

1940年的上海,空气里漂浮着几丝诡异,充斥着暧昧和肃杀的味道。如果为这两者寻找代言人,三伯伯和平野谷川无疑是最佳人选:三伯伯依旧波澜不惊地喝着他的红酒,抽着他的雪茄,打着他的弹子;一向低调的日本商人平野谷川却浮出水面,摇身一变成了日本少佐——他本来就是军人,商人只不过是一种掩饰。

三伯伯干净利索地出杆,随着一声脆响,一只球撞在另一只球上,球沿着奇妙的路线来回滚动,然后两只球同时落袋。他直起身,一向含而不露的面孔上,微微有些得意之色。

他身边依然是那个荷兰球友凡达伦,是球友,也是生意伙伴。

凡达伦漫不经心地鼓掌,他的兴趣显然不在球上,而是国际局势:“东条英机取代禁卫摩当了首相之后,美国还在跟日本谈判,有什么谈头?罗斯福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能更充分地备战。不过日本未尝不是借谈判拖延时间,做世界大战的准备。今年五月德国占领了法国,日本就开始落实他们的计划了,因为希特勒把英国和美国的注意力引开,日本就能彻底掀翻荷兰殖民政府在印尼的控制,把印尼的石油资源夺到手,同时占领缅甸,切断滇缅公路,这样重庆政府得到外国援助的通道就断了。假如日本人的计划能实现,他们的亚洲霸主地位基本就确立了。”

看到三伯伯在很认真听着他的信息和分析,凡达伦继续说:“不过希特勒也希望日本能把美国拖住,即便美国参战,也会被日本困在太平洋上。最近希特勒跟斯大林又不亲了,说不定要撕毁《德苏互不侵犯条约》。用不了多久,斯大林就会跟日本缔结互不侵犯条约,斯大林不愿意一面对付希特勒,一面对付日本,两线作战会很消耗的。想要细节吗?”

三伯伯问:“价钱呢?”

凡达伦笑笑,对于这个老客户他很放心:“一会儿慢慢谈。”

三伯伯坐了下来:“关于中国国内的消息,你有什么新鲜货色?我指的是各方面的消息。”

凡达伦压低声音说:“我有一个无价的消息:日本人通过中介,准备给蒋介石设宴。”

三伯伯有些兴奋了:“消息可靠程度?”

“百分之八十五。”凡达伦观察着三伯伯的反应,“还想听国内消息吗?国民党在黄桥一仗吃了一记大亏,现在已经下定决心要狠狠收拾共产党。他们会来一个大动作。”

三伯伯神情变了:“什么样的大动作?”

“比如,造出一个口实,再次改编新四军。叫是叫改编,其实就是取缔编制。”

一个服务生进来,对三伯伯悄声说有电话找他,三伯伯轻声向凡达伦道歉,走出弹子房。

朱玉琼的声音在电话里一直颤抖:“出了大事了!我们的亲家公给日本兵打得七窍流血,还给他们捉到宪兵队去了!”

“我们的亲家公”,这话是有背景的,三伯伯和朱玉琼已经秘密订了婚,在王沐天入党的那天。

洪涧琛正在圣约翰大学课堂授课,平野谷川带领十几个日本宪兵冲进讲堂,他给洪涧琛定的罪名是:辱没大日本国的荣光和尊严。一番激烈冲突之后,日本兵拔出寒光闪闪的刺刀,学生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受人尊敬的教授被抓走。

平野少佐和书记员坐在日本宪兵队拘留所的审讯室,浑身血迹的洪涧琛被拖了进来,安置在一张椅子上。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刚刚遭受过一顿殴打,痛得不断抽冷气,身体不断从椅子上往下滑。平野担忧地看着对面面色如土的老人,他担心洪涧琛会忽然中途断气,那样麻烦就大了。

“洪教授,把你这样有名望的教授带到这里,实在是无奈,也是一场不愉快的误会,现在我们就来清除这场误会。只要在这份文件上签名,马上就可以放你出去。”他向身边的看守使眼色,看守拿着上面印有“悔过书”几个字的文件,走到洪涧琛面前。

平野把悔过书递到洪涧琛面前:“签下你的名字,就可以回家了。”

洪涧琛睁开血肿的眼皮,看了一眼铅印的格式化的悔过书,闭上眼睛。

平野笑得有些勉强:“不要这样高傲嘛!你也给我下不来台了,是不是?你签个名,我们大家都可以下台。你现在就可以回家!”

老教授纹丝不动。

“哦,我知道你顾虑什么。放心,所有签了名字的悔过书,我们特高课会秘密存档,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人,说话一贯算话。”

审讯室一阵沉默,只有洪涧琛吃力的呼吸声。平野用手指头敲了敲桌面,洪涧琛仍然没有反应。

平野站起身,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冒犯大日本帝国,总要赔个礼吧?哪怕是私人之间,赔礼道歉也很正常。悔过书就是赔礼。西方人被冒犯,还会跟你决斗呢。”

看着一脸平静和淡然的洪涧琛,平野突然用拳头猛砸桌面:“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儿子洪望楠是国民党飞机制造专家,正在指挥他的工人造飞机对付我们大日本皇军!”

