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岁月易逝。时间就真如田边小溪里的流水一般,你别看它整日就是慢悠悠、慢悠悠地,稍微一不留神,骤然回眼一看,却不知它流往何方去了。莫说太远处,就请诸君一想,彼时我等皆尚是孩提,转眼之间,求学的求学,工作工作的;及再回首时,多半已然成家立室;未过几年,自己也已然为人父,为人母;携手小孩,见他们街边互相玩耍取乐,回忆起儿时当年,才知光阴疾迅,新人早已换了旧人。
古来最是韶华留不住,引得世人无数空嗟叹。
自从陆方那日得了锦囊香袋,暗自埋藏在床脚底下,此事从头到尾无一人看见,唯有自己心里明白。他也高高挂起枕头,静等着看事态如何发展。一连等了十几天,眼看着半个月的时间将过,却是一片的风平浪静,燧石村中,既不见有人前来寻锦囊香袋,也不见有人议论最近发生了甚奇怪的事。陆方闲来无事,就在村中转悠,专听别人的闲谈,以为定能听出些许消息,没想到过了这么些时日,锦囊香袋虽在自己手中,在外头却犹如石沉大海一般,半点风声也是没有的。燧石村内,是一切都如旧,日子照样过。
渐渐地,陆方也就慢慢地失去了耐心,索性只管好眼前的事,将锦囊香袋抛在了一边。再说,他所要担心的,也不止这一件事。这一日,隶姝依然穿着长裙,秀发垂肩,袅袅婷婷而来,小步轻盈,笑靥如花。一进门,先见了陆伯父、陆伯母,这二老心里早已把她当成了自家人,笑呵呵地点头迎接隶姝。隶姝见过二老后,径直来找陆方,就要方哥哥与他出去同游。当是时,陆方嫌昨晚屋中过于闷热,脱掉衣服,光着膀子卧床。隶姝从外边进来,刚遇陆方起身,见到这番光景,不由得脸上一赤,娇羞羞地低头不语。按一般礼节来说,隶姝此时就应该是掩面而出,转身就走,到门外等候,不然要按古人的那一套,就有可能落个不知羞耻之名,遭人诟病。她明知是此,却也不退出去,只立着等待。
陆方万没有想到,隶姝会在此时进来,好似鬼上身,从床上蹦了起来,急忙忙穿了衣服。这人在穿衣之时,还斜偷偷地瞄了隶姝一眼。隶姝只嘴角微动,轻轻一笑,陆方便心乱如麻,情丝、愁丝乱作一团。赶着要下床,却被床沿一绊,头朝下滚了下去。好在床并不高,陆方只栽了一个跟头,在地上磕了一下。
隶姝吓得脸色发青,过来将陆方搀起,说道:“方哥哥安好?”陆方站起身来,“哎”了一声,神魂有些不清楚,说:“没事。”隶姝一怔,说:“姝问的是哥哥可好,并不曾问何事。”陆方甩甩头,知道说错了话,便又说道:“无碍,莫忧。”隶姝点头,搀着陆方的手却一直没有放开,陆方心中受着月柔的谴责,想要拉开却又不忍,甚至多了一点舍不得,想他曾经自认是何等的聪明,这时却呆了,愣愣的连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讲。
隶姝见他没讲话,就说:“方哥哥想些什么,可说与吾听。”陆方摇头,说:“无……没……”隶姝一笑,说:“方哥哥这是怎地?”陆方又摇头,说:“无。……没……”隶姝说:“方哥哥与我出去玩。”陆方想着精神不佳,拒绝算了,就算隶姝不开心,明日也会再来。刚想说出口,就瞧见老爷子在门外站着呢,两只眼睛瞪大了看着他,陆方心里一泄气,想:“我要是说出个不字,老头准得把我的皮给撕了。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隶姝在旁拉了几下他的衣服,像一个小孩子一般等着陆方的回答。还是那句话,若是陆方的心如石头一般,干枯无味,世间再多的柔情也奈不了他何,但凡心中尚存一丝风华,见此情此景,佳人在前,那心即化为流水,随它飘荡。
陆方点头,心中如山洪爆发。这一刻,他从来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他一直坚守着的防线,几秒钟之内,完全地崩溃掉,只剩一些断壁残垣,支撑不了什么。这种感觉,他很熟悉,有人曾给过他这种感觉,隶姝不是第一个,而是第二个。虽然两个人是横跨古今,来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但那种感觉却是相同的。那种消灭掉一切,吞灭掉一切的渴望,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无穷力量,那种茫茫黑暗中直射入眼睛的一线让人为之疯狂的光芒。所有已经丧失理智的躁动!
