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做了，又用床推回病房的，她女儿、女婿、亲家母、弟弟、弟媳都来了，满满一屋子人。”
“都很关心她，看她一个人不容易，现在又得了这样的病。”
“这个婆婆爱叫，别的病人不难受？都难受。好多人都忍着不作声，就她响动大，做个治疗把亲戚全都叫来了。”
隔壁果然传来哼哼声，中气十足。护工听见笑了笑，带着瞧不起的神情。
“叫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自己忍受，别人又不能替你。”
“你听刚才她说的话，命苦，受罪，得了病没人管，连口饭也吃不到嘴。那么多人围着她转，她这样说，把人都得罪了。”
“她那是痛得受不了，说的气话。她亲家和弟媳轮流给她送饭，也是可怜她。”
“拿她没办法。我说她亲家、她弟媳真不错，谁没有自己的事，凭什么要伺候她。”
今天钢针打到下午两点多就拔了。拔了钢针，人轻松了一截，但头仍晕乎乎的。
第三天，韩柳浑身难受，又拉又吐，躺在床上不想动，肚子也总隐隐地痛。隔壁病房时不时传来哼哼声，不过比昨天小多了。
看到韩柳有反应，可爱婆婆一直坐在里边，愁眉苦脸地，不敢往这边瞧。中午她女儿来给她送饭，见她呆呆地。
“怎么了，看见她难受，你也不舒服了？”
“嗯，她难受，我也难受。”
“别瞎想，她一会儿就好了。来，吃饭，大口吃，今天炒了藕片，还有你最爱的红烧肉，你闻闻香不香？”女儿把菜放到她面前让她闻。
“香，是这个味，我喜欢。”可爱婆婆闻到肉香像个孩子样，终于高兴起来。
“你问她吃不吃。”
“我妈要我问你吃不吃红烧肉？”她自己不敢问要女儿问。
“她不吃，恶油，连青菜都吃不下。”柳敏芝也愁眉苦脸地。
一会儿护工吃完饭回来，一进门就慌里慌张地把门关上。
“怎么了？”
“那边有个病人走了，要拖下去。把门关上好些，等他们拖走了再打开。”
“这里是医院，这样的事天天有，怎么没听见人哭，一点动静都没有。”
“听说没有家属陪，只有一个护工守着。”
“家里人呢？”
“不清楚，都在外地吧，好像女儿来了，才要拖下去的。唉，在我们那里，死人从门前过，要放个大炉子在门口避邪。”护工说。
“在这里，哪里避得了。”
“人死了，没邪气，魂早就走了，干干净净的，没邪气。”
第四天，反应更大，韩柳吐得胃都疼了，黄水苦水都吐出来，头又晕又疼又闷，不知啥滋味，浑身难受。
可爱婆婆的胃口一天比一天好，看到女儿就迫不及待地问有什么好吃的。
“今天肚子饿得快一些。”女儿拿出饭菜摆好。
“今天有糖醋鱼，你先尝一块。”想起没洗手，可爱婆婆起身去卫生间洗手，出来女儿夹了一块鱼，她捏在手里，嚼起来。
“又送什么好吃的来？”驼背婆婆走了进来，靠在可爱婆婆床尾的床板上，好像站不住似的。
“你好了，起床啦？”可爱婆婆的女儿夹了一块鱼给驼背婆婆，她也高兴地吃起来。
“不起来又怎么办，又没有人管我。看你妈多有福气，有你这么孝顺的女儿，又会做吃的，天天换着花样做给她吃。真羡慕你妈，我得了这样的病，连口饭也吃不到口。”
“今天谁给你送饭？”
“不知道，我亲家吧。我又吃不了多少，吃不下，两三天没吃什么了，命苦哇！你妈命好，有人送饭，又有人伺候。我们人穷，连治个病都没钱，命不好，苦命啦！”
“你怎么起来了？来，吃饭吧！今天好冷，寒潮说来就来，婆的亲家一边搓手跺脚一边说。
好冷，幸亏我穿了羽绒服，我把你的羽绒服也带来了。”驼背婆“是好冷，我早出去买菜就冻得不行。”柳敏芝说着，又看看韩柳。病房内有空调，一点也没感觉到外面的变化。
“妈，你早上再别出去了，中午或下午再去买东西，别冻感冒了。”
“嗯，是啊，我感冒倒算了，只怕传染给你，你抵抗力又差。”
第五天仍有反应，又吐又拉，折腾了三趟，到下午一点多人方觉缓过劲来，舒服了些，想吃东西。不想吃别的，就吃点法式小面包。韩柳胃不好，治疗后，硬的脆的刺激大的东西她吃了都会不舒服，小面包软软的还行，不过她还是觉得太甜。
“你好些了？”可爱婆婆看见她吃东西，高兴地问她。韩柳推推母亲，柳敏芝会意，赶忙拿出两个来，一个给婆婆，一个给护工。
“这个好吃吗？我女儿买得少，她爱买水果我吃。”
“她胃不好，吃这个还行。”
“是不是要下雪了？我中午出去吃饭觉得好冷，冬天真到了。”护工说。
“你好了，是不是要回家休息了？我也要回家休息，过几天再来，你还来不来？”
“来的，她还没做完。”
恢复过来，想到崔扬没有来看她，也没有消息，韩柳有点奇怪，发个短信问问也没回音，是忙了还是烦了？