洪涧琛一动不动,一副任杀任剐的超然。

平野冷笑:“你要是不签字,就再也见不到你心爱的儿子了!”

走廊里突然传出一阵惨叫,显然不是一个人的声音,洪涧琛听到叫声,微微睁开眼,平野注意到他的神色,缓缓地说:“这几个人马上就要到刑场送死去了,你要不要跟他们一样?”

电话铃响起,平野抓起电话,是他的上级三岛大佐:“美联社和法新社的电台都广播了这个消息,你要马上想办法把这个老头的案子处理掉,他要是不投降,就尽快地秘密处决他。在上海的西方人都自命不凡,总觉得他们是民主自由的使者,好像他们才是亚洲人的救世主,假如这个老教授的问题处理不妥,日本人会被他们宣传成迫害学者、反文明的野蛮民族,他们已经在这样攻击谩骂我们了……”

平野恭恭敬敬地询问:“那您的意思,什么时候秘密处决?”

“看他的悔过情况,假如他悔过,我们可以利用这份悔过书做宣传,堵上西方新闻界的嘴!”

“给他多长时间的限期?”

“最多到明天夜里。”

院子里传来几声枪响,受到震动的洪涧琛睁开眼睛,看着窗外云淡天高的秋日天空。

被枪决的人微弱的最后呼号和呻吟随之传来,接着又是几声零星的枪响。

洪涧琛哆嗦了一下结了一层血壳的嘴唇。几只鸽子飞过窗外洒着阳光的蓝天,鸽哨长鸣,似乎在为无名殉难者哀歌。

万里晴空的尽头,飞机的轰鸣渐渐近来,这声音似乎充满不祥,很快,一架架飞机掠过热带森林的树梢,飓风一样摇晃着整个森林。

设在雷允的中央飞机制造厂的某车间的一个战斗机内,洪望楠在检查一架刚刚修好的小型客机的通讯系统,旁边站着一个美国工程师。洪望楠对助理小刘说:“请闻辛总工程师来看一下,这方面他是内行。不管怎么说,这是蒋总裁的座驾,要收拾得完美无缺才能让它放飞。”

小刘面孔黝黑,却又英气勃勃,正气凛然的面孔丝毫找不到昔日的影子,他回答一声“是”便扭头跑去。

闻辛很快赶来,他戴着耳机坐在通讯仪器前面检查片刻,拍了拍美国工程师的肩膀,用英文告诉他:“好得不能再好,哥们儿,通讯仪器都灵敏得出奇。”

洪望楠提醒闻辛:“请你给我具体的报告。这是蒋总裁的座驾,必须保证……”

闻辛冷冷地打断洪望楠:“知道是老蒋的座驾!跟得倒快,老蒋刚刚荣升国民党总裁就改口了!”一年多以来他对洪望楠一直横眉冷对,心里憋着一肚子火,找个机会便给洪望楠脸色看。对此洪望楠早已习惯,这疙瘩恐怕是解不开了。

闻辛忽然睁大了眼睛:“我好像听到有大群的飞机从东北方向飞过来。”

美国工程师马上凑到跟前:“大群的飞机?”

闻辛又听了一会儿,神色越来越紧张:“赶快停止作业,立刻组织防空,以防万一……”

洪望楠却半信半疑:“停止作业,组织防空会有损失的,请你再听一次,有什么不妥吗?”

闻辛看也不看洪望楠,把耳机往洪望楠手里一扔:“不相信我,你就自己听好了!”说罢甩开手走开,来到机舱门口,做准备下飞机。

“你这是什么做派?”

“一个被绑架的人的做派。”

顷刻间,防空警报响彻整个飞机制造厂,制造厂的人们紧张起来,开始四处奔逃,但无论如何奔跑,也无法摆脱笼罩在他们头上的乌云。

高射机枪向插着日本国旗的轰炸机开火,轰炸机上升,避开高射机枪的火力网,用更加狂暴的轰炸向高射炮施行报复,密集的炸弹被轰炸机排泄下来。炸弹所落之处,火光四起,烟柱滚滚,一堵堵墙壁倒塌下来,一片末日图景。一颗空中炸弹落在刚检修完毕的蒋介石私人座驾旁边,汽油轰然爆炸,飞机被一片火海浓烟淹没。

日方不愿让自己有任何损失,偷袭很快结束。洪望楠捡到一条命,他身边的闻辛全身焦黑,慌乱地寻找自己的眼镜。

一具具盖着白被单的尸体整齐排放在焦黑的草地上,上身和脸上都缠着绷带的望楠走过来,掀起一条白被单,辨认着……站直,又走向下一具尸体。

一只被烧残的棉袜从白被单里露出来,棉袜的袜筒上带一圈红蓝装饰。那是小刘的棉袜。小刘第一天跟随洪望楠的时候便是穿这双棉袜。

洪望楠欲哭无泪,呆呆地跪在小刘尸体面前。

雷允飞机制造厂被轰炸的消息,第二天就传到了上海。一大早,朱玉琼便慌慌张张地跑到王多颖的卧室:“你赶快到楼上来听无线电,出大事了!”

