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人面不知何处去（一）
公元一四二一年，永乐帝迁都前夕。
南京，栖霞寺。
“姨母，姨母！”朱高炽穿一身青色暗纹的锦绣蟒袍，迈着矫健的步伐，流星似的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木，走上了栖霞山，远远望见栖霞寺门口站立着的身形，声音陡然高扬了起来。
春风和煦，清早的阳光里带着点点醉人的暖意。阳光细细密密地洒到了栖霞山上，山里的树影重叠着，在地上投下一片片的阴影。
栖霞寺门口站立着的尼姑，一身的翠白袍子，看上去年约五十上下，面容秀丽，仿佛岁月的雕琢并未让她的容颜褪色一点。然而，她迎着阳光而立，晨曦洒在了她的身上，她的面容之上，却竟全都是凄然的悲惋之色。
那女子，是徐妙锦。
靖难之役，燕王攻入南京皇宫的那天，奉天殿起火，徐妙锦逃了出来。
朱允炆在放那场火的时候，奋力将她推出了奉天殿。
因为她怀了身孕。
徐妙锦纵然一心想跟随建文帝同生共死，但她却不忍让腹中的孩子永不见天日。既然建文之死已成定局，她要为建文帝留下一个后裔！
彼时，往外逃窜的宫人和太监们络绎不绝。徐妙锦和自己的贴身侍女蓉儿换了装，穿着宫女的衣服，随着一群群惊慌失措的宫人的脚步跑出了金陵的皇宫。
蓉儿穿着徐妙锦贵妃的盛装，奋然投入了奉天殿的大火之中……
徐妙锦站在南京的皇宫外，望见了那场冲天的大火，也望见了蓉儿替她赴死的情形……
她还看到了随同燕王朱棣一同走上了皇宫最高处的林爰仪。
她看到，林爰仪站在朱棣的身边，和燕王一起俯视着整个京城，看着他们将京城的夜景尽收眼底，那个样子，宛若天下江山都踩在他们的脚下！
燕王给林爰仪的，和皇后的待遇毫无区别！
徐妙锦望见这样的情形，知晓她自己此生此世注定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林爰仪那样的女子，便转身黯然离去。
是呵，林爰仪那样的女子，可以拥有天下人都得不到的荣宠，也可以睥睨天下人都临摹不来的风采。她尚且还不是朱棣的妃子，却能够享受着燕王正妃的荣耀！这样的女子，真是集世间的万种风情于一身呵！
徐妙锦知道，靖难之役中，燕军大本营里，功劳最大的当属林爰仪！即使是徐倚清，即使是她的姐姐，即使是那个燕王名正言顺的正妃，都及不上这个叫“林爰仪”的女子！
罢了，或许，燕王殿下从来都只是将她徐妙锦当作林爰仪的“影子”。昔日，朱棣对徐妙锦的好，都是出于他内心深处对林爰仪的好感。东宫寿宴，徐妙锦就早已知晓这一点的！
只是，种种心结和爱慕，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放下的？好多年了，她都活在自己编织的一个梦里，以为她的姐夫，以为那个叫朱棣的男人，其实是对她有好感的……
甚至这一次，哪怕朱棣已经攻入了皇宫，徐妙锦依然期许朱棣能够第一时间去顾虑她的安危！
可是，她错了！
朱棣的眼里心里，或许从来都没有过她！朱棣入主金陵皇宫的第一件事，是带着那个他深爱的女人——林爰仪，登上了皇宫的最高处，是让那个女子陪在他的身边，随他一同俯瞰大明的九万里山河！
气吞云海，朱棣当真才是一代圣君明主！似他这般雄才大略的君王，确实只有如林爰仪那样的“女中豪杰”才配得起他！
那时，奉天殿的大火烧红了半片天空，火光染红了徐妙锦的双眼。她无助地走在受到战火荼毒的金陵城混乱的街道上，心里的悲痛一点点地多了起来，她的心里，也渐渐充盈满了迷惘。
是的，奉天殿的那场火，不止将大殿烧成了灰烬，更加烧光了徐妙锦心里的所有情感！
从此以后，她将一个人度过漫长的岁月！为了朱允炆，她不能死！为了腹中的孩子，她更加不能死！
只是，人生的漫漫岁月，她终于是要将所有情感都泯灭了吧……
她的徐家，也因为这场“靖难”，家人闹得四散分离，大哥死了，四哥死了……大姐为了燕王，早已和家族决裂……
徐妙锦啊徐妙锦，你曾经荣耀一身，乃是天之骄女，却终于是落得个这样“无家可归”的下场！
她不知道她能够撑多久，但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她要活着，要把朱允炆的孩子平安地生下来，不管多么艰难，她都要把那个孩子抚养长大！
因为，这个孩子，才是她人生中全新的希望！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
她可以不要家族，可以不要亲人，但却不能不要自己的亲生骨肉！
然而，终究她却因为悲伤过度，让腹中的胎儿流了产。建文帝唯一的骨肉，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成为了“靖难之役”下的无辜牺牲品。