接着又打了两天的辅助针。没等来崔扬，韩柳要回家休息了，正闷闷不乐地收拾东西，他的问候来了。
“好点了吗？”
“不好。”
“咋了？”
“你不关心我，我就不好。”
“那我过来看看你。”
“又忽悠我。”
“有空就去。”
“崔大爷忙嘛！”
“唉，我挺担心你的。”
“不敢当。”
“别这样说，我想你。”
韩柳又高兴起来。
气温太低，还下了场雪，又冷又湿。韩柳哪儿也没去，老老实实在家待了几天，就又回到医院。不知是太冷的缘故，还是身体差了的缘故，回医院一查血，白细胞又低了，要打升白针。可爱婆婆没有来，尤丽娜也没碰到，问护士，护士说她这次没来做治疗，也没人来说一声，她的东西倒还在病房放着，不知是转院了还是有什么事。没有她们，住院的日子难受多了。
这次倒碰上易茹了，可是她的肚子大了起来，看起来有点可怕。她总躺在床上，很虚弱的样子，说起话来却又没事一样。
她的金鱼、她的奇迹也都带来了。韩柳看看金鱼，又看看那奇迹，豆瓣裂开，茎一直向上生长，长了些叶子，青翠青翠的，很健康也很结实，用一根小棍撑着。藤缠绕在小棍上努力向上生长，那八个字还在。
“尤丽娜没有来吗？”
“上次还来了。她应该还要做两次化疗，怎么突然没来？”
“她说这个医院治不好她的病，她想转院的。”
“她也跟我说过。就算是转院了，东西总是要拿回去的呀，也要办个出院手续。
“可能忙了，没顾上。
“都一个多月了。”
“是啊，她总不相信这里的医生，可这里也治好了好多病人的。”易茹有点恍惚。
“肯定行的，好多人慕名而来。都说远的香近的臭，其实关键要靠自己，我们都要有信心。”韩柳努力想安慰易茹。
“要有信心。”她脸上挂着虚弱的梦幻般的笑容。
付医生又来打治骨头的针，她把自己裹了一层又一层，从头到脚。
“这么冷，就别回去了，在这儿住下啊！”
“不习惯住这里。老公也是要我住在这里，但我看我还走得动。”
“你现在还好吧？”
“我看了中医，在吃中药，中药慢慢调理一下身体也好。我们的身体现在都虚，问题很多，要中医辅正。你治疗结束后也应该吃点中药，对身体有好处。”
“嗯，那倒是，在哪里开中药？”柳敏芝忙问。
“这个医院有几个中医不错的，你可以找他们开。”
“哦，你天天煎药不麻烦？”
“我买了个电罐子煎药，也挺方便。”
“哦，喝中药有效果吗？”
“补气益血，人精神会好点。”
可韩柳觉得付医生的精神不怎么好。
孙老师也来了，她依然那么精神，依然总有人找她聊天、说笑话。
“你化疗吐不吐？”
“吐，不吐那叫化疗吗？”
“我怎么没见你吐过？”
“我下次吐时叫我老公去喊你来看，哈哈。”她老公正削了一个苹果给她，听她这样说，也呵呵地笑。
“你说我多惨，上次化疗时我喝孢子油，不是说它能减轻化疗反应吗？喝了两粒，结果不一会儿就都吐到厕所里去了，哎哟，我的妈呀，我心疼啊，一百多块啊！就这样让我吐掉了，真想把它捡起来，哈哈！”
“哈哈，下次化疗时别喝了，不吐时再喝。”
这位大姐也蛮乐观开朗的。
“我总想哭，总是想伤心的事，你说该怎么办呢？孙老师。”
一个年轻的女子说。
“哭吧，泪流干了就不哭了，呵呵，想哭就哭，哭个够，哭完了就笑。”
“笑不起来，总觉得伤心。别人都好好的，为什么偏偏我就得了这个病，我还这么年轻。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就得了这样的病？”
“你和我们一样，被高速发展的物质文明送入到一个崭新的时代，癌症时代。”
“哈哈，说得好，我们正处于癌症时代。”另一人说道并开怀大笑。
大家都跟着笑。
“本来好好的，现在变成了这个鬼样子。”年轻女子叹了口气，又说。
“我们都变成鬼样子了，现在不能跟比你好的人比，多和比你还伤心比你还惨的人比，这叫比较而活。你现在跟健康时代比不了，多往好的方面想想吧！”
“嗯，我是总往好的方面想，想我的治疗马上要结束了，我又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了，这个病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可以控制住它，不用害怕，但我还是总想哭。”
“呵呵，你蛮会想的，就这样想，想到笑为止。”
韩柳也想哭，她给崔扬去了几次短信，想他鼓励自己，却一直没有回音。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不关心自己了？是忙了，还是自己怎么得罪了他，让他生气了？
付医生打完针也找孙老师谈心。
“我现在感觉不那么有信心了，人类还是战胜不了癌症，它太强大、太厉害。”
