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龙
认识唐是在十六岁那年的夏天。
因为学习差而且又面临升学,父母便在县城一所师范学校托人找了个和我同龄的学生,打算趁这个暑假为我补习功课。
在夕阳西下的清凉傍晚,母亲下班回家的时候把她带了过来。我坐在客厅里,听见钥匙开门的声响,透过明亮的玻璃屏障,看到母亲身后一个瘦小的身躯和一张干净且清秀的脸庞。
她冲我淡淡地微笑,跟我说你好。在只有我们俩的房间里,我们做沟通和交流。她从不回避我所提出的各式各样好奇的问题,并主动告诉我来做家教的原因是由于家庭的清贫和锻炼充实自己。她的声音很清晰,丝毫没有腼腆和窘迫的神情。
开始补习的日子。每个早晨她都迎着初升太阳温和的光线准时来到。稍做休息后准备开始。她坐在我身旁,翻开干净的一页纸,用钢笔清楚的板书,认真而投入。每道题目都用不同的方法一一罗列后再逐个分析。遇到我不理解的步骤,总是不厌其烦地讲解,也没有居高临下的语气。而我却常在补课时分心,忽然想起某件事情或某个人,于是经常忍不住打断她的讲课。她停下来,静静地倾听,耐心地等待我把想说的话讲完。
她清楚孩子的一切心理和特征。等我们渐渐熟识,我便开始和她谈及学习之外的事情。跟她讲我喜欢的男生,年少梦想和期望,从未担心她会告知别人。她的笑容温柔可信,纯净的如同窗外绚烂绽放的栀子花。
我们也会出现争吵。我总是在心情不好和懒惰时候为难她:去看正在播放的音乐电视或是打电话跟同学长褒电话粥。她坐在桌旁紧锁眉头催促着我,轻声叹气,对我的不乖表示无可奈何但又痛心不已。
最严重的一次就是在她第二天检查作业时发现我只字未动。我不好意思的朝她笑,期待着她能和往常一样原谅我。可在她脸上丝毫没有妥协的神情。她一改往日温和的态度,大声质问我。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严肃的态度,心里有些胆怯。可一想到她和我都是同样大的孩子,也就平静下来。反而跟她较起劲来,责怪她不该布置太多的作业。我们激烈的争吵,谁也不肯妥协。就在此刻她忽然站了起来,淡漠的望了我一眼,转身开门离去。
我站在桌旁,透过窗户看到她渐渐的消失在视线里。屋外传来树阴下知了的鸣叫和淡淡的花香。此刻的我,心里懊悔极了。
后来我打电话到她们宿舍,请求她回来。短暂沉默之后,她轻轻答应。声音仍然温和。我开始喜爱并依赖这个和我同龄的女孩子。喜爱她聪慧能干和温柔似水,喜欢她对我的包容鼓励、认真的态度和一点点的倔强。
于是便开始在周末或某个大雨倾盆的时候。我会把她留下来,与我同住。在万簌俱静的小屋里,我们躺在一起。我淘气的把手放在她头顶,轻揉她的头发。偶尔也会把脚横放在她的小腿上,轻轻摇晃。她并不责怪我,反而和我一起嬉笑,跟我讲农村弥漫在空气里植物的清香和淳朴善良却劳苦的祖辈们,以及和我同样想生活在别处的愿望。
在夏天不知不觉的临近尾声,她也将离去。即使她在离开时答应会常来看我,心里却依旧怅惘。在即将中考的日子里,她果然常常来看我并细心帮我讲解不会的习题还偶尔带来自己筛选和整理好的题目。可我最多的还是把她拉进书房,关上门,跟她诉说最近的生活和年少动荡不已的爱情。
在那个夏天,她成为了我年少最知心的伙伴。高二那年,得知她要回农村乡下做老师的消息后,跑到她住处激动的劝阻她很久,大声质问她怎么可以丢弃我们共同的理想。她安静的倾听完后跟我讲起回家的缘由。父亲病倒在床,家里还有个上小学的弟弟,只有母亲一个人的劳动力是不够的。我无语,她却安慰我说还会再见的。她眼里的依依不舍和无可奈何深深印在了我心里。同时也让我们第一次体会到了现实的残酷。
之后的岁月,在遥远距离里我们一直坚持用文字传递彼此的讯息。我依旧迭迭不休地告诉她自己的梦想与现状。她不定时的给我回信,信中大多是对我的建议和鼓励。也会轻描淡写的谈到自己,谈到生活无助和迷茫,艰苦且辛酸。
我常常在她信中忧伤的状态下幻想那个瘦小单薄的女子,在星辰即将隐没的清晨,走在凹凸不平的田梗上,深夜在简陋的小屋昏黄灯光下批改作业和备课。为了家人和责任,劳苦奔波在与自己的向往背道而驰的路途上。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有她自己,没有人陪伴。
我在得知自己考上大学的那一刻,激动且兴奋的跟她通电话。她在那头高兴的笑了起来,只是没有掩盖住流露出的羡慕与悲伤。我知道她的心一定是疼痛的。
