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一声娇俏的惊呼,我眼底下出现了一只绣花鞋。
我愕然抬头,是傅夷光。
傅夷光是朝安大户,傅家的大小姐。论相貌,傅夷光可以说是人如其名。她自小生得美艳,是朝安城里的第一美人。我同她相比,简直是两种极端。我家门前冷落鞍马稀,而去她家提亲的人可谓是大江东去水长流。所以,虽然年纪相仿,我跟她却素来没有什么来往。
这会儿,茶水打湿了她的鞋子和衣角,她忙跳到了一边。傅家人也立马将她围了起来,问长问短。
“对不起,对不起。”我忙过去看她,“你烫伤了没有?”
傅夷光轻蹙绣眉,“苏子衿?”她又看了看自己被打湿的衣裳,有些不悦。
她今日穿着鹅黄色罗裙,粉面施脂,时兴的发髻上插着珠钗。我看得出来她是精心打扮过的。傅夷光素来爱美,要保持她第一美人的形象。这茶水弄湿了她的鞋袜衣角,她心中必然不好受。我又忙道歉道:“对不起,我不小心……”
傅家夫人惊恐万分地将傅夷光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松了口气,才对我道:“算了,算了,没伤着。子衿,你下回小心些。”
傅夷光让身旁的婢子帮忙擦拭着衣裳,看着我抱怨了一句:“就是,整天大大咧咧的。”
“我……”我已经道歉过了,还要我怎么做?又不可让时间倒回去。我心中想着,倘若傅夷光不肯就此罢了,我就只好往自己衣裳上也倒上一壶茶水了。
“好了,”傅家老爷开口道,“多大点事儿,何必弄成这样?子衿,你不必介怀。夷光啊,子衿也给你道歉了,你不要揪着不放了”
傅夷光脸上的不悦之色本来淡了许多,反而傅家老爷子的话让她又激动了起来,“什么多大点儿事?爹你怎么向着外人啊!”她又看向我,“苏子衿,你来告诉你有多大的事儿。这是我最喜欢的裙子,你瞧见裙摆上这些精致的绣花没有?这是我花了一个月亲自秀的。今天第一次穿出来就被你一壶茶水给泼了,你瞧见这上边的茶渍没有,难看死了。”
“夷光,够了!”傅老爷板着脸,低声喝道。
“爹!”傅夷光有些不服,咬着唇,本已经跟在傅老爷身后准备走了,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又说了一句:“大手大脚,怪不得你嫁不出去!”
傅夷光,你这话可就过分了。估摸是知道我要还嘴,刘嫡在身后拽了拽我的衣角,朝我摇摇头。但我不能忍,忍耐是有限度的。我转过脸去准备来一段子曰成仁孟曰取义,人群中突然又响亮出了一个声音来。
“谁说我们家子衿嫁不出?”不知阿娘他们怎么也凑到了这里,她身后是抱着云吞一脸义愤填膺的阿哥,和皱着眉头的嫂嫂。阿娘直着腰板儿,气度昂然,神气道:“宁化府白通判可是到我们提亲了。只要我们家子衿点点头,可就是通判府的儿媳妇了。夷光,你说,我们子衿嫁不嫁得出去?”
傅夷光一时语塞,没有做声。
傅家老爷忙向阿娘道:“小女顽劣。苏夫人,还请海涵。”他又看着傅夷光,严声道:“夷光,快给子衿道歉。”
傅夷看了看我,动动唇,估摸她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重,便又咬咬唇,低下头,闭了口。
那边在谈天论地的老爷子们也凑了过来。然而我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上面了,阿娘这一句话弄得这么多人知道白家来我们家提亲了,要是我最终拒绝了这门亲事,那后果会怎样?
窦家老爷跑来打圆场,道:“孩子们性子直爽,不免有些口角之争,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大家今日既来我窦家做客,便都给老夫一些薄面,以和为贵!子衿,夷光,你们说说,如何?”
我看看傅夷光,她依旧低着头,咬着唇。这事儿若是搁在私底下我必然会跟她讲个明白,然而在大庭广众之下我素来也是秉承阿爹的风格,只要不触及底线,凡事皆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争不闹。更何况阿爹此时正在看着我,我若跟傅家吵起来,他必然回家后要说我有失风雅。罢了,傅夷光比我小两岁,只当她是年少轻狂好了。
“夷光,我不小心弄倒茶壶打湿了你的衣裳,你也不小心也出口伤了我。既然都是无心之过,也没有什么好追究的。我们两清了。你看,怎么样?”
傅夷光终于抬头看了看我,她目光有些闪躲,终于微微点了下头。
窦叔叔朗笑了几声,道:“好好!孩子们也握手言和了。人也到齐了,各位就座吧!我们开席!”
围着的众人终于散去,我也能松口起了。我见阿娘他们似乎不大放心我,便道:“哎呀,没事儿啦!你们该哪儿坐着就哪儿坐着去。”
阿娘叉着腰道:“子衿,我们自家人说那是开玩笑,外人说那可就是伤人了!下次再有这事儿,你不说话,阿娘可要撕烂他的嘴!”
