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爰仪已经死了十四年了。纵使身为一国之君,拥有天下江山,他朱棣,却是如何都忘不了那个女子的一颦一笑和一言一行。
那日,他亲眼看着爰仪死在他的怀里,亲眼见着灵狐苏珑儿拼尽全力想要救回那个穿着锦绣嫁衣的女子,然而却毫无所获……甚而他还亲眼看着桃花一簇簇地从树上飘落,慢慢覆盖了那个女子的身体。
彼时,他欲哭无泪。
他不知道是什么样深厚的感情才可以让那个女子在得知“徐轩冥已死多年”的消息后,一夜之间急白了头发,还猝死于桃树之下……
他心痛,痛得无可自拔!
这么多年过去,那个女子俏丽的身形还时时萦绕在他的眼前,一直挥之不去……
“贫尼送皇上一句话,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徐妙锦叹着气一步步走回了栖霞寺,一记清音扬起,“万请皇上,以后不要到栖霞寺来了。今天,是她的忌日,皇上该去的地方,是乌衣巷,不是这里。”
朱棣看着徐妙锦走进寺里去的身影,嘴角肌肉抽动了动。不一会儿,他好似想起了什么,转身大步朝着山下走去。
“杨大哥,父皇和姨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父皇心中所爱是谁?”朱棣的身后,隔着一段距离,朱高炽不解地小声问着小超,“我只听说,当年父皇发动‘靖难之役’,身边一直跟着一个女人,我在另一个条进攻路线的军营,没有随父皇一起,没有见过那个女人。诶,姨母说的不会就是那个女人吧?”
“咳咳,”已经年过中年的小超干笑着咳了两声,“这是皇上自己的私事,太子殿下还是不要问的好。”
“诶诶,那是我父皇啊!我问问怎么了?”朱高炽见小超快步地朝前走着,急忙紧跟在其后不甘心地呼喊着。而小超却不再理会他。
乌衣巷。
暮春四月,乌衣巷的桃花却仍旧开得绚烂。
朱棣站在埋葬着林爰仪的桃树下,望着那满树绚烂的桃花,久久不语。陪在身边的太子朱高炽也是迷惑不解。
直到,诰命夫人倩魅的出现,才打破了朱棣的沉默。
倩魅抱着一只雪白色狐狸,缓步走到了朱棣的身侧,轻轻启齿,却是一句悠然的叹息:“皇上,好多年了……”
朱棣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乌衣巷,都会在面前这棵桃树下站立和沉默许久。每年的这个时候,倩魅也都会带着珑儿来这个乌衣巷,来看望沉埋于桃树底下的那名女子。
倩魅开口的这句叹息,乃是为朱棣所叹。这么多年了,朱棣还是没能放下林爰仪呵……
之前,朱棣立过一个眼光和爰仪有几分相似的贤妃权氏,权妃死后,朱棣又立了一个品德和林爰仪相像的贵妃王氏。无论是权氏,还是王氏,美则美矣,贤则贤矣,但终究不是林爰仪本人啊!权氏、王氏虽能够享极尊荣,却是从来没有得到过朱棣倾心以待的!
终归是福薄命浅。
权氏、王氏都是在受宠不久后就去世了。也不知道是她们命里无福消受圣宠,还是真真做不了林爰仪所做的事情。不过话说回来,世间女子,又有谁能够做得了林爰仪那样的女子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良久过去,朱棣才悠悠从口中叹出一句诗来。
人面不知何处去呵……
想当初,那个女子站在桃树下浅浅含笑,万千桃花皆因为她的一笑而黯然失色。而如今,画堂春的庭院尚在,桃花依旧灿烂,却早已不见了那个拥有万般情思的女子……
“皇上,林姑娘在天有灵,若知道您这么思念她,她泉下有知,也不会安宁的啊……”倩魅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怀里沉睡着的灵狐的皮毛,心情沉重地说着,“昔日林姑娘与皇上共同打下这万顷江山,却不愿意接受任何封赏,除了她心里只有徐轩冥徐侍卫之外,便是不希望皇上为‘儿女情长’所累呐……”
“是吗?”朱棣深深吸了口气。这一个问题,表面上听着是问倩魅的,实则,朱棣却是问给他自己听的。
只见朱棣没有再听倩魅后面说什么话,而是往前走了两步,戴着玉扳指的手在桃花树的树干上轻轻抚摸了一会儿。那个样子,竟像是在抚摸一个女子绝世倾城的脸,而朱棣的眼神里,也是盈满了温柔。
“爰仪,你走了这么多年……朕……”缓缓地,朱棣对着那桃树自言自语了开,“朕……真是好孤单呐!你知道吗?自你走后,朕就觉得这天下,尽都不如一个你来得重要……你不愿朕为‘儿女情长’所累,朕又何尝想要让‘儿女情长’所牵绊?这江山,是朕选择的,如你所言,朕当为天下之主,的确没有资格放下江山而言论其他!”朱棣说着眼中竟然流下了两行清泪,顿了一顿,他抬袖将泪水轻轻拭去,“朕这一生,功绩无数,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够娶你在身边……你和徐轩冥的感情,固然感天动地,可你是否用心想过朕呢?只怕……从来没有罢……朕不怪你……不怪你那么早就离朕而去,但朕真的是不能不想念你啊……爰仪,朕好想你……好想你啊……”朱棣悲痛地将头靠到了桃花树的树干上。
“父皇!”朱高炽眼见朱棣愈说愈悲,担心朱棣的龙体承受不住,慌忙上前扶住朱棣。
“朕没事。”朱棣抬起头来,推开朱高炽的手,敛去所有的悲伤之情,他重重地说了三个字,“回宫吧!”