“人类不是输给了癌症，是输给了自己。”
“我不是说我自己，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会付出百倍的努力的。我是说对现在的科技水平，对现在人类的生存状况感到失望。”
“精神的颓废比肉体的消失更可怕。只要我们相信，奇迹一定会发生。”
“人对生命真谛的领悟，只有通过两种途径获得，那就是经历痛苦和面临死亡。我们这样的人应该算是彻底领悟了，哈哈。”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若秋叶之静美。”
孙老师说着，还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望着付医生，付医生也望着她笑。
11月30日，韩柳开始上第七次化疗。化疗打了她就又头重脚轻地起不了床，懒懒地躺在床上一天，吃了一点点东西。
崔扬人没来，信息也不回，韩柳想不去深究，可心里就是放不下，越不想，就越是纠结在心里。那种莫名的恐惧感、不安全感、虚幻感又来了，她有点神思恍惚，化疗后的各种感觉也来了，漫天的胡思乱想又挤满了她的大脑。真的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么？她难受一会儿，又伤心地哭一会儿，迷糊地打了个盹，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她梦见崔扬带着她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玩耍，他带着她跑啊疯啊，最后把她带进一个山洞。山洞里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四处不一会儿还传来鬼哭狼嚎的声音。“崔扬，崔扬！”
她大声地喊，伸手去抓，崔扬不见了，她更加大声地喊，伸手拼命地抓……猛地惊醒，韩柳吓得浑身冒冷汗，直发抖，眼泪像决了堤的河流，枕头湿了一大片。
柳敏芝慌忙跑过来，看女儿情形，肯定又是做噩梦了，好像还听见她喊崔扬。又梦到崔扬了？她为女儿洗了把脸，轻轻拍她，看她又迷迷糊糊地睡去。柳敏芝心想，崔扬，我叫你好好对我女儿，安慰她，鼓励她，帮她渡过这个难关，你这个浑蛋，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弄得她高兴一天，伤心一天。唉，菩萨保佑，好在女儿的治疗已接近尾声，苦难马上就要结束，一切又将好起来。
这一次化疗的反应和以前差不多，第二天还是发晕难受，第三、四、五天又吐又拉，肚子疼，人发软，挺过这几天人便渐渐好转。
柳敏芝说易茹好像不行了，时而清楚时而糊涂，整层楼的人都这样悄悄议论着。第五天，午睡后，韩柳感觉还行，便挣扎着起来，她要去看看易茹。
易茹坐在床头，很清醒很快活的样子，在和她男朋友窃窃私语。
“你后悔爱上我吗？”
“不后悔，不管你怎样，我会永远爱着你的。”男友轻轻握着她的手。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应该的，你对我更好。”
“等我病好了，我们就结婚，我给你生孩子、做饭、洗衣服，好好照顾你和我们的孩子。”易茹捏着男朋友的手，一脸的幸福。
“嗯，不要你做，我来做就好。”
看到韩柳，她对韩柳甜甜地笑，韩柳还她一个甜甜地笑。
“你还好吧？”
“还行。”
听她说还行，韩柳不想再打扰他们，她返回病房。
第二天一早，那边就传来嘤嘤的哭泣声，易茹走了。
易茹静静地躺在床上，如同睡着了一般，小巧的脸恬静安详，像熟睡的婴儿，嘴角带着微微笑意。她到下一个奇妙神秘的梦境去了，带着甜蜜的心情、美丽的愿望、浪漫的梦想，走了，到一个我们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韩柳望望窗外，感觉她就在那里，变成了一个有翅膀的天使，黑黑的眼珠正对着她滴溜溜地转，带着可爱又调皮的笑，一眨眼她就又飞走了。
柳敏芝陪着韩柳默默站了几分钟，然后把她带出病房，带出放化疗科，带到外面的马路上。泪，流了满脸，她深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抬头望望天空。
天放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