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
越国元丰二年三月,洛河决堤,洪水一溃千里,沿河的三省九十七县顿时变成人间地狱,遍地残垣破壁,饿殍死尸。
侥幸存活的人带着仅有的家当,沿路乞讨,形成一只浩浩荡荡的流民队伍朝南方走去。北面苦寒,粮食不能自给自足,只能南下。
没有吃的,人们透支着生命前行,不断有人倒下,同行的亲友悲伤地看着,却没有挖坑埋葬的力气。
啪!逃难的流民队伍中,又是一个老人倒在泥泞中。
“爷爷!爷爷!你怎么了?”老人的孙子,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搀扶在老人腋下,使劲吃奶的力气想把老人从泥泞中拉起来。
“子皓,放手,别费力气!”老人推开孙子的手,挣扎的爬起来,两手撑着地,瘫坐在泥水中。
老人姓晏名烽,原是柯城县的教谕,一家人虽不富贵,可也和和美美,吃的饱饭。谁知道天降横祸,大水毁了一切。家当冲走了,老妻也死在洪水里了,只好逃难去了。
“爷爷!”晏子皓还想拉,却被晏烽执拗地推开。
“别动!别说话!你爹娘抢点吃的不容易!”晏烽捞了几团泥土垫在屁股和腿下,把腿盘好垫高。
做完这些,晏烽有些吃力,气喘吁吁地说道:“别站着了!坐下,省点力气!有力气才有命走下去。”
晏烽把孙子拉过来,坐在自己腿上,爷孙两个就这么安静地坐着。身边的流民衣衫褴褛,满脸菜色,行尸走肉一般向前走着。
晏烽闭上眼睛休息,晏子皓则是看着人流,像是在找什么人。十几分钟后,一对青年夫妇逆行过来。
“爷爷!爹娘回来了!”晏子皓高兴的喊着,站起来想迎上去,屁股刚抬高了两寸,立刻失去了力气踉跄地坐倒。
青年夫妇走过来,正是晏烽的儿子儿媳。见儿子坐在老父亲干瘪的腿上,晏嘉程勃然发怒,刚要说话,晏烽摇摇手制止了他。
“嘉程,金娘你们别管我了,走吧!”
晏嘉程听了这话,耳中如旱雷炸响,惊地噗通一声跪下,金娘见状赶紧也跪下。
“爹,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啊!儿子怎么能把您扔下不管呢?猪狗不如才能做出这种事来!”
“别跪着,费力气,坐下!”晏烽伸手硬把儿子儿媳拉起来。
夫妇两个一半是不敢违逆老人,一半是饿地确实没力气,将老人搀扶起来,找了块干点的地方坐下,自己也坐下了。
“爹!再二十里就到樊城了,城里肯定能找到吃的。”
“呵呵!樊城哪会有这么多粮食?就是有,也都在官绅大户手里囤着,等着过一阵抬高了粮价发财呢,哪会拿出来赈济?再说了,这么多流民,谁有这么大胆子开门赈灾。你爹我好歹也做过县里的教谕,这种糟心事总知道的!”
说话间,晏烽的眼神渐渐清澈,气色也比刚才红润了些,说话的中气也足了。晏嘉程看在眼里满心担忧,知道这是将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晏烽抬头警惕地看了看周围,从怀里掏出块拳头大小的黑团塞到孙子怀里。晏嘉程夫妇见状,急忙伸手阻止。
这是几天前晏嘉程运气好找来的食物,野菜树叶混着泥水,一家四口每人分了一个。到如今,连树皮树根都吃完了,要是被人看到,保不齐就会来抢。
“住手,要不然我找块石头撞死在这里。”晏烽想头发怒的狮子,瞪着儿子儿媳,双手护着孙子前面。
“爹!你这几天都没吃啊!”晏嘉程哽咽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这是你们的命啊!我吃不下。我都半截入土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晏烽站起来,目光柔和地落在孙子身上,而后抬头直勾勾地盯着儿子。“祖坟冲掉了,不要让我晏家再绝后。”
“别跟来,我回家去了!”晏烽摸摸孙子的小脑袋,沿着原路踉跄回行。
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晏嘉程满脸泪水,踌躇片刻,咬着牙拉过媳妇儿子,决然转身朝南走去。
……………………………………
两个道士站在路旁的小土丘上,满脸愤慨地望着见不到首尾的流民队伍。
“师兄!洛河沿岸三省九十七县,少说也有百万人口。现在青黄不接,这么多流民有多少能活下来。洪水冲过的田地,三四年才能恢复,又要死多少人!那孽龙的一条命抵得上这百万条命吗?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它!”