我推了她两把,“哎呀,你要撕烂谁的嘴?都说没事儿了,那那,窦叔叔都等你们上座呢!”
阿娘似乎还有些不甘心,盯着傅夷光看了一会儿,才终于被嫂嫂拉走。
“子衿,这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抬眼看看刘嫡,无奈道:“这些话我又没少听,当时是气着了,一会儿也就过去了。我要是都放在心上,估摸我就撑死了。”
刘嫡笑笑,“那就好。”他又欲拉着我就座,突然道:“子衿,你的手?”
我的手?我低头一看,手背起了个大水泡。肯定是刚才为了接住那茶壶离得太近,水溅出来烫到了,我居然一直没有察觉。这会儿注意到了,才觉得疼痛起来。
我拿起来吹了吹,真的好疼啊!我这辈子什么都不怕,就最怕疼了。
“跟我去敷药。”低沉的声音传来。我抬头,不知窦朗玉怎么还没走,正冷冷看着我。
哎,我看到他这样的脸色就不顺心。我放下手,淡道:“不用了。”
刘嫡急了,“子衿,就算你不敷药,也要把水泡挑破了啊。”他推了推我,“快去吧!”
确实,这么大个水泡长在手背上,挺难看的。就算看着窦朗玉不舒坦,我也没必要跟自己的手较劲啊!我点点头,便跟着窦朗玉出了花厅。
七月初的正午,暑意还有些盛,连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滚滚的热气。穿过花厅,进了一条长廊。长廊躲在竹林里,终于有了几丝凉意。
窦朗玉走在前头,我跟在后头。我看着他有些料峭的背影,发现他真是长高了。以前那个比我矮一个头的鼻涕妞儿,如今都比我高半个头了。这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鼻涕妞儿吗?
未想窦朗玉突然转过头,我愣住,停了步子。
他冷冷看着我,“你走快些。”
我咳了两声,“知道啦!”
窦家的宅子从外面看着不大,然而进了里头,我却发现真是内有乾坤。朝安城里,数得上名儿的大户只有三家。沈家,傅家,还有一个何家。如今,这窦家应该算得上是第四家了吧!
出了长廊,又是一路穿枝拂叶。我有些不耐烦了,“窦朗玉,我们要去哪里?”
窦朗玉没有回头,继续走着,淡道:“我卧室。”
“你卧室?”我停了下来,皱眉看着他,“不就是敷个药吗?还要去你屋里?”
“药在我卧室。”窦朗玉也停了下来,指了指前面,我看过去,一片紫霞缭绕的树林。
“就在那里了。你要是不愿意走了,我们就回去。”
我白了他一眼,抬脚继续走着。明明都要到了,哪有又折回去的道理。
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片紫薇花林。此值七月,紫薇开得正好,盈盈的紫色坠满梢头,恍若连穿透而入的阳光被染成了紫色。我轻轻踏过谢落于地的花瓣,跟在窦朗玉后面。穿过紫薇花林,便是一片空地。一间厢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你住这么僻静的地方?”
窦朗玉“嗯”了一声,再无多的言语。
我跟着他进了屋,一股子药香味儿在鼻尖萦绕着。我抬眼瞧了瞧,中间有一道巨大的书架将房间隔成了两段。我估摸里间是他的卧室,外间则摆满了瓶瓶罐罐,估摸是书房加药房。难不成,这些年窦朗玉跑去学医了?
“窦朗玉,你以后想当郎中啊?”
窦朗玉让我坐下,自己则在抽屉里捣鼓着什么。
“想过,不过不一定。”他说着,手上拿着一些东西就走了过来。
他在桌上垫了一张棉布,便让我把手放上去。自己拿着根银针用纱布擦拭了几下。
他一手捏着银针,一手抓着我放在棉布上的手。我下意识往回缩了一下。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别担心,不会疼的。”
他说完便迅速用针一扎,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水泡里的液体便缓缓流了出来。真的一点儿也不疼。
窦朗玉又拿起纱布轻轻按压着水泡,直到水泡完全平了下去。他又拿出一个小瓷瓶,往我手背上倒着药粉。
这可就疼了。我“嘶”了一声,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被他紧紧按住。
我咬咬牙,看着他把药涂好,又开始包扎起来。
窦朗玉专注的神情,很认真,很温和。这是我们自见面以来第一次这样心平气和地坐着。我看着他专注的眉眼,突然觉得他好像顺眼了许多。小时候,我想象中窦朗玉长大了就该是这种温和柔顺的模样。
包扎只剩最后一步了,他轻轻打个结,用剪刀减掉多余的纱布。我的手,便胖得跟云吞有的一拼了。
窦朗玉边边收拾着东西,抬头看了我一眼,淡道:“你别想多了。我不过是尽待客之道罢了。”
我心中明明生出了一丝想要和他重归于好的融动。然而他的一句话又将所有的融动都打回原形。
我用自己认为最为严厉的目光盯着窦朗玉的背影,森然道:“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