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那个男人面色清冷,披散着头发一身灰衣,只是头发不长刚刚及肩,这便是他自得了尹帝承诺的大半年来未修剪的长度。
天生勾起的眉眼明明魅惑众生,却在他沉沉无色的眼神中生生按住了飞扬,他轻轻地扎了眨眼,修长的手指朝镜子伸去,缓缓摩挲着镜中人,仿佛有些不认识一般:心生万象,万象皆疑。
镜子一边放着一把剪刀,一把剃刀,一套僧衣僧履——是阿楠留给他的。
此时,他已不再像出入尹宫身边有阿楠那样的隐卫贴身守护,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锦国世子,也就有了光明正大的护卫,这身衣裳,这套刀剪,也就能在这宫殿里大大方方的摆在桌面上。
他收回手安静地闭上双眼,这一年的雨雨风风在脑中一帧帧掠过,师父如亲、阿楠若友,小诺……他失声一笑,宫变那日她抱着阿楠伤心难过的模样如梦靥一般缠绕心头,叫他夜夜不能安寝,甚至从她醒后连看她一眼都不敢。
而近日,花园中的娇娇,才算给了他致命一击!
到底是中了什么魔障,叫他会以为只要自己不在乎小诺是否嫁人,等将军一家败落,小诺自会与他归隐山涧?
可原来,情之一物,从来不是我有心你便有意。
什么坐禅,什么抄书,不过是他一人的心魔罢了,却生生叫上所有人陪他堕落。
恨吗?
他原以为他的争取,他的报复说明他是恨的。
可时至今日,他才明白,那不是恨,是欲,是障,是他该破的劫!
长长叹了一口气,一绺头发把玩于指尖,手中剪刀“咔擦”一声脆响,青丝落地,那沉淀于骨血之中的佛偈自心头缓缓开着清盛的莲花,洗涤着他被红尘迷障污浊的心,兜兜转转,几番沉浮,是时候,该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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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帝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议事殿批阅政事,手中的朱批一抖,登时大怒移驾而去!
等到了不沉面前,看着那与初见时几乎无异的一身衣裳,寸草不生的和尚头,熊熊的怒火光从眼里喷出来的,已足以燃烧内外:“这就是你给朕的答案?”
“是的,陛下。”不沉微微一笑,单手持珠使了个常礼。
“那你从前与朕的许诺、交易都不作数了吗?”尹帝问。
“该了的已了,该结的已结,不沉不知,还曾与陛下许诺过什么?”他眼中似带着迷雾,仿佛很认真再说。
尹帝一怔,想到昔日同不沉的交易,破戒、议政、招安、谈和、入锦、质尹…这每一步,都是他按照自己的规划而来,而自己答应的给崔岂洗冤,给锦妃正名,也都一一做到,可他要的不是这样的结果,他要的,是激起他对权欲的向往,对皇室作派的认同与融入!
他终究会老,他的江山,还需要他来继承,可是他涉世太浅,需要调丨教,需要历练,所以他不曾许诺他将来一定会执掌江山免得对方轻怠,可他不是要这些历练去毁了他一个儿子的!
不沉看他的眼神分明无波无澜,却生生叫他瞧出了轻讽的意味,心一沉,外强中干道:“朕培养你,不是为了让你去当和尚的!”
“陛下莫不是想让一个和尚去守护你的万里河山?”
不沉一言,戳中了尹帝没有明言的心。
“有何不可?”尹帝怒。
不沉却笑了,带着他那与锦妃极为神似的眉眼,看得尹帝一时有些恍惚。
“陛下的江山,自会有人守护的,”不沉不轻不浅缓缓说到,“将军伏诛,公主殉情;兵符也已交于陛下手中,不沉业已以少主身份最后一次吩咐崔家军军首风向、风筝为国效力;昔日邵将军之祸不再,其缺亦补,陛下的国泰民安并未有失,不沉入世未深,若说有什么能保家护国的力量,那也全数交托陛下了,既如此,陛下又何苦非拘着不沉呢?”
“朕……”尹帝被他这一番话堵得死死,生不出半点反驳之点,以君威压他吗?
当然不行,这样的事情他已经做过不止一次,因为不沉的有所求才能使之妥协,而今这副无所求的姿态一现,他便知道,他对他已无可奈何。
“你就不怕朕对昭诺下手?”尹帝实在是无计可施,只得拿小诺再赌一次。
而这次,不沉竟笑了出来:“陛下不会的。”
此言一出尹帝顿时气结,宫变一役,最无辜的那个人从来不是娇娇、不是阿楠,而是这个莫名卷入皇城,无辜成了罪人的小诺,是他带着一个属于父亲的原始恶意,生生将一个不相干的人,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不沉持念珠而立,朝尹帝生生鞠了一躬,“请陛下准不沉所愿,游历四方,传经颂礼,为我佛赐福。”
沉默、沉默……
良久,尹帝亦是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让朕再想想。”
?
小诺那一颗心忐忑难安,又带着几分欢喜与期待,只是这一个多月的情绪大起大落,魂不守舍,整个人已瘦了一大圈,竟比当年在柳村好不了多少。
“你说一会儿会带我去看他,是吗?”她还是有些如坠梦中不敢相信,想要反复确认。
“是的,郡主。”侍女也没想到主子让自己传达的那样简单一句话,就让那个几近疯狂的女人平静下来,变得仿佛一个邻家小姑娘一般格外乖巧。
只是也莫名,叫人有些心疼。
小诺有些紧张地搓着手,又反复叫人看看她的妆发有没有乱,直到接引的公公出现的殿门口,她才控制不住的从椅子上起身迎了过去。
“请郡主随奴才过来。”
随着公公的领路,小诺穿过一幢幢宫门,终于来到了一处角门,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而兴奋过后,小诺却有些不敢上前,彳亍起来。
“郡主,公子,就在车上。”见小诺久未动静,公公看时间不早了,只得小声提醒下。
小诺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几下深呼吸,踏着上车的木阶,一掀帘,身形顿了顿,随即坐了进去。
车内,熟悉的身影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石头坐在一旁,见是小诺,连忙扑过来开心的唤了声:“阿姐!”
小诺一把抱住石头,小孩子长得快,她又刚恢复些体力,差点叫石头扑倒,可那温柔的视线,从看到那个人,便再也不曾移开。
“阿姐,咱们是要回家了吗?”
“恩,回家。”
……
“阿姐,姐夫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很快…”
马车一动,载着车内姐弟的家常,一路前行…
公公与侍女挥手送别,不远处,一双僧履在墙后露出一脚,目送马车嘚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