说话的道士年纪较轻,约莫二十上下,怒发冲冠,咬着牙把字一个个从嘴里逼出来。
“杀了容易,可怎么对付龙族的报复!打起来,别说越国,整个天下都乱掉了,死的人更多!”另一个中年道士拍拍那年轻道士的肩膀,劝解了几句。
“千年前,想我道门强盛之时,别说总掌教和两宗道首,连八方护法都是以龙为坐骑。现如今,倒让这些孽畜骑到头上来了!”年轻的道士愤愤不平,言语间很不客气。
“师弟慎言!据说总掌教当年已经破了八门,其余也都是七门上境,差半步就能破了八门的前辈高人,拿龙当坐骑,自然不成问题。像我们这样境界的,可以恨龙族,却不能对其不敬,传扬出去惹的妖族过来寻衅,会让师傅头痛的。”
“嗯~~~”鼻腔里发出极长的答应声,年轻的道士极其不爽哼着,似乎把肺里的气都挤了出来。
天地交界处,一个老道士佝偻的背,背着手缓缓朝两人走来。老道士走的很慢,步伐也不大,可速度却极快。大地仿佛有了灵智,自动地缩短距离,几个呼吸间就把老道士送到两人面前。
“师傅回来了!”两道士躬身行礼,过去迎接。
“师傅,那条孽龙呢?”年轻的道士还是放不下,开口询问。
“送到风雷塔去了,压两百年。”万里押送孽龙,来回奔走了近十天不曾休息,老道士神情疲惫,说话的语调也低沉。
龙族寿长,最少也能活过千年,随着修为的提升,据说活过万年的巨龙都有,两百年不过是个小小的惩罚。
中年道士看着流民面目表情,缩在袖中的指节捏的发白。
年轻道士的心中点燃一团火,脸上的不忿之色越来越浓,憋了半天嘴里咬出四个字来:“真是窝囊!”
老道士瞟了徒弟们一眼,说道:“要是千年前的道门,龙族自己就动手宰了他。如今这样镇压两百年,还是那几条老龙实在都看不下去了,要借道门的手压一压后辈的骄纵气焰。”
“志清!十一!道门日渐式微,你等要勤加修炼啊!自身强了,谁敢给你窝囊气受!”
“谨遵师父教诲!”
“哎!”老道士叹了口气,望着长长的流民队伍默然无语。
日头吐净最后一丝余辉落到山后,天色暗了下来。远处的山峦仿佛一个个蹲坐的巨兽,藏在夜幕后面俯视这些蝼蚁般的流民。
流民没吃的,都是夜盲,长长的队伍停了下来。
无数点鬼火飘了上来,绿莹莹地晃荡在空中,这条路是北方流民南下是必经之路,黑乌乌的泥水下不知埋了多少尸骨,如今又添上了新鲜的血肉。
晏嘉程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肚子咕咕的叫唤。晏子皓伸手将怀里的野菜窝头掏出来递给母亲,小声的说道:“娘!你吃一口吧!”
金娘接过窝头没下嘴,转手递给晏嘉程。“当家的,你吃一口吧!”
“你和子皓分了吧,我不饿。”
一家三口轻声地说着话,引起了旁边一个高个汉子的注意。那汉子喉结滚动,咽了口口水,突然扑过来,一把抢过那野菜窝头,往嘴里塞去。
金娘不知哪来的力气,脱手的瞬间便腾一下站起来,反身扑到那汉子身上,两手死死的抓住窝头。
晏嘉程反应慢了半拍,等意识到被抢的时候,金娘和那汉子已经滚在一处,两人都不敢出声,咬紧牙闭着嘴,使出仅存的那点力气。
晏嘉程过来帮忙,一拳打在那汉子头上,两三天没吃了,拳头软像棉花。那汉子依旧死死抓住窝头,头颈像鸭脖子那样伸长,张开嘴就要够到窝头了。
“放手!”晏嘉程发了狠,一拳打在他命根上。
“啊呀!”汉子凄惨大叫,痛的蜷缩成个虾米,在地上打滚。
抢过了窝头,金娘气旋嘘嘘地站起来,塞进儿子怀里。晏嘉程也是读书人,从没下过狠手打人,看到那汉子痛苦的摸样,一时间竟楞呆在原地。
“当家的,咱们快走,换个地方睡!”四周都是流民,为了一口吃食能闹出人命来,金娘拉了拉晏嘉程的衣袖,轻声提醒。
嗯!晏嘉程警醒过来,护住母子两个,小心朝队伍外围走去。
“我吃不到,你们也别想吃到!”那汉子突然站起来,大声撺掇:“这儿有吃的,他们身上有吃的!还不快抢!”
吃的,这两个字仿佛是沸水中倒入的油,流民队伍顿时炸开了锅。边上的几个流民立即站了起来,围住了晏嘉程一家,饿的发绿的眼珠像狼一样。稍远处的流民,也摸着黑走过来,仿佛是被线提溜的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