话毕,朱棣便径自朝画堂春庭院外走去。朱高炽和小超急忙跟上。
而依旧站在画堂春庭院中央抱着珑儿的倩魅,呆呆望着朱棣远去的背影,兀自在心底重重叹息了一声。
这么多年了,皇上……也老了啊……如今的他,不再是俯瞰天下芸芸众生的君王,而只是一个失去了爱妻和知己的老人……
他,真的是太孤单了。
高处不胜寒。或许,这就是身为一个王者所要付出的代价!
钦安殿。
朱棣高坐龙案之上,戴着玉扳指的手,轻轻抚摸过案上铺展开的的画卷。
那画上,是一个女子。
芙蓉如面柳如眉。
女子一身白衣,青丝随意挽起,发髻上插着一支名为“蝶恋花”的钗子,女子立在桃树之下,眸光清冷,但却含着点点清浅的笑意。
朱棣提起朱笔,将一抹丹朱轻轻点在了画上女子的唇上。霎时,画上神采不凡的女子便愈发显得栩栩如生了。
“爰仪……”一滴清泪落下,画上的墨迹瞬时晕染了开,朱棣握着朱笔,喃喃自语着,“朕,好想你……自你离开,朕真的是很孤单……很孤单……”
他如今只是一个没有了知己的老人,身居庙堂的最高位,却无人能够倾诉心事……
珑儿幼小的身形站在钦安殿的窗口上,瞧见了大殿里头朱棣的这番情形,默然无语。
要是小师傅能嫁给你就好了……
唉……小师傅要是嫁给了你,就不会死了……
珑儿在心底暗暗叹息一声,便朝着钦安殿外值守的小超的肩膀上跃了去。
“喂,死狐狸,你下来!”小超被珑儿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握着剑的手松了松,他耸动了一下右肩,“这里是皇宫大内,不是画堂春!你要闹去找我姐闹去,我要值守,没工夫陪你瞎折腾!”
“呜呜……”珑儿嘟起嘴,“我才不要去呢!今天是我小师傅的忌日,倩魅儿刚从画堂春回来,一直发着呆,她都不理我的!”
唉……要是能遇到清茗就好了……
那个丫头,比倩魅儿还傻呢……那多好玩儿的……
要是遇着了清茗,那么她就可以和那个小丫鬟拌嘴儿、斗气玩儿了,哪里需要溜来处处暗藏危险机锋的皇宫大内找小超嘛?真是的……
真可惜,轮回年代有差异出入,这一世是遇不着清茗了……
想到不久之后她又要回秦淮河那个隐秘的洞中修炼,珑儿就沮丧地耷拉下了脑袋。
“皇上,要准备迁都了。”小超不经意地说着,“今年,是皇上最后一年留在南京了,也是皇上最后一次能和林姐姐的坟冢如此接近了……”
是啊,迁都。
珑儿对这个词的出现并不觉得讶异。
南京的皇宫,毕竟怨气太甚。
自古以来,都城偏于南方的王朝,都寿数短暂。朱棣要将都城迁往北平,借着当年燕王的封地旺势建立宫城,既方便抵御外敌又能够坐镇北方、雄踞华夏。
朱棣的帝王之才,无论是洪武帝朱元璋还是建文帝朱允炆,都毫无所及。
“难怪……”珑儿亮汪汪的紫眸又看向了钦安殿里对着爰仪画像哀思的男子,“我小师傅,是负了皇上的一片真心啊……”
珑儿心下一时感怀不已。
然而她没有看到的却是,在爰仪的画像旁边,朱棣又展开了一幅画。
画上的,是一个男子。
男子目光深邃,清俊神朗,正是青年时期的朱棣。
那是爰仪当年送给朱棣留作纪念的丹青。
朱棣一直珍藏至今……
脑际里回想着他认识爰仪这许多年发生的事,又想到了那个绝色倾城的女子的死,朱棣的眼神渐渐迷惘,心痛也一点一点地多了起来……
他曾经一直期许着,她能伴他直到最后的岁月。
然而,到了现在,她能伴着他的,却只是一幅画像而已……
公元一四二一年,永乐帝朱棣迁都北平,改北平为北京,将南京作为留都。
公元一四二四年,永乐二十二年,朱棣驾崩于北京紫禁城,庙号“太宗”,后明世宗改其庙号为“成祖”。
朱棣驾崩时,手里一直握着一幅女子的画像。
据传,画上的女子风华绝代,其气质与明朝开国元勋徐达之女徐妙锦颇有几分神似。
众人不知画上女子为谁,曲解其意,故而在后世就传出了“徐妙锦拒婚永乐帝”的一段佳话。
真实的故事是什么,除了倩魅、小超外,朝中无人知晓。
许多年后,倩魅和小超相继离世。
之后,珑儿用灵力将整个画堂春庭院焚毁。大火将乌衣巷的整片桃园都烧了干净,独独留下了葬下爰仪尸体的那株。
小师傅,珑儿烧毁这里,是希望下一世,你不要再死在桃园了……
带着爰仪的匣子,珑儿回了秦淮河那个隐秘的洞中。
她要继续她的修行,以便爰仪来世她能真正帮到爰仪。
于是,乌衣巷自那时起,便显得极为萧条。每年春天,都只有一株桃树上的桃花开得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