广播员正在播报中央飞机制造厂被轰炸的消息:“中央飞机制造厂经过两次迁移,如今的工厂规模远超过曾经的厂区,昨天上午,百分之四十的厂房被炸塌,唯一没有受到破坏的地方是工厂的医院……”

王多颖如五雷轰顶,站在小客厅门口一动不动。朱玉琼担忧地看着她,半晌,她才哭出声来。朱玉琼也擦了把眼泪:“也许望楠没事呐。去吧,到你洪家姆妈家看看,我真担心她受不住这打击。”王多颖默默点点头,走下楼梯。

王多颖赶到洪家,在门前待了片刻,才鼓起勇气敲门。洪望梅开了门,她双眼通红,显然是刚经历过一场痛哭。瘦小的孙碧凝迎上来,看着她们,却忽然轻轻笑了:“傻孩子,哭什么呢?”她轻轻地把洪望梅和王多颖揽在怀里,反过来劝慰她们:“坏消息来了,你要想到更坏的事情,最坏的来了,你也要学会想开,因为它至少不会再坏下去。坏消息把我们打倒了,我们怎么等着他们回来?”

一列驶向上海的列车上,一个年轻的女子坐在靠窗位置,也在认真阅读当天的报纸。她轻轻放下报纸,满脸悲戚地把视线转向窗外。窗外天低云暗,秋雨如雾,收获过的稻田,湿一滩干一滩,和春天、夏天的田野相比,显得十分狼狈。

从玻璃倒影中,她似乎看到火光浓烟,一个男子挣扎着向她跑来,跑近了……

夜晚徐徐到来,上海会馆内似有若无的爵士乐和远处的巨轮鸣笛交融着,爵士乐和船鸣都显得有些神秘和悲哀。三伯伯站在会馆露台上,凭栏远眺着黄浦江上来往的船只、点点灯火。法尔福走过来,手指头攥着一根雪茄烟,重重地趴在栏杆上。

法尔福看了一眼三伯伯手中垂下的报纸,说:“日本人把中国人和美国人的掌上明珠给炸了,简直是一场噩梦。”

三伯伯面无表情地说:“噩梦好像没有影响你的心情。”

“法国都被德国占领五个多月了,时间消耗了我所有的悲伤。”

三伯伯忽然冷笑:“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个噩梦式的结局。两国交战期间,怎么能重金投入一个如此规模的飞机制造厂!投资这个厂的钱可以买进多少架最先进的飞机?糊涂!做不好生意的人,就搞不好政治!”

法尔福不愿意再谈论这个话题:“老兄,这么急着找我,就是要我听听你此番见解?”

三伯伯从外衣口袋掏出一个信封:“你赚钱了。”

法尔福接过信封,满不在乎地塞进口袋,反正三伯伯是从来不会让他赔钱的。

法尔福意味深长地看了三伯伯一眼:“有那么几次,你为我贴钱了,我又不是没看出来。日本、德国、意大利成立轴心盟国,说不定哪天一大早,你睁开眼睛,法租界已经不存在了,全上海都成了日租界。那时候我在上海就没得混了。用中国古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王先生养我这个兵好几年,一定是想在一次大的危机中用我。”

法尔福无疑很聪明,所以跟他说话不用绕弯子,三伯伯问法尔福:“你跟日本人——军界的也好,政界的也好,只要是有影响有权威的日本人,有交情吗?”

“你知道我不喜欢日本人。我讨厌没有幽默感的民族。德国人、日本人,都没有幽默感,所以他们不会通过政治在外交台面上调侃,以此来解决问题,所以总要发动战争,用战争解决问题。不过我自信可以去魅惑一个所谓的有影响的日本人。”法尔福得意地咧嘴一笑,“问问上海的各国美女我的魅力如何,我可以把鸟都从树上魅惑下来。”

两人走进弹子房,三伯伯说出实情:“我有一个朋友,跟我从少年时代就认识了,是个挺有名气的艺术史学者。他昨天被日本宪兵打伤了,伤得很严重……”

法尔福不解:“那就找医生啊!找我干什么?”

“你听我说完。日本人打伤了他,又把他拘捕了。我从昨天就托人打听消息,可是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

“他是不是抗日分子?”

“日本人认为他是的。”

法尔福盯着三伯伯,忽然问:“你什么生意都做,怎么就没跟日本人做过生意呢?”

三伯伯苦笑:“我怎么会不跟日本人做生意呢?当然做过。我托了一个跟我做生意的日本人去打听的。可能他太微不足道,够不着军界说得上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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