上大学之前,她来看我。她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只并不算精致的钢笔放在我手里。她淡淡的跟我微笑,我清楚她心底一定涌动着高兴而又伤感的情绪。我不断鼓励她,说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去改变未来。她认真的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我们拥抱分别,眼泪不经意的滑落。我知道我们的相见会随着成长越来越少。我害怕彼此的情感像风拂过的地方,不留声音和痕迹。
在我大学开始后的某一天,意外的收到她的来信。她说自己已经结婚,因为怀孕,目前正在做分娩前的一切准备。丈夫是做网吧生意的,以前便认识。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惧惊吓的发不出一点声音。在那个刮风的下午,独自沿着学校后的山路走了很久。我想起那年夏天我们说的关于未来的种种,犹如树上摇曳不定的叶子,一不小心便在角落里消失殆尽了。
我满怀所有怨恨和失望的给她回信,责备她已经忘记当年的初衷和答应过我的承诺。在这之后我很少与唐通信。即使当我渐渐长大并清楚的明白每个人都无权干涉别人的生活,可她突然的选择让我清晰的感到支离破碎的疼痛和留在那里的残缺疤痕。
唯一不变的是她依旧不定时的来信。温柔淡薄的语气,没有任何解释和怨言。更多的还是流露出对孩子的期望和爱。在她宝宝出生后她写信告诉我给孩子取名叫“欣威”。她说那是个可爱的孩子,是自己在失意中的慰藉。
我看到照片上清秀如她的小宝宝,圆圆的眼睛和塌塌的鼻子,类似栀子花般清澈的笑容。去年夏天我回家,闲了很久。在单调乏味的日子里,再次想起她的面庞。我坐车去她的小镇,探问到她家,站在门口却迟迟不敢伸手敲门,紧张而激动,好久不见的日子里,没有谁知道我们彼此会是什么样的。
等到她开门的那一刹那,我们都停留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依旧清瘦的脸庞,只是多出许多的疲倦和沧桑。我跟她微笑,轻轻地唤她的名字。她站在门口,身体略微有些颤抖,眼睛里有晶莹泪珠不断闪烁。
窄小且潮湿的屋里,渗着从土地里冒出的清凉气息。我静静坐着,看她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的模样,看她将欢喜和惊讶溢出脸庞。
很久时间我一直陪在她身旁,看这个早已熟悉婚姻生活的女子从容不迫的做着一切。做饭,理菜,洗衣。她不停的跟我说话,偶尔被哗哗的水声淹没。
她说我们很久没在一起,自己也便很久没这么快乐过了。我们在夜晚一同睡觉,就像十六岁的夏季一样。知了的声音趁得夜晚更加宁静,月光惨淡的洒在窗外,细细的风带着田野里植物的气味透过纱窗弥漫了屋里每个角落。我嗅到了它们的清香。
我们安静的平躺着。没有人开口说话。她突然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指,轻轻叫我的名字。还怨恨我吗?
我微笑,摇头。
她用手婆娑着我的手背,跟我谈及她这些年的经历和过往。
她说,自己是那么早的嫁为人妻,育人为母。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年轻的时候太渴望实现自己的所想,然后按照自己的逻辑去幻想风花雪月的故事,现在只是渐渐明白所有一切并不都是自己可以掌握和决定的,唯一能做的就是尊重和把握现在。
她的声音平静的没有任何波澜。曾经所有的怨恨和失望都在那个夜晚变成深深的内疚。我没有找更多安慰的话去抚平平唐的心,当我们渐渐懂得那些美丽的憧憬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是那般苍白和不堪一击的时候,鼓励和安慰也已经不是最好的回答。在我们由单纯女孩变成成熟女子的荒芜时间里,慢慢学会如何去承受住时间和命运对彼此的改变,并且毫无怨言。
我的泪悄然滑落。我知道她亦如此。我在离开之前去她教书的学校,在简易橱窗里看到她的照片,上面记录着她优秀的业绩和被授予的称号。我站在教室窗户后面,透过玻璃看到她一手拿着书一手握着粉笔,给一群穿着朴素的孩子们一丝不苟的上课。她温柔的神情和脸上淡淡的微笑仿佛让我回到了十六岁的那个夏天,如同看到那时窗户外面绚烂开放的栀子花,它们虽印刻在心底多年,但依旧芬芳四溢,纯洁动人。