孩子没有了，徐妙锦心灰意冷，投身佛门，日日诵经念佛，期望能够为自己赎罪，也期许着奉天殿大火中死去的人们能够超脱。
后来，她便长期隐居于栖霞寺，直到她的姐姐——皇后徐倚清到栖霞寺来上香，才找到了她。朱棣也知晓了此事。
林爰仪死的那一年的七月，徐皇后也归了天。永乐帝欲要再立皇后，但诸多的后宫佳丽却没有一人能够胜任皇后之职。朱棣无奈之下，便想起了徐妙锦。新皇后的位子，就这样一直锁定在了这个身为永乐帝的小姨子的女子身上。
朱棣想纳徐妙锦，乃是因为她的气度和风骨与林爰仪有七分相似。徐妙锦自然明了朱棣的用意，她婉言拒绝了朱棣的“盛意”，声称自己愿意与青灯古佛长伴一生，甚至她还当着朱棣的面愤然削发为尼！
朱棣未有追究，但从此却断绝了再立新后的念头，甚至还颁下圣旨，让徐妙锦长居栖霞寺。
这些事情到现在为止，也已过去十三年了……
十三年呵，徐妙锦为了逃避朱棣，竟然在栖霞寺做了十三年的尼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十三年来，与青灯古佛长伴，她的心境却是越来越平静了……
对朱棣的爱，没有了；对朱棣的恨，也没有了……
有的只是，她一直未曾放下的“建文之死”的心结……
她知道，朱棣曾派身边的大太监郑和七下西洋，对外宣称是加强海外贸易，然而这其中隐藏的目的，却是寻访朱允炆！
朱棣并没有在金陵皇宫奉天殿的废墟里找到朱允炆的尸体！
虽然朱棣对外宣称建文帝已死，但他自己，却是放不开的。
关于建文帝的下落，不止是朱棣的心结，也是徐妙锦的心结。徐妙锦也想知道，建文帝究竟是生是死、下落何处。所以，她才甘愿接受朱棣的圣旨，长居栖霞寺！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建文帝的消息，却是一点也没有……
想来，该是建文帝隐了姓埋了名吧……也或者，朱允炆在一个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地方，更有可能朱允炆也早不在人世了吧……
朱高炽的身形很快就到了栖霞寺门口，徐妙锦淡淡转过目光，看着朱高炽，双手合十，福身施了一礼：“太子殿下来此有何贵干？”
“姨母，”朱高炽轻轻颔首，看了看四周，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之后，朱高炽的面上多了一丝沉重之色，“我是陪着父皇来的。”说着他便转身将目光朝栖霞山下看过去。
徐妙锦瞥了眼朱高炽，这个当年燕王的世子，如今当朝的太子，侧脸之上尽数充盈着坚毅之色，他的目光深邃，与当年他的父亲如出一辙，怕是胸中早已装满了治国经略。
看来，当年靖难，对天下而言，还是一件好事。
至少，出了一代圣主。
永乐皇帝在位这些年，国泰民安，边关稳定。朱棣用他的惊世之才，开创了大明的一个盛世。
徐妙锦一时在心里感叹万分，抬眸望去，身后跟着御前侍卫、禁军统领小超的朱棣也已走到了栖霞寺门口。
“贫尼了尘，见过皇上。”徐妙锦低下了眉，福了福身，谦恭淡然地说道，“不知皇上驾临，未曾远迎，还望皇上恕罪。”
“妙锦，”站定身形后，朱棣的声音淡淡而起，“这么多年，你还是要苦自己。”
“皇上此言差矣！”徐妙锦回身走了几步，站到了寺庙门口的一块高地上，俯瞰着山林下的青松翠柏，“贫尼如此做法，乃是为了赎罪。”
“你恨朕？”朱棣走到徐妙锦身侧，深远的目光投在了徐妙锦的侧脸之上，那张精致秀丽的侧脸，和一直在他心底的那个女子，竟然有几分相像，他的心神不由恍然一动。
徐妙锦的目光瞬时迷惘了几分，她凝神片刻，语气依旧淡然：“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一句话，让朱棣倒抽一口冷气，只听一声沉重的叹息，朱棣已经背过了身去：“你是放不下允炆吗？你在怪朕当年发起兵变导致允炆****而死？”
****而死？
徐妙锦闻听此言，不禁在心底冷笑开去。
这么多年了，朱棣明明知道也许建文帝根本没有死，却还要这么骗她！徐妙锦真是觉得这个世道讽刺得紧。朱棣是不是以为，他告诉她朱允炆死了，徐妙锦就会相信？
错了。
她徐妙锦自来是个聪明人，怎么会不知道，朱棣这样的说法，乃是想让她放下心结，最好还能够做朱棣的新皇后？！
“试问皇上，你可以放下心中所爱吗？”徐妙锦转头，冷冷瞪着朱棣，“皇上若能放下，今日就没有妙锦的存在了。”
朱棣不由皱起了眉，胸口莫名地疼痛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