天,依旧是那片天;太阳,依旧还是那个太阳。陆方心中被太阳和天触动了一下,一丝理智隐隐然闪现,然而却被他在脑海里下意识地杀死了。他的心门,虽然不能说是被撬开,但至少是,在意料之外打开的。隶姝已经打了进去,得了一方之地。陆方已经无法拒绝她,隶姝成为这颗心的另一个主人。
篱笆栏外,云舒风卷,柳叶飘飘。隶姝高高兴兴地拉住陆方走出来,笑容泛然于脸上。随走着,隶姝的手是越拉越紧,陆方与她说些闲话。前面有一棵大树,遮住了半边天。只见那棵树枝干粗壮,树根由地上而起,盘成一团,有几个小儿爬在树根上追逐玩耍。走近一看,原来是一棵老榕树。隶姝走到树旁,将手一反,脱了出来,说道:“方哥哥何时娶我?”陆方心惊,嘟嘟喃喃就说了一句:“不知。”隶姝一听是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忘了这树下之盟么?”陆方说:“甚么树下之盟?”隶姝一跺脚,瞪眼说道:“汝果是忘了,负心郎。”陆方再三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有这么一段,便说:“到底所谓何事,汝一说便明。”隶姝说:“当年你在树下与我盟誓,口中言道,只等我们长大成人,便与我成亲。如今我们俱已长大,你却要拖到何时。”陆方心中暗想:“说不定是那个陆方小时候故意说出来戏弄隶姝的,他倒不是这样的性格,一定是他的玩伴在背后搞鬼。”便道:“这定是儿时的事了。”隶姝道:“是儿时又如何!”陆方说:“也亏你还记得。”隶姝怒道:“不比得你,初时信誓旦旦,转眼之间,便抛之于江河。”陆方俯身揖首,说:“妹儿勿怒,全是我的过错。”隶姝一笑,怒容也随之烟消云散。
陆方见隶姝笑了,自己心中也有了那么一点真正的快乐,只是与之同时却有一个阴影又从心底里蹿了上来,那个阴影告诉他:“你只是一个骗子。”陆方听见这个阴影在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句话,他想哭了,想要流眼泪,当一个骗子不是他的本意,其实也只有他一个人清楚这种无奈的滋味,回来起自己在另一个世界里从前的一切,每一个遇见的人、事、物都像一把晃着冷光的刀,不住地挖刻着他的心。但是这种心境是有一个前提的,这个前提就是,他还相信自己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假如他认为自己的这场穿越,只是单程票,他的心境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隶姝见陆方不言语,面有难色,贴着了身子问:“方哥哥所忧何事?”陆方说:“姝妹我问你,是否我死了,你真就不活了。”姝妹回答:“哥哥何出此言,我早已说明,你若死了,我便随了你去。你死,我死!”陆方心想:“既然是这样,隶姝是怎么也不会改变她的主意的,我也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了,这个陆方我是做定了。”
隶姝说:“你有甚么的事隐瞒于我,为何今日又提起这丧气的话。”陆方低着头说:“我只怕是我误了你,也罢了,却是我的不对,从今往后,我便不再提。”隶姝笑着说:“方哥哥说甚么话来,你我自幼相处,携手长大,虽没有朝朝夕夕相见,寸影不离,却也是稔熟,我既将终身托付于你,焉能不知郎为何人,岂有误我的道理。”陆方便不回答了。
隶姝望了一眼大榕树上茂密的枝叶,笑了一下。陆方不知道隶姝在笑什么,也抬头往上望去,他看到的,只是穿过榕树叶,淌下来的点点光芒。陆方问:“姝妹妹见着什么好笑的?”隶姝回答:“想起旧时,我们也曾像这些小童一样,在树根上嘻戏追逐,而今须臾就要成为夫妻了。”
陆方听后一惊,说:“怎么就要成为夫妻了?此事尚早,再说也需父母安排。”隶姝说:“方哥哥何须再要多言,你我皆到了婚嫁之龄,已是不早,陆老伯亦早有安排,再过些许时日,便是你我成亲之时。”陆方又是一震,说:“这又是怎么讲?”隶姝说:“婚姻之事,皆是父母安排,二老既有意令我二人成其好事,岂不是正中你我之心。”陆方说:“为何我却是一无所知?”隶姝说:“先前你是万般不允,二老无奈,只能暗中行事,不然你我早以夫妻相称。”陆方一抹冷汗,说:“此事已有多少时日?”隶姝说:“不消一两月,你我便是夫妻。莫非你此时又要反悔?”陆方说:“我却不曾想会是如此之快,若是我不答应,恐怕家中的那二老也不会认同,定是非要我娶你不可。”隶姝说:“你是愿意娶我?不愿意娶我?”陆方说:“若不愿意,我又会在这里?我需先回家里去,你也顾自回家去。”隶姝一生气,说:“你为何要赶我走?”陆方说:“我要静一静。”隶姝听后,一赌气,跺了一下脚流着泪跑开了。
隶姝走后,陆方站在这棵大榕树下,茫然地看着四周。刚想提脚走开,却看到了这些缠绕在一起的树根,他爬了上去,坐在树根上面,手枕着头,看着远处的天空发呆。几个小儿见陆方爬上树根来,想来找他玩耍,陆方用言语驱走,他们也就四下里散开了。
隶姝一路流着眼泪跑回了家里,一进家里,劳氏父母见女儿眼眶红红的,见人也不打招呼,直奔到房间里哭着,就知道肯定是事有不对劲。进到屋来一问,隶姝又只是哭着不回答。劳老头子是知道隶姝又去找陆方的,心里暗道:“想必是女儿受了陆家小子的欺负!”就气冲冲地跑去陆方家,要找出人来算账。
文到此处,请恕我要断它一断。为何?捋清劳陆两家的关系。且说这劳老头子姓劳,名叫大天,诸位乍一听,这名字有些奇怪,怎么叫做大天呢?这天本来就是大的呀,为什么还要在前面加一个大字,那不是变得重复啰嗦,竟成了无法无天了吗?诸君且听我慢慢道来。说是这里的人们在这个时代,起名倒是没有什么顾忌的,想起什么就起什么。就好像是假如陆方有个弟弟,说不定陆老爹就给他弟弟起名叫做陆圆了,这样一方一圆,也刚好可以拼个对,反正他们这里邻近几个村子加起来,凑来凑去会识字的也就那么一两个,起个名只是为了称呼方便而已,谁会去理他什么大天大地的。还有一说,大字也还是含有尊敬的意思的。但只是有一点,起名千万不要冲到什么贵族王侯,不然就后果堪虞了,人家听了不高兴,随便找个理由,说你在骂他,遇见就抓起来。所以一国新大王继位,举国臣民就慌忙改名,这种事情也是有之的。
劳大天与陆方他老爹,也就是陆山岔,两人可以谈得上是世交。这些人都是世世代代就居住在燧石村的,偶尔有一两家从村子里搬出去,到他方别居。按理说,人与人之间总是免不了要发生碰撞摩擦的,在同一个地方居住久了的人,久而久之,矛盾就会积累下来,从而有矛盾就会有爆发。这燧石村内,似这种爆发,总有发生,无非是这家人跟那家人打起来,互相厮打过后也还是一切如旧。可巧的是,姓陆的和姓劳的却是一路好到底,从来没有过矛盾。劳大天与陆山岔也是自小关系就十分融洽,总是有喜同庆,有福同享的。他们两人见祖上几代至到他们这一代,两家人都是和和睦睦,就想让他们下一代也继承这一个传统。陆方又同隶姝的年龄相仿,于是陆老儿就有那么个意思,将陆方从小就带着往隶姝家里跑,让他们两个人一起玩耍,却是为了早作准备,才有隶姝与陆方两个儿时的种种事情。
闲话少讲。劳大天气冲冲地冲进陆方家的篱笆院内,陆老爷子见到了,笑嘻嘻地迎了上来,揖首对着劳大天说:“吾兄,为何今日到敝室探访,也不先与弟说一说,好叫我略备菜蔬款待款待呀?”劳大天却是气鼓鼓地,气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我来找你儿子。”陆老爷子一听,觉得口气不对,连忙说:“吾兄不要动怒,小儿此时并不在家,倘若小儿有什么不是,你只管对我讲,若他敢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等他一回来,不用你动怒,我立刻将他打死。来来来,吾兄请往里边坐。”说着就硬拉着劳大天往里边走,边走边叫着妻子先拿了一碗水给劳大天。
劳大天被他这么一说,又是硬拉着,无奈只得先随进里间屋去。进到里屋,陆母用一个陶碗盛着水,端了过来,递给了劳大天。劳大天接过水,也觉得有点口渴了,拿到口边一饮而尽,就将隶姝怎么哭哭啼啼回到家里,怎么二老问她,她一句话也没回,只顾着边哭边抹眼泪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陆老爷子不听则可,一听也是怒不可遏,暴跳如雷。当场就提了一根棍子要出去将陆方寻回来,痛打一番。陆母见此情状,在旁边死死地劝阻,说等陆方回来,问明事情根源,再作打算不迟,千万不要这般冲动,这一棍子打将下去可是不得了的。
劳大天在一旁反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知道陆老爷子教子甚严,见不得自己的儿子有半点的过错,如今这陆老儿怒气冲天的,要是一个失手,真个把陆方给活活打死了,到时未免收不了场。连忙拦住陆老爹,过来解劝,和陆母一人一语,说了很久,才让陆老爷子把棍子放下。
且说陆方一个人在那棵老榕树之下,坐在树根上,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出个头来,愣了半天,无可奈何,也只能是走一步,算是一步了,不去理会太多了。下了榕树根,来到地面,闲步走回家里。刚走到篱笆门前,就听见里间屋内吵吵闹闹的,隐隐约约似乎听到陆母、陆老爹还有一个听起来很熟悉的老汉声音,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也不知道里面是发生了什么事。陆方就急步向前,想探一探究竟。刚然走到门前,就是陆老爹刚将棍子放好的那一刻。
陆方见地上放着一棍木棍,陆母和劳大天挡住了陆老爹,心里好生纳闷,想要问一问到底所为何事。陆老儿一眼看见陆方站立在门前,马上又从地上捡起那根木棍,对着陆方怒目圆睁,劳大天回头一看,见是陆方,不由得也脸生怒容。两个老汉,倒把陆方给吓了一大跳。陆方虽然觉得事有不对,但是实在不知道是怎么的一件事,只好搭搭讪讪地走到劳大天跟前,说:“劳老伯来了,一向可安好?”劳大天把脸一横,气冲冲地说:“好,好,陆家小儿,你也是好呀。”陆方闻听,知道话中有话,却仍然不明就里,回说:“好呀,好呀。”
这一句话,登时把个陆老儿气得眼睛直冒火。本来劳大天那一句,就已经让他下不了台来,陆方还敢糊里糊涂地回了这么一句,真真是个火上加油,雪上加霜。陆老儿不由分说,抡起棍子,直往陆方脸门上直扫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