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没有给沈芳浅上课,这丫头整个下午拿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我。饶是我在她面前素来自持庄重肃穆,十分有严师的模样,也再受不住她这般款款深情。
我拿蒲扇遮住了她的眼,“丫头,几日不见,你是不是甚是想念为师啊?”
沈芳浅拿开了扇子,露出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来,满目沉痛怜惜,她道:“先生,我是为你心痛啊!”
她一把子站起,理了理裙子,双袖一挥,居然摆出了我平日训导她时的架势。
“沈先生,你有何赐教啊?”
沈芳浅从我手中拿过扇子,很是潇洒地一挥,接着道:“先生,请听学生一一道来。学生以为,男子为阳,女子为阴。男子冠而当娶,女子笄而当归,乃天地阴阳相合,万物生而不息之本所在。而今视先生所为,身为女子而衣男服,此为内为阴,而外冠以阳。先生自身已达阴阳平和之态,故而隔绝外来之阳。阳气不来,因此亲事难成,至今未嫁。学生不敏,徒受先生多年教诲,视先生为长辈,深为先生悲痛哀泣不已。”
沈芳浅这一篇大道理下来,说得我是又悲又喜。喜的是,我这教了三年的学生,不仅能背能诵能写,如今也能自己诌文章了。悲的是,我还是没能绕过白家亲事这道坑啊!
我努力保持面上的严肃,道:“你这一通歪道理,不就是想劝先生我画了红妆,赶紧嫁出去嘛。怎么,先生嫁出去了,以后就没人管你了,你就可以飞了是不是?”
沈芳浅满脸委屈,“不是这样的,芳浅可没有这样想。只是我明年就要及笄了,爹已经给我订了亲事,及笄之后,就要嫁了。我嫁了之后,先生又要去什么呢?”
我看着沈芳浅难得认真的脸,一时愣住。是啊,她嫁了之后,我便无事可做,我又要如何度过这漫长岁月呢?
我摸了摸沈芳浅的头,想到这个丫头明年也要嫁了,心中一时竟有些不舍,笑道:“你瞎操什么心啊?先生我大不了再去哪儿找份教书的事儿干。倒是你,明年就要嫁了,嫁衣绣得如何了?”
我平日对沈芳浅比较严厉,估计她难得见我这样笑,便也拿出了小女儿的姿态,竟撒起娇来,用头发蹭了蹭我的掌心,“我的嫁衣啊,早就开始绣了,估计过年的时候就能绣好了。”
“嗯。”我拿起桌上的糕点咬了口,又塞给沈芳浅一块,突然觉得这样的时光不多了,便道:“今天不上课了,咱们师徒俩唠唠嗑吧。”
一听说不用上课了,沈芳浅高兴地头顶上花枝乱串,忙拖了把椅子就在我身边坐下,就开始讲她的嫁衣是什么花样儿,她绣了多长时间。又从嫁衣说到她不喜欢文文弱弱的男子,喜欢像他爹一样英勇雄伟的男子。一下午,就这样过去了。
出了沈府,过了汉卿桥,我便看见那边一辆马车里正有个人朝我招手。我认得那是窦家的马车,走近了看去,正是嫂嫂。
自从窦朗玉一家回来,阿娘常带了嫂嫂和云吞去窦家串门,这不到饭点了,就坐窦家的马车回来做饭了。
我上了马车,便向阿娘道:“阿娘,托您的福,我今天少走几步路。赢了几吊钱啊?”
阿娘白我一眼,“你娘我今天可没有打马吊,跟你婶婶商量正事儿呢!”
“什么正事儿啊?”我摸了摸阿娘怀里正在睡觉的云吞,这肉团子出去玩闹不知道累,一到车上颠着颠着就开始睡了。
“娘,换我来吧,您手该酸了,”嫂嫂接过阿娘怀里的云吞,又继续道,“云吞跟祺玉玩得来,整日玉哥哥地叫着。好几次啊,朗玉还以为是在叫他呢。”
我轻哼了一声,“这个,云吞今天没有叫窦朗玉鼻涕妞吧。”
嫂嫂轻笑一声,“等云吞醒了,让他自己跟你说。”
我感觉太阳穴上的筋抽搐了一下,情况不妙啊。那厢阿娘接过我方才问她的话道:“说起这正事儿,还跟朗玉有关呢。子衿,你还记得朗玉的生辰吗?”
窦朗玉离开朝安的时候,我才九岁。那之前,我给他过过好几个生辰,但那时太小,记不得日子,不过记忆中总是夏天,很热很热的日子。他最后一个生辰的时候,我还送了他一方手帕,上面我绣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玉”字。因为窦朗玉小时候爱哭,一哭就用袖子擦鼻涕眼泪,我便依照阿娘的建议送了他一方帕子,叫他以后哭鼻涕的时候用帕子。可是,过完生辰,窦朗玉就走了,那年他十岁,我九岁。对了,他走时还回赠了我一个礼物,是那个昆仑奴鬼面!突然想到这个,我不禁跳了起来。我居然忘记了。在我的童年时光里,窦朗玉的离去算得上是一件十分令人伤心的事情,为了保护自己,我总是下意识去忘记那段伤心的日子。我居然才想起,窦朗玉临走把那个九岁生日买的鬼面送给了我。可是那个鬼面后来被我塞到哪里去了呢?
“子衿,你在想什么?脸色阴晴不定的。”
阿娘的话把我从苦苦思寻中拉了回来,“阿娘,您还记得朗玉走那年生辰送的我鬼面吗?就是胭脂色的昆仑奴鬼面,我把它塞哪儿了,您还记得吗?”
阿娘想都没想便道:“什么鬼面,你们小孩子家家的东西到处乱扔,阿娘哪里记得。”
我有些失落,“这么说,窦朗玉都生辰又到了?”
阿娘回道:“是冠礼。朗玉今年二十了。不过呢,因为窦家才办了乔迁宴没几天,你叔叔婶婶不好意思再叨扰大家,打算就办个家宴。不过冠礼呢还是不能少的,朗玉没有叔伯,你叔叔就想请你爹当正宾。”
“嗯,阿爹做正宾倒是合适。那赞者和有司呢?”
阿娘继续道:“本打算你哥做赞者,想来衙门有事不好走开,你婶儿就准备让她外侄林襄过来,你,刘嫡还有祺玉就做有司。”
我笑了一声,“还有我的份儿呢,当年阿哥及冠的时候,我也是有司,估计明年刘嫡及冠,我还能再做一回。不过,到底是哪天啊?我还得去沈家告假呢。”
“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民间传说,七月半是鬼节,这天生的人是天胎,一生坎坷。小时候不知道这些,长大了才懂得一点。我脑中突然浮现出窦朗玉小时候那张小巧玲珑的脸来,心中有些波动。又一想,窦朗玉如今可是颇有家底的公子哥啊,日子滋润的很,什么一生坎坷,那些民间传说不信也罢。
回到家中,我便开始翻箱倒柜得找起来,然而我将柜子,床底翻了个遍,也还是没能找到那个昆仑奴鬼面,心中不禁觉得遗憾。
“子衿,还在找呢?出来吃饭啦?”
我应了嫂嫂一声,只好放弃了继续找的念头。这东西啊,有时候你不找它,它也许就莫名其妙地出现了。
院子里,阿娘已经开始帮着着嫂嫂在摆置座椅碗筷了,阿哥也已经放衙回来,带着云吞看阿爹修剪梅花。
“小云吞啊,你醒啦?”我忙把云吞拉过来,小声道:“你告诉小姑,今天去窦爷爷家有没有乖啊?”
云吞小小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不好意思的表情,“对不起小姑。我今天不小心叫了朗玉叔叔鼻涕妞叔叔,朗玉叔叔问是谁教我的。”
我眯眼看着云吞,假装吓他道:“所以,你把小姑出卖啦?”
云吞忙道:“没有,我本来没有告诉他的。朗玉叔叔也说,不告诉他也没有关系的。可是后来……”
“后来怎么了?”
云吞嘟着嘴,搓着衣角,半天才道:“朗玉叔叔给我和玉哥哥一人做了一个小木船,可好玩啦!我觉得朗玉叔叔人很好,我不告诉他的话,我好像对他不够好,心里好难过,所以后来就告诉他了。”
我抚额长叹,小云吞啊,你就这样把你小姑给卖了。
“那后来呢?朗玉叔叔说了什么没有?比方说,说小姑什么什么的?”
云吞歪着头道:“没有啊,玉叔叔就笑了一下,笑得可好看啦!”
云吞说着,已经把“朗玉叔叔”改口为更亲密的“玉叔叔”,脸上也洋溢着小孩子那不添任何杂质的笑,仿佛还在回味他玉叔叔的笑脸。
我心中苦笑了一声,我的这个侄儿,胳膊肘儿以后恐